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送行短篇小說

發布時間: 2022-04-23 06:43:11

Ⅰ 《百合花》是如何呈現人物之間的情感交流的方式

一、茹志娟其人茹志鵑祖籍浙江杭州,1925年9月生於上海。當她來到世界上時,家庭已經走向前所未有的衰敗。3歲時,母親因患白喉去世,接著父親又拋下家眷不辭而別,幼小的茹志鵑只好跟著祖母奔走於滬杭兩地,靠祖母做手工換錢過活。在杭州,她跟著祖母糊火柴盒、磨錫箔;在上海她跟著祖母到別人家裡翻絲棉、做女傭,或坐在破舊的灶披間里釘鈕扣、縫貼邊。茹志鵑童年的遭遇使她過早地感受到世態炎涼,對父愛母愛的強烈呼喚沖擊著她的心。1936年11歲的茹志鵑隨祖母和四哥住在上海普志小學,她就近水樓台在這個小學讀了二年級。然而第二年抗日戰爭爆發了,上海情形危急,祖母又帶著茹志鵑和四哥回到杭州,在一個大雜院里租到一間房子住下來。不久祖母一病不起,丟下未成年的孫兒、孫女離開了人世。茹志鵑失去了世界上惟一的親情。
失去祖母的茹志鵑和四哥先是由三哥接濟,然後又被迫來到上海自謀生路。四哥進了一家鍾表廠做學徒,茹志鵑則進了愚園路上的以內馬利孤兒院。這是一所基督教會辦的慈善機構,只收女孩。每日三餐粥,半天做工,半天讀書,晚上便沒完沒了的禱告。茹志鵑對這種囚徒式的生活忍無可忍。為了逃出虎口,她以「死」要挾院方放她出去,最後三 哥賠償妹妹在院里生活數月的膳宿費,領走了妹妹。茹志鵑懷著一顆憂傷而又迷茫的心在上海街頭彷徨,後來才在三哥的支持下入了一所婦女補習學校,後來同學又介紹她入了一所由美國女信徒在中國開辦的聖經學校。茹志鵑的文化基礎是在這個時候打下的。
一年後,茹志鵑兄妹二人作為淪陷區學生免費插入天目山武康中學三年級。在武康中學讀書時,她涉獵了不少現代文學作品,特別傾慕女作家廬隱及其作品,自己悲苦的身世和作品中凄惋感傷的調子有著強烈的共鳴。她在廬隱作品中找到了那一直盪漾在內心的女性的溫柔和母愛的細膩。這股激盪於胸的情愫彌漫到她後來的作品中,也強化了後來她作為母親的角色。她1958年發表的代表作《百合花》是典型的抒情心理風格的小說,以空靈精緻的筆觸展示軍民間的詩情和厚意,柔美、纖細,洋溢著深沉的女性氣質,後來的《靜靜的產院》、《高高的白楊樹》、《剪輯錯了的故事》、《兒女情》、《一支古老的歌》無不蘊含著像百合花一樣迷離的女性的溫存和冷俏。二、《百合花》——創作道路上的標志1958年,茹志鵑寫成了短篇小說《百合花》,先後寄出去兩次,都被退了回來,最後終於在《延河》上發表了,就在小說發表三個月之後,茅盾向讀者推薦了它,這——給她以起死回生的力量。茹志鵑回憶說:"已蔫到頭的百合,重新滋潤生長,一個失去信心的、疲憊的靈魂又重新獲得了勇氣、希望,重新站立起來,而且立定了一個主意,不管今後道路千難萬險,我要走下去,我要挾著那個小小的卷幅,走進那長長的文學行列中去"。(《說遲了的話》,收入《惜花人已去》)《百合花》是一篇只有六千多字的小說,得到了茅盾的熱切關注,說明先生具有慧眼卓識,說明它確實是一朵盛開的藝術之花,是當時文壇上不可多得的珍品。這篇「沒有愛情的愛情牧歌」,茅盾譽之為當時最使他滿意和感動的一篇作品,是「靜夜的簫聲」。 茅盾又在《談最近的短篇小說》一文中,對《百合花》從篇章結構到人物形象以及表現手法都給予充分的肯定和透徹入里的分析。茅盾先生將《百合花》的風格概括為四個字:「清新、俊逸」。《百合花》確是一篇使人「滿意」,令人「感動」的詩篇,優美、抒情、清新、自然。作家努力將生活中發掘出來的美加以提煉、升華,巧妙編織,給人以藝術享受。茹志鵑說:「我要用我這雙眼睛,在大家共見的生活中,去找出單單屬於我的東西」。(《百合花》後記)《百合花》集中了茹志鵑藝術風格之精華,堪稱為前期代表作。同時,也是一朵與作家命運息息相關的心靈之花。她說:「《百合花》在我創作的歷程中,是關鍵的一個作品,是使我鼓起更大勇氣走上創作道路的一個作品。……這個作品跟隨我經歷的波折不算小。同志們說我在創作上還有希望,尚可發展,曾以《百合花》為例;而『四人幫』搞文化專制主義,冠我以『文藝黑線的的金字招牌』也以它為例;較多的讀者記得的也還是它。那麼就讓它明明白白地,作為我創作道路上的一個標志吧!"(《百合花》後記)茹志鵑因《百合花》而成名,在榮譽面前,她考慮的是更艱苦的攀登。她以茅盾的鼓勵為動力,在創作園地里開始了更加辛勤的耕耘。 三、創作《百合花》的動機 她寫這篇小說時,正是反右斗爭後不久,她的家庭成員是這場擴大化運動的受害者。冷峻的現實生活使她「不無悲涼地思念起戰時的生活,各那時的同志關系」。她說:「戰爭使人不能有長談的機會,但戰爭卻能使人深交,有時僅幾十分鍾,甚至只來得及瞥一眼,便一閃而過,然而人與人之間,就在這一剎那裡,便能膽肝相照,生死與共。」所以,《百合花》是她「在匝匝憂慮之中,緬懷追念時得來的產物」。 百合花象徵了軍民間純潔的感情,贊美了普通人的高貴品質,表達了人民對革命英雄的崇敬與熱愛。四、文本分析1.故事簡單故事很簡單:向敵人進攻的我軍前沿包紮所里發生的一個小插曲。小說中的「我」原來是文工團員,因戰時需要而被派往前沿包紮所,護送任務派給了一個見了女性就臉紅的小通訊員,他的靦腆和害羞使我產生了強烈的好奇與好感。因為包紮所的傷員流了血,怕冷,部隊上的被子未發下來,所以必須向老百姓借被子。「我」和通訊員先後向一個年輕的媳婦借被子,起先她不願借被子,為此事,小通訊員蒙羞兩次。後來,通訊員為了掩護戰友犧牲在戰場上,新媳婦用自己唯一的嫁妝——一床灑滿白色百合花的被子為小戰士「送行」。人物兩個:主要人物,十九歲的團部通訊員;次要人物,剛結婚的農村少婦。但是,這樣簡單的故事和人物卻反映了解放軍的高尚品質和人民愛護解放軍的真誠。這是許多作家曾經付出了心血的主題,《百合花》的作者用這樣一個短篇來參加這長長的行列,有它獨特的藝術風格:清新、俊逸。 2.情節精緻 有人說:「故事情節就是人物性格的歷史」,故事和人物是密不可分的。作家把展開故事和塑造人物結合得很好,而且盡量讓讀者通過故事發展的細節描寫獲得人物的印象。這些情節描寫,安排自然、巧妙。初看時,感覺不出它的分量,可是後來它就成為人物形象的有機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的風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例如,作者寫團部的十九歲通訊員帶引「我」到前沿包紮所的路上,「我」看見小夥子「肩上的步槍筒里,稀疏地插著幾根樹枝,這要說是偽裝,倒不如算作裝飾點綴。」差不多快到故事後半截的時候,作者寫這位通訊員給「我」留下兩個饅頭,而自己回前線時,又描下這么一筆:「我走過去拿起那兩個干硬的饅頭,看見他的槍筒里不知在什麼時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樹枝一起,在他耳邊抖抖地顫動著。」 通訊員步槍筒里原來插著樹枝,在完成護送任務後,槍筒里「又多了一枝野菊花」,從一個側面寫出了青年的情趣。這閑閑的兩筆,前後呼應;這兩筆之間有兩千多字寫故事的發展也寫這位通訊員的風貌和性格。然而有了這前後呼應的閑閑的兩筆,可就把這位青年通訊員的天真、純潔、面臨戰斗而不緊張、愛好自然等等品性,異常鮮明的描畫出來。又有一處細節,文中「兩個干硬的饅頭」兩次出現,第一次是通訊員把它送給「我」,表現出對戰友的關心;第二次出現是在通訊員犧牲後,「我」無意間觸到它,引發讀者對人物品格的懷想。又例如:作者寫「我」和通訊員分頭向老百姓借被子(給前線下來的傷員用),而通訊員遇到困難,一家新媳婦不借,「我」幫助他解決困難之後,通訊員接了被子轉身就走,匆忙中他的衣服被門鉤撕破的時候,表現了人物的性格:靦腆、害羞,不善於和女性打交道。作者又閑閑的插了這么一筆:「那媳婦一面笑著。一面趕忙找針拿線,要給他縫上。通訊員卻高低不肯,夾了被子就走。」這一筆卻直貫到故事的結束。軍衣上的破洞是通訊員在女性面前「慌慌張張」造成的,這一細節推動了情節的發展。當傷重的通訊員被抬到包紮所,「我」去找醫生來時,作者是這樣寫的:「等我和醫生拿了針葯趕來,新媳婦正側著身子坐在他旁邊,正一針一針地在縫補他衣肩上那個破洞。醫生聽了聽通訊員的心臟,默默地站起身來說:『不用打針了。』「我」過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婦卻像什麼也沒看見,什麼也沒聽到,依然拿著針,細細地、密密地縫著那個破洞。」這里,前後呼應的兩筆,有聲有色而且有層次地寫出了一個普通農家少婦對於解放軍的真摯的骨肉般的熱愛;而且,這種表達熱情的方式:為死者縫好衣服上的破洞,正表現了農民淳樸的思想感情,高尚的思想境界,並加深了讀者的印象。3.細節描寫前後呼應前後呼應的細節描寫,其效果是通篇一氣貫穿,首尾靈活。這種前後呼應的筆法,在全篇有好幾處:通訊員槍筒上插的樹枝和野菊花,通訊員給「我」開飯的兩個饅頭,通訊員衣服上撕破的大洞,新媳婦的棗紅底白花的被子。特別是通訊員的被門鉤撕破的衣服,這一細節描寫,前後用了三次,中間一次是寫擔架員抬了重傷員進包紮所,「我」聽見新媳婦一聲驚叫,急轉身去看時,「一張十分年輕稚氣的圓臉,原來棕色的臉色,現已變得灰黃。他安詳地合著眼,軍裝的肩頭上,露著那個大洞,一片布還掛在那裡」。用這樣的方法點明這個重傷者就是我們印象很深的通訊員,不但文字跌宕有力,而且喚起了我們的種種回憶:借被子,門鉤掛破衣服,卻又害臊,死活不肯讓人為他縫好。百合花被子是小說情節的紐帶:有了它,就有辦法把兩位人物聯系一起;借給包紮所,表現出新媳婦覺悟高,因為她只有一條被子;把它蓋在烈士的身上,表現出新媳婦對犧牲者的崇敬與愛戴。4.人物形象塑造手法多樣 《百合花》是一篇感人的小說。這篇小說之所以給人留下了難以磨滅的印象,除了運用細節描寫等表現手法,關鍵還在於它成功的人物塑造。塑造人物時,用了語言描寫、動作描寫、神態描寫等,同時作者還著力挖掘人物的心靈深處,充分表現出了平凡人的心靈中所蘊含的人性美,把百合花一樣美麗的人物清晰地呈現於讀者面前。如新媳婦的語言與神態描寫。初見新媳婦,她「低頭咬嘴唇,好象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沒笑完。」當小通訊員慌慌張張抱被子,衣服被撕破時,新媳婦「一面笑著,一面趕忙找針拿線,要給他縫上。」反復寫她笑,表現她的羞澀可愛,也和她是「新媳婦」有關。當小戰士重傷後被送到包紮所,新媳婦神色凝重補軍衣這一節中,突出她的庄嚴與聖潔。最後,小通訊員犧牲後,衛生員要揭下他身上的被子,新媳婦氣洶洶地嚷了半句「是我的——」,然後把被子蓋在小通訊員的身上。可以看出她對解放軍戰士的崇敬之情。5.謀篇布局周密精到 小說開始的幾段,可以看成是「開場白」式的背景交代。因為部隊要發起總攻,才引出「我」被「通訊員」送到前沿包紮所的「緣起」。然而在這里作者卻有意描寫了一幅與前線的戰斗環境不甚協調的氣氛。一面是冷炮在轟響,而她卻在關注莊稼被雨水充沖得青翠碧綠,空氣也有一股清鮮濕潤的香味。這種描寫,正是為了突出「我」的身份。因為是搞創作的,所以才如此注意對周圍環境的觀察。這並不是無關緊要的,因為只有這種身份的人,才會在以後的情節中,注意到那些生動鮮明的細節。接下來作者的敘述與描寫集中在對通訊員性格與身世的觀察和了解上。通訊員的靦腆和憨厚在她的敘述和描寫中呼之欲出。在這些文字中,已經埋下了一些與下文有關的伏筆,譬如槍筒上的幾根樹枝,通訊員的怯於在女性面前交談。有了這些伏筆,我們就更容易理解後面發生的一些事情的來龍去脈了。當通訊員借被子碰了釘子,於是引出了不肯借被子的新媳婦,而造成這一誤會的原因,仍然應該是他面對女性的羞怯。由此也可理解作者為什麼一開始即寫了他的這種性格作為伏筆了。通過通訊員借被子失敗而引出的媳婦是小說的另一位主要人物。新媳婦的性格雖與通訊員有共通之處,但她畢竟有一些農村婦女的特點。她的「好象是在故意氣通訊員」的舉動,以及通訊員的不服氣,以致將衣服肩膀上撕了一個不消的口子,都是人物行動的一些細節,但卻是緊扣人物性格特徵的描寫。這一中心情節的敘述和描寫,至少又為下面的情節埋下兩處伏筆:一處是被子上「撒滿白色百合花」,另一處則是他肩膀上撕破的口子。兩個看似不經意的細節,卻都跟小說最後的結局有密切的關聯。由此也可看出作者在謀篇布局上的精密周到。以下的情節發展,基本上沿著前面敘述的中心情節而通向高潮與結局。通訊員走了之後的包紮所,一方面是照明彈和月亮下的「白夜」,另一方面則是鄉幹部們送月餅慰問部隊的場面。作者在這種緊張的場合仍沒有忘記「忙裡偷閑」地寫她對故鄉中秋節的回憶,這在小說情節的起伏上起著調節閱讀情緒的作用。還有對某通訊員掛彩的描寫,雖是「虛驚」,卻也具有暗示的作用。當通訊員的犧牲成為事實,「我」和「新媳婦」的悲傷自不必說,那媳婦最後又一針一針地為他縫肩膀上的口子,把新被子蓋在通訊員身上時,我們似乎看到了這位媳婦內心的悲傷,同時也透視了她美麗純凈的靈魂。 《百合花》精緻、美麗、淡雅,取材於戰爭生活而不寫戰爭場面,涉及重大題材而不寫重大事件。寫的雖然是戰爭,但戰爭的槍林彈雨只是為了烘托小通訊員和新媳婦之間詩意化的「沒有愛情的愛情牧歌」。通過生活中側面寫生活中的普通人,飽含了作者刻畫普通人的感情世界的美學追求。那兩個連名字也沒有的小通訊員和新媳婦不都是普通人嗎?在當時提倡寫「英雄人物」的戰爭文化背景下,作家擺脫了「英雄」概念的束縛,小說里主要人物的美好情感都得到了自由充分展現,這也是茹志娟的獨到之處吧!

Ⅱ 尋一篇感人短篇愛情小說

初戀的音樂盒

我只告訴戀愛中的朋友,如果你給心愛的人送了音樂盒,請一定將愛情的表白
放在音樂前面。常常,愛情成功與否就差一曲音樂的時間1992年10月,我進入大學
後不久,便被招收為校報學生記者團成員,在那裡,我認識了已經是記者團團長的
江浩。江浩高我一級,是四川成都人,他不但英俊瀟灑,而且文筆出奇的優美,在
入大學以前,我就讀過他那美麗凄婉的愛情故事。

我堅信,愛情真是一種緣分。我很難描述他給我的第一印象,但當時我的的確
確有一種眩暈和沉醉的感覺,而我從他的眼神中也發現風情萬種的底蘊……

很快,大家都熟悉起來。我能明顯感覺到江浩對我的那種異乎尋常的關心。一
次,江浩的又一篇愛情故事見刊後收到300 元的稿酬,大家都嚷:要讓江浩請客。
江浩很慷慨地帶了記者團的幾個小師弟就去買東西。不一會兒功夫,大包小兜的食
品水果就被買回來了。記者團所有成員那天晚上在校報編強輯室里熱熱鬧鬧地吃著
聊著,氣氛融洽得如同兄弟姐妹。快11點鍾的時候,大家都陸陸續續地回宿舍了,
我正要走時,江浩拉了我一下我的衣袖說:" 曉曉,你等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一種預感燒紅了我的臉。

只剩下我和他時,兩人都覺得不自在,江浩往昔的那咱從容飄逸已經盪然無存,
他有點語無倫次地說:" 我來西安一年多了,還沒有吃過幾樣西安的小吃,你是西
安人,可以給我當個向導嗎?再說……稿酬,我也想單獨……請你的客。" 我連想
都沒想就點了點頭。

第二天傍晚,江浩騎車帶我從南效出發,在我的指引下,我們穿過大街小巷,
來到西大街有名的賈三灌湯包子店。那天,我們兩人吃得開心極了,邊吃邊聊,心
靈的距離一下子縮得很小很小。在那裡,他告訴我,本來以我的文筆是很難被記者
團錄取的,但他為我據理力爭,他告訴其他成員:" 她的那一肩長發就是篇很美的
散文。" 大家都被他逗樂了,就這樣,我成了記者團的一員了。

華燈通亮時,我們從西大街往回走,我坐在後座上,看著江浩壯實的雙腿狠勁
蹬著腳蹬,心中即感動又滿足。我們大聲地說著笑著,他不時回過頭來看看我,然
後一甩頭發,就講起很幽默的小故事,我開懷大笑,心靈的雀躍是前所未有的。突
然,一直沉浸在快樂的我發現江浩騎錯路了,本來我們應該往南拐,但我們正向北
騎著。我知道,一定是他迷路了。我雙手輕扶著他的腰際,任他飛一樣地疾馳,我
真希望這條路沒有盡頭,我們能這樣相依相靠一生一世。

騎著騎著,江浩停了下來,他大叫一聲" 糟糕" ,回頭對我說:" 我們走錯路
了,南轅北轍!你看,那不是火車站嗎?" 位於西安市區最北的火站燈火通明,江
浩又說:" 曉曉,我們走錯路了你也沒看出來呀?" 我心虛地說:" 我一直在聽講
笑話,一點都沒注意。" 於是,我們又沿原路返回,我在後面給他當" 指揮" :"
向左拐……向前……" 這時夜已經很深了……那一夜我失眠了。

因為那個美麗的夜晚,我和江浩更親近了。但我發現,和我一起進入校報的經
濟系女生葉子對江浩表現出非同尋常的關心。因為她經常花了好多個周末在織一雙
手套,織著織著就去問江浩顏色、花樣如何,而且還要在江浩的手上量著尺寸,那
種過分的親昵弄得江浩很尷尬,而我心裡也十分不快。

1992年11月15日晚上,那是一個讓我永生難忘的日子。因為快期中考試了,那
蟓我在7 區大教室里看書,11點30分時,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另一個女孩子。正在
這時,江浩從後門進來,走到我身邊和我說了一會兒話,然後又陪我坐了向分鍾就
一聲不響地走了,他的表情很怪,我當時心中挺納悶。又過了一會兒,我聽見有人
敲窗戶玻璃,我回頭一看,是江浩在教室外邊,他用手指了指腕上的表,我抬起手
腕一看錶,正好三根針同時指向12,正莫名其妙時,那首古老的英文歌曲在門處響
了起來:"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 我急忙跑過
去一看,後門處的地上放著一個盒子,盒子里放著一個美麗的" 心" 形音樂盒。音
樂盒的蓋子打開著,美妙的音樂是從一個旋轉的彩色圓盤處發出的,有一個滑稽的
塑料小人站在圓盤上,隨著圓盤一起轉動,還做著祝福的動作。我猛然間想起11月
16日是我的19歲生日,由於忙於應付考試,自己竟將它忘了。我彎腰捧起音樂盒,
將小人拿開,音樂就停下了,我再將小人放上去祝福的歌聲又響起來。我忽然明白,
原來江浩他是要在11月16日來臨的一剎那將那美麗的祝福送給我,我感動得差點掉
下淚來。當我正靜靜地聽間樂時,旁邊那個女孩走了過來,她說:" 祝你生日快樂!
"我將小人拿開,她接過我手中的間樂盒,看了半天說:"是男朋友送你的吧!我去
年生日男友也送了我一個這樣的音樂盒,但沒有這么別致,而且也沒有你男友這么
浪漫!" 我滿足地笑著向她說了聲" 謝謝".我小心地將音樂盒收起來,回到宿舍後,
就悄悄地將音樂盒鎖進了箱子,我不敢將它放在外面,我那幫姐妹整天正閑得慌呢!

第二天,我到編輯室去,江浩一見我臉就紅了,我也有點不好意思,但我還是
輕輕對他說了聲" 謝謝".正當我沉浸在初戀的甜蜜中時,卻發現江浩好像變了,見
了我也不再說笑,對我禮貌客氣得像見了陌生人,我雖然覺得奇怪,但也沒怎麼在
意。半個月後,我的奇怪終於有了答案:西安飄雪的時候,他的手上已經戴上了葉
子早早就為他織的那雙手套——他們成了公開的戀人。

我的心快要碎了,難道我苦等的是這種結果嗎?好長一段時間,我都不敢去編
輯室,我怕聽葉子那滿足而誇張的大笑。我明白一廂情願財愛一個人是沒有任何意
義的,我雖喜歡他,而他卻只能給我一個兄長般的關懷,是我誤解了他。

這樣一想,雖然很心痛,我也就釋然了。但我不能沒有男友,我要讓江浩知道
除了他我還會找到更優秀的男孩子。一個北京男孩對我一直很好,他幽默、帥氣,
也很善解人意。上大二不久,我們成了戀人,雖然我深知,我從未真正愛過他。

以後,我和江浩在校報編輯室風面時,我們都會微笑著點點頭,但那例行公事
般的笑容有著冬天的寒冷。我們的關系就這樣冷冰冰地持續到他大學畢業前夕。

1995年7 月4 日,是江浩離開西安回成都的日子。他走那天,記者團的全體成
員,以及他的好多同學、老鄉都去車站為他送行。我夾在人群中看著他和送行的人
手拉著手聊著,看著他一臉真誠的憂戚,我的心也彷彿被什麼東西揪痛,畢竟他是
我的初戀啊!我突然發現他的目眺越過那麼多人在焦急地尋覓,我很迷惑:他的女
朋友不就在身邊嗎?當他的目光移到我跟前時,總要做一下停留,現在回想起來,
那種停留有著多麼豐富的內涵呀!我分明感到,在注視我時他對別人的敷衍和心不
在焉。

火車快開時,他戀戀不舍地上了火車。本來他座位不靠窗,但他換到了靠窗的
位置。他和車下送行的人一一握別,我發現了他眼中的淚光。突然,他大聲喊站在
遠處正注視著他的我:" 曉曉,過來!" 我過去發現他看我的眼祝中有一種明亮的
傷痛和熱烈。我踮起腳尖,以便能聽清他的話。而他,把他那健美的身軀和英俊的
面孔從車窗中伸出來,俯身到我跟前,在我光潔的額頭,重重地一吻,長長地一吻。
頓時車上車下死一般的寂靜,我不知所措地閉上雙眼。這時,我聽見了掌聲,潮水
般熱烈的掌聲,那是同學們在為他的行為鼓掌呢!他用一種只有我一個人能聽見的
聲音說:" 這是我3 年來唯一的缺憾,今天,我補上了。" 看著他含情脈脈的眼神,
我哭了。

車開了,載著他越走越遠,而他眼神中的難舍難分卻十分清楚地印在了我的腦
中。

回到宿舍,我摸了摸額頭,他的熱吻似乎還在。我打開箱子,拿出了那個我一
直不敢動不願動的音樂盒。打開蓋子,將小人放在圓盤上,頓時,那首古老的經典
英文歌曲充滿了整個屋子。音樂盒聲中,我又想起了那個迷途的夜晚,還有讓我情
竇初開的19歲生日。我沉浸中間樂中,情感在樂曲中起伏,我將頭埋於掌中,任淚
水悄悄滑落。" 他既然這么喜歡我,為什麼不表白呢?難道他還要一個女孩主動向
他表白嗎?" 我正陷入沉思中,間樂結束了,突然響起了一個聲音,一個我再熟悉
不過的聲間,那磁性的聲音曾多少次牽夢魂:" 曉曉,我愛你,做我的女友好嗎?
如果願意,就請送我一根你我的長發,因為一根長發代表一生的牽掛!" 頓時我被
驚得目瞪口呆!我捧起音樂盒,捧起那愛情的表白,緊緊地抱在胸前。我終於明白
了:他為什麼會對我的態度急轉直下。當時沒有聽完音樂的我也就無法明了音樂盒
中古老樂曲之後所藏的這段秘密,更無法給他回復,而他一定以為是我拒絕了他,
於是違心地接受了葉子的愛情。

這個發現讓我心痛得熱淚長流,命運為什麼這么喜歡捉弄人?

當晚,我鋪紙提筆含著清淚給他寫了一封信,我不願這樣的誤會伴我們一生,
盡管我們已經錯誤了最好的時光。

信中,我沒有忘記給他一根長發,我只是想表明,我當初真的是願意的,願意
的呀!

很快他回信了:曉曉:走的最急的都是最美的風景,傷的最深的也總是那些最
真的感情。

給你送音樂盒後那幾天,我如坐針氈,我盼見你又怕見你,而每日見到你,你
總是一臉平靜的微笑,我以為你一定拒絕了我。本來,我想讓所有的秘密伴我一生
並隨著我的生命沉入大地泥土,成為永遠,但是,那天在車站我吻了你,我當時心
中無數次告訴我;不吻她,你將抱憾終身。你知道,那我該要多大的勇氣呀!

你的生日是我費了好大的勁才打聽到的。在這之前的半個月,我就一個人悄悄
騎車到東效的工藝品廠,我請求工人為我製作一個特別的間樂盒,因為一般的間樂
盒只有音樂,而我想將我最想將我最想對你講的話錄到音樂盒中。起初,工人不同
意,但最後他們被我的真誠所打動,為我錄音,製作,而且音樂盒的外觀也按我的
要求重新做了設計,送給你的禮物要與眾不同還要有情調,但工廠也只收了我普通
音樂盒的價錢。臨了,年長的那位工人拍拍我的肩說:" 小夥子,祝你好運。" 還
記得我倆第一次單獨外出的情景,回來時,我們迷路了,而我一直很清楚,我是故
意要走錯路,因為我想和你多呆一會。當我向北拐時,我怕你當時會認出路,誰知
你根本沒認出來……

看到這時,淚水早已模糊了我的雙眼。

如今我只想告訴戀愛中的朋友,如果你給心愛的人送了音樂盒,請一定將愛情
表白放在音樂前面,常常成功與否就差一曲音樂的時間。

Ⅲ 魯迅先生作品《故鄉》原文是什麼

第一部分:回故鄉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部分 在故鄉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⑵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系,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⑺,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⑻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飢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里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第三部分:離故鄉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里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低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輾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Ⅳ 關於茹志鵑的《百合花》的文本解讀

短篇小說百合花是茹志鵑的成名之作。《百合花》在表現革命戰爭軍民關系這類庄嚴主題時,突破了當時流行的條條框框,顯示出清新俊遺的風格,令人耳目一新,作者選擇的人物都是普遍的戰士和老百姓,她們有血有淚,個性鮮明,與通常那種高大式的英雄形象顯然不同。小通訊員年僅19歲,他涉世不深,天真質朴,不乏關心戰友,體貼群眾的愛心,又對生活充滿情趣,槍筒里常用樹枝和野花來點綴,他憨厚靦腆與女同志接觸便會渾身不自在,但在危急關頭卻能挺身而出,捨己救人。俊俏的新媳婦,過門才3天,渾身上下洋溢著喜氣,她好咬著嘴笑,好象忍了一肚子笑料沒笑完,這是一個極普通的農村婦女,她善良淳樸,對「同志弟」有著樸素自然的骨肉情深,一旦理解了戰爭的意義,理解了小通訊員生命的價值,她便毫不猶豫地將自己唯一的嫁妝奉獻出來。作者擅長通過細膩而有層次的心理活動來刻畫人物。總之,這篇小說以樸素,自然,清新的筆調書寫和贊美了人與人之間的最美好最純真的感情,創造一種優美聖潔的意境,讀後令人久久難忘。

Ⅳ <平原槍聲>是一部怎麼樣的小說

講述了抗日戰爭時期冀北中原地區年輕的八路軍幹部馬英在黨的領導下,回到家鄉肖家鎮,率領蘇建梅、王二虎等抗日戰士依靠群眾與以中村、楊百順、劉正中為首的日寇、漢奸殊死博 斗。他們與地下工作者鄭敬之密切配合,敵後作戰和隱蔽斗爭相呼應,發動群眾,智取槍支,建立武裝,攻佔炮樓、巧殺漢奸,識破叛徒,粉碎「掃盪」……一次又一次挫敗日、偽的陰謀,出生入死,前仆後繼,浴血奮戰,終於將敵人徹底消來,以鮮血和生命譜寫了一曲波瀾壯闊的民族解放之歌。

Ⅵ 唐棟小說《兵車行》原文

唐棟《兵車行》
——《人民文學》1983年5月
唐棟,1952年1月生,陝西省岐山縣人。1970年1月參加中國人民解放軍,當過邊防戰士、班長。1976年調入烏魯木齊軍區政治部話劇團任創作員。現為中國作家協會文學講習所學員。唐棟從1971年起,寫過一些小型文藝演出節目以及短詩和散文。1975年開始發表小說和劇本。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說《雪線》,短篇小說集《大漠草青青》(其中《山民》、《到後山去》獲新疆優秀小說獎),大型話劇《塞外將風》、《天山深處》(與人合作,獲全國1980—1981年優秀劇本獎)、《草原珍珠》(與人合作,獲新疆「慶祝建國三十周年」優秀劇本獎),以及獨幕話劇《放心》、《理直氣壯》等。《兵車行》獲1983年全國優秀短篇小說獎。
原文如下:
六月的夜,喀刺昆侖山依然很冷。腳下是高原的戈壁。路,很平,坡,也不甚陡。可汽車卻開得很慢。我催促司機將車開得快一點兒,但他說這車不能快開。看他的沉穩勁,催促是沒用的。我的心中想的是上官星。昨天,院長讓我去5700哨卡處理一名病員。一個多月前,我曾去過那裡,途中就敗在天神大坂上。雖然這次我有些膽怯,但還是願意去,因為那有我牽掛的一顆星。趕到前指衛生隊時,已經後半夜了。還有一半的路程,前面路途險峻。衛生隊長送來一聽罐頭,我匆匆吃了幾口,就起身向車子走去。忽然,我盯著駕駛門上的車號怔住了,這不是上官星的巡邏卡車嗎?我禁不住喊了起來。從車後走出一個年輕戰士,他告訴我,病在哨卡上的,就是上官星。記得上官星第一次見到我就叫我月亮。其實我叫秦月。他風塵僕僕,頭發像堆野草,黑乎乎的短須罩滿了臉圈。身上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和汗腥味。他不是來看病的。而是從桌上拿起剪綳帶用的剪刀,對著掛在牆角的一面小方鏡,修起胡須和頭發來。我說這是門診室,他毫不在乎。我想,糟糕,又遇上個搗蛋鬼。我耐著性子請他出去,可他剪完了胡須,又變魔術似地摸出一把電梳子,將插頭往插座里一塞,又對著鏡子梳起頭發來。想不到在這個地方,還有這么個時髦人。我警告他如果再不走,就要向領導反映了。他更不在意,還主動向我介紹他的身份和姓名:邊防軍5700哨卡巡邏車司長兼勤雜班班長,上官星。他是星星,我是月亮。當我氣得把軍醫找來時,人不見了,地已掃得乾乾凈凈。看到車開得這么慢,我又想起了上官星。那天,我第一次接到去5700哨卡處理病員的命令。由於沒有適合於在高原上賓士的救護車,我只有在路上攔車。不料,當我攔拄了一輛軍車,登上駕駛樓一看,原來正是他,上官星。真倒霉,我要下來。他一把把我拉進駕駛室,隨即關上了門。他說,今天能碰上他,算我有幸。不然找不到這樣的直達快車。星星和月亮嗎,總要碰到一起。他一踩油門,車飛一樣開了出去。我怕,問他為什麼開這么快。他說,你不要救護傷員嗎?車仍舊飛速的行駛著,我的心卻提到了嗓子眼。可他呢,一副輕松自然的樣子。一邊開車,一邊還哼著小曲。不知不覺地,我靠著他的肩頭睡著了。天黑以後,汽車到達了死人溝。看見前面有一片燈火。我以為是兵站。他說兵站早就過去了,那是鬼火。說著,他讓車子在公路上拐著s形,車燈下,路兩旁,盡是一片片的白骨。我嚇壞了,他卻停下車,跑進夜幕里,我大叫著讓他回來。不一會,他回來了,遞給我一把白骨。我又尖叫起來,他掩埋了一塊骨頭後,才上了車。對那天在門診室的舉動,他向我表示了歉意。他說,別人在老家給他介紹了個對象,要見見他的模樣。他不想蓬頭垢面叫人恥笑,只好一氣之下,買了把電梳子,到門診室去剪頭,然後拍了一張照片。後來,乾脆剃了光頭。我忍不住笑了。這時,車子顛了一下,倆人的頭碰到一起。疼得我直流淚,他卻叫著,哎呀,我的燈泡!出死人溝不遠,是條沒有固定河床的河。河上沒有橋。司機還在慢慢地開著。我又想起了上官星。那天夜裡,水很大,車子發動不起來。他喝了幾口酒,脫了衣服要下河。我不讓他下,他說不能這樣等著,要把車凍壞的。後來,汽車發動起來了。他爬上車後,咳嗽不止。我忙拿出葯叫他吃,又拿出酒精為他擦身體。不一會兒,他緩過來了。在路上,他告訴我,他老家在蘇州。文革開始前,父親因1957年被劃為右派,被發配到塔里木監督勞動,帶著他和弟弟。母親早已改嫁了。1979年,父親被平反,帶著弟弟回了蘇州,他留下當了兵。可父親回去不久就病故了。弟弟放著父親的後事不去料理,卻和叔叔大吵著怎樣分父親的遺產。我沒想到他的生活中會有這么孤寂的遭遇。他苦笑著說,一個人的生活要是沒有挫折就太不幸了。遭遇是他的最偉大的老師,也是他最寶貴的財富。汽車來到大坂,車速更慢了。我的頭疼得很,提醒自己一定要頂住,因為上官星在等著我。那天,我和上官星在大坂遇到了大風雪。他探出身子看路,不一會兒就成了雪人。車一點一點地走,整個車輪幾乎都埋進雪裡,甚至險些掉進山谷。我沒帶皮帽子,用手一捂耳朵,一塊涼東西掉下來。我大哭耳朵凍掉了。他跑來一看,原來是一塊冰。他伸出兩只大手為我的耳朵按摩,下一會兒就恢復了知覺。他讓我留下,自己要到30公里外的哨卡找人。他為我加高了雪牆,從車上取下死人的白骨,又澆上一桶汽油,燃起了一堆大火。我這才明白他揀的白骨在這派上了用場。我讓他保重,淚水也流下來。他向我看了一眼,就消失在白色的雪霧中。一串串腳印,彷彿在時時牽動著我的心。汽車終於通過了大坂,司機又下來擦車。我催他快走,但車速還是那麼慢。那次,上官星到哨卡後,戰士們來找到了我。從那以後,我再也沒有見到他,可他的身影卻時常出現在我的腦海里。哨卡已在我的眼前。幾十名戰士,分兩行肅立在大門邊,看見每人胸前的小白花,我的心一顫。我急忙跳下車,連長告訴我,上官星犧牲了,遺體就在我乘坐的車上。我一陣暈眩,有人扶住了我。這時我才明白,為什麼車開得這么慢。連長告訴我,在上官星結識的戰友中,只有我是女性。上官星希望我為他送行,這樣,他會感到溫暖。我看到了他未來得急發出的、寫給我的信。我把他寫的詩寫在我獻給他的花圈上。我相信,不論時光過去多久,在我的心裡,永遠會有他一個位置。

Ⅶ 張悅然的《舊時的火車》賞析

從北京南站到濟南西站,每半個小時就會有一列火車出發,全程只需要 1 小時 37
分鍾,但我已經一年沒有回過家了。每次都是媽媽來看我,也不要我去車站接,下了火車換地鐵,半個小時以後就站在我家門口了。她總是很高興地說,好近。是啊,好近,我點點頭。是不是太近的緣故,近到破壞了回家這件事應有的形式感?火車一再提速,我卻離家越來越遠。

我關於火車的最初記憶,與濟南那座老火車站有關。那座德國人留下的日耳曼風格建築,若不是再看到照片,我已經想不起它是什麼樣子。只記得有一個綠色圓頂、四面都有鍾表的塔樓。小時候在去往火車站的路上,遠遠地看到它,就開始興奮了。它聳立在灰濛蒙的樓群之中,有一種神秘的異國情調。而那種異國情調,好像與正要前往的那個地方有關,頭腦中衍生出各種想像。拎著箱子走進圓拱形大門,有一種出遠門的鄭重感。它的繁復、典雅、美輪美奐,令旅行充滿儀式感。

那時候去北京,要坐一整夜的火車。清晨我被媽媽搖醒,拉起胳膊塞進外套的袖管里,跌跌撞撞地跟在大人身後下了車,抬頭就望見「北京」兩個大字。我嗅著陌生的空氣,思忖著各種奇怪的問題:這里的人是怎麼生活的?他們去哪裡買菜,看什麼報紙,有沒有像趵突泉那樣一個元宵節可以看花燈的地方?說到底,就是無法想像在別處,故鄉以外的地方,人們的生活是怎樣的吧。身後忽然傳來長鳴的汽笛聲,撼動心肝。火車緩緩地朝遠處駛去,送行的人木然地揮著手,站在大風里,好蕭索。月台上總是刮著好大的風,無論什麼時節,非要吹得人頭發蓬亂、衣角翻飛不可。那種狂烈帶有某種戲劇性。大風好像是一件道具,為了在離別和重逢時,給旅人添上一點兒風塵僕僕的氣息。

長大以後,不知道為什麼,月台上的風不再像從前那麼大了。那些風都去了哪裡呢?真是個謎。沒了風,旅人也沒了風塵僕僕的氣息,剩下的只是倦怠。月台越建越大,卻越發讓人感到局促,再也沒有從前那種空曠的感覺了。要是看到哪個送行的人在火車還未駛遠之前掉頭走掉,我就會莫名地惱火,覺得他對這場離別不夠鄭重。的確不需要多麼鄭重。就算有些離愁別緒,也完全不必一個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悲傷,而是可以一邊朝車站裡面走,一邊給剛離開的人發微信,將自己的感受告訴對方。

舊時的離別具有一種美感,想來是與悲傷的質感有關。離開之後,兩個人各自待在自己的悲傷里,那是一種隔絕的悲傷,它完全是自己一個人的事,關在身體里沖來盪去,無法讓對方知道。

總之,火車已經不再像從前一樣,是一種沉重的、讓人感到難過的事物。這個詞的屬性已經改變了,變得平淡而日常。這樣想一想,在「火車」這個詞失去了它所負載的情感重量的時候,那座老火車站適時地死去,變成記憶中的文物,或許也是一種合理的命數。

Ⅷ 魯迅寫的小說,故鄉(全文)

魯迅短篇小說《故鄉》原文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 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年;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地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系,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⑺,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⑻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了不得,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飢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里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里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注釋:
⑴本篇最初發表於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號。
⑵猹 作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說:「『猹'字是我據鄉下人所說的聲音,生造出來的,讀如『查'。……現在想起來,也許是獾罷。」
⑶大祭祀的值年 封建社會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動,費用從族中「祭產」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輪流主持,輪到的稱為「值年」。
⑷五行缺土 舊社會所謂算「八字」的迷信說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來記一個人出生的年、月、日、時,各得兩字,合為「八字」;又認為它們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各有所屬,如甲乙寅卯屬木,丙丁巳午屬火等等,如八個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這八個字中沒有屬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辦法來彌補。
⑸鬼見怕和觀音手,都是小貝殼的名稱。舊時浙江沿海的人把這種小貝殼用線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腳踝上,認為可以「避邪」。這類名稱多是根據「避邪」的意思取的。
⑹西施 春秋時越國的美女,後來用以泛稱一般美女。
⑺拿破崙(1769 ― 1821)即拿破崙·波拿巴,法國資產階級革命時期的軍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擔任共和國執政。一八○四年建立法蘭西第一帝國,自稱拿破崙一世。
⑻華盛頓(1732 ― 1799)即喬治·華盛頓,美國政治家。他曾領導一七七五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國反對英國殖民統治的獨立戰爭,勝利後任美國第一任總統。
⑼道台清朝官職道員的俗稱,分總管一個區域行政職務的道員和專掌某一特定職務的道員。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長官;後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務,如督糧道、兵備道等。辛亥革命後,北洋軍閥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稱道尹。
關於小說《故鄉》的寫作背景短篇小說《故鄉》的素材,是魯迅1919年從北京回故鄉的見聞,但它深刻地概括了1921年前三十年內,特別是辛亥革命後十年間中國農村經濟凋敝、農民生活日益貧困的歷史,反映了那個時代的社會風貌。1919年12月,魯迅從北京回到故鄉紹興,與同族十多戶人家共同賣掉新台門故宅,帶著母親、三弟及家屬來到北京。這次回到鄉間,幼年的夥伴、農民章閏水特地從海邊農村進城來探望魯迅。章閏水年紀剛過三十,已是滿臉皺紋,形容憔悴,講述了「農村做人總是難,一點東西拿出去總是要捐三四回」的悲慘處境,引起了魯迅深切的同情。後來,魯迅將這次回鄉的經歷,藝術地再現於小說《故鄉》之中,並以章閏水為原型,塑造了閏土這個深刻雋永的人物形象。
小說是用第一人稱寫的,裡面「我」的思想感情真實地反映了魯迅的思想感情,但這是文學作品,經過虛構、想像,所以不能說「我」就是魯迅。課文是小說中的一段插敘,題目《少年閏土》是編者加的,節選出來的章節所表現出來的中心思想與《故鄉》整篇小說的主題是有差異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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愛米麗•格里爾生小姐過世了,全鎮的人都去送喪:男子們是出於敬慕之情,因為一個紀念碑倒下了:婦女們呢,則大多數出於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內部。除了一個花匠兼廚師的老僕人之外,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誰也沒進去看看這幢房子了。
那是一幢過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當年一條最考究的街道上,還裝點著有十九世紀七十年代風味的圓形屋頂、尖塔和渦形花紋的陽台,帶有濃厚的輕盈氣息。可是汽車間和軋棉機之類的東西侵犯了這一帶庄嚴的名字,把它們塗抹得一干二凈。只有愛米麗小姐的屋子巋然獨存,四周簇擁著棉花車和汽油泵。房子雖已破敗,卻還是執拗不馴,裝模作樣,真是丑中之丑。現在愛米麗小姐已經加入了那些名字庄嚴的代表人物的行列,他們沉睡在雪松環繞的墓園之中,那裡盡是一排排在南北戰爭時期傑斐遜戰役中陣亡的南方和北方的無名軍人墓。
愛米麗小姐在世時,始終是一個傳統的化身,是義務的象徵,也是人們關注的對象。打一八九四年某日鎮長沙多里斯上校——也就是他下了一道黑人婦女不系圍裙不得上街的命令——豁免了她一切應納的稅款起,期限從她父親去世之日開始,一直到她去世為止,這是全鎮沿襲下來對她的一種義務。這也並非說愛米麗甘願接受施捨,原來是沙多里斯上校編造了一大套無中生有的話,說是愛米麗的父親曾經貸款給鎮政府,因此,鎮政府作為一種交易,寧願以這種方式償還。這一套話,只有沙多里斯一代的人以及像沙多里斯一樣頭腦的人才能編得出來,也只有婦道人家才會相信。
等到思想更為開明的第二代人當了鎮長和參議員時,這項安排引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滿。那年元旦,他們便給她寄去了一張納稅通知單。二月份到了,還是杳無音信。他們發去一封公函,要她便中到司法長官辦公處去一趟。一周之後,鎮長親自寫信給愛米麗,表示願意登門訪問,或派車迎接她,而所得回信卻是一張便條,寫在古色古香的信箋上,書法流利,字跡細小,但墨水已不鮮艷,信的大意是說她已根本不外出。納稅通知附還,沒有表示意見。
參議員們開了個特別會議,派出一個代表團對她進行了訪問。他們敲敲門,自從八年或者十年前她停止開授瓷器彩繪課以來,誰也沒有從這大門出入過。那個上了年紀的黑人男僕把他們接待進陰暗的門廳,從那裡再由樓梯上去,光線就更暗了。一股塵封的氣味撲鼻而來,空氣陰濕而又不透氣,這屋子長久沒有人住了。黑人領他們到客廳里,裡面擺設的笨重傢具全都包著皮套子。黑人打開了一扇百葉窗,這時,便更可看出皮套子已經坼裂;等他們坐了下來,大腿兩邊就有一陣灰塵冉冉上升,塵粒在那一縷陽光中緩緩旋轉。壁爐前已經失去金色光澤的畫架上面放著愛米麗父親的炭筆畫像。
她一進屋,他們全都站了起來。一個小模小樣,腰圓體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黑服,一條細細的金錶鏈拖到腰部,落到腰帶里去了,一根烏木拐杖支撐著她的身體,拐杖頭的鑲金已經失去光澤。她的身架矮小,也許正因為這個緣故,在別的女人身上顯得不過是豐滿,而她卻給人以肥大的感覺。她看上去像長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屍,腫脹發白。當客人說明來意時,她那雙凹陷在一臉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團生面中的兩個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動著,時而瞧瞧這張面孔,時而打量那張面孔。
她沒有請他們坐下來。她只是站在門口,靜靜地聽著,直到發言的代表結結巴巴地說完,他們這時才聽到那塊隱在金鏈子那一端的掛表嘀嗒作響。
她的聲調冷酷無情。「我在傑斐遜無稅可納。沙多里斯上校早就向我交代過了。或許你們有誰可以去查一查鎮政府檔案,就可以把事情弄清楚。」
「我們已經查過檔案,愛米麗小姐,我們就是政府當局。難道你沒有收到過司法長官親手簽署的通知嗎?」
「個錯,我收到過一份通知,」愛米麗小姐說道,「也許他自封為司法長官……可是我在傑斐遜無稅可交。」
「可是納稅冊上並沒有如此說明,你明白吧。我們應根據……」
「你們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我在傑斐遜無稅可交。」
「可是,愛米麗小姐——」
「你們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沙多里斯上校死了將近十年了)我在傑斐遜無稅可納。托比!」黑人應聲而來。「把這些先生們請出去。」

她就這樣把他們「連人帶馬」地打敗了,正如三十年前為了那股氣味的事戰勝了他們的父輩一樣。那是她父親死後兩年,也就是在她的心上人——我們都相信一定會和她結婚的那個人——拋棄她不久的時候。父親死後,她很少外出;心上人離去之後,人們簡直就看不到她了。有少數幾位婦女竟冒冒失失地去訪問過她,但都吃了閉門羹。她居處周圍唯一的生命跡象就是那個黑人男子拎著一個籃子出出進進,當年他還是個青年。
「好象只要是一個男子,隨便什麼樣的男子,都可以把廚房收拾得井井有條似的。」婦女們都這樣說。因此,那種氣味越來越厲害時,她們也不感到驚異,那是芸芸眾生的世界與高貴有勢的格里爾生家之間的另一聯系。
鄰家一位婦女向年已八十的法官斯蒂芬斯鎮長抱怨。
「可是太太,你叫我對這件事又有什麼辦法呢?」他說。
「哼,通知她把氣味弄掉,」那位婦女說。「法律不是有明文規定嗎?」
「我認為這倒不必要,」法官斯蒂芬斯說。「可能是她用的那個黑鬼在院子里打死了一條蛇或一隻老鼠。我去跟他說說這件事。」
第二天,他又接到兩起申訴,一起來自一個男的,用溫和的語氣提出意見。「法官,我們對這件事實在不能不過問了。我是最不願意打擾愛米麗小姐的人,可是我們總得想個辦法。」那天晚上全體參議員——三位老人和一位年紀較輕的新一代成員在一起開了個會。
「這件事很簡單,」年輕人說。「通知她把屋子打掃干凈,限期搞好,不然的話……」
「先生,這怎麼行?」法官斯蒂芬斯說,「你能當著一位貴婦人的面說她那裡有難聞的氣味嗎?」
於是,第二天午夜之後,有四個人穿過了愛米麗小姐家的草坪,像夜盜一樣繞著屋子潛行,沿著牆角一帶以及在地窖通風處拚命聞嗅,而其中一個人則用手從挎在肩上的袋子中掏出什麼東西,不斷做著播種的動作。他們打開了地窖門,在那裡和所有的外屋裡都撒上了石灰。等到他們回頭又穿過草坪時,原來暗黑的一扇窗戶亮起了燈:愛米麗小姐坐在那裡,燈在她身後,她那挺直的身軀一動不動像是一尊偶像一樣。他們躡手躡腳地走過草坪,進入街道兩旁洋槐樹樹蔭之中。一兩個星期之後,氣味就聞不到了。
而這時人們才開始真正為她感到難過。鎮上的人想起愛米麗小姐的姑奶奶韋亞特老太太終於變成了十足瘋子的事,都相信格里爾生一家人自視過高,不了解自己所處的地位。愛米麗小姐和像她一類的女子對什麼年輕男子都看不上眼。長久以來,我們把這家人一直看做一幅畫中的人物:身段苗條、穿著白衣的愛米麗小姐立在背後,她父親叉開雙腳的側影在前面,背對愛米麗,手執一根馬鞭,一扇向後開的前門恰好嵌住了他們倆的身影。因此當她年近三十,尚未婚配時,我們實在沒有喜幸的心理,只是覺得先前的看法得到了證實。即令她家有著瘋癲的血液吧,如果真有一切機會擺在她面前,她也不至於斷然放過。
父親死後,傳說留給她的全部財產就是那座房子;人們倒也有點感到高興。到頭來,他們可以對愛米麗表示憐憫之情了。單身獨處,貧苦無告,她變得懂人情了。如今她也體會到多一便士就激動喜悅、少一便士便痛苦失望的那種人皆有之的心情了。
她父親死後的第二天,所有的婦女們都准備到她家拜望,表示哀悼和願意接濟的心意,這是我們的習俗。愛米麗小姐在家門口接待她們,衣著和平日一樣,臉上沒有一絲哀愁。她告訴她們,她的父親並未死。一連三天她都是這樣,不論是教會牧師訪問她也好,還是醫生想勸她讓他們把屍體處理掉也好。正當他們要訴諸法律和武力時,她垮下來了,於是他們很快地埋葬了她的父親。
當時我們還沒有說她發瘋。我們相信她這樣做是控制不了自己。我們還記得她父親趕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們也知道她現在已經一無所有,只好象人們常常所做的一樣,死死拖住搶走了她一切的那個人。

她病了好長一個時期。再見到她時,她的頭發已經剪短,看上去像個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無相似之處——有幾分悲愴肅穆。
行政當局已訂好合同,要鋪設人行道,就在她父親去世的那年夏天開始動工,建築公司帶著一批黑人、騾子和機器來了,工頭是個北方佬,名叫荷默•伯隆,個子高大,皮膚黝黑,精明強干,聲音宏亮,雙眼比臉色淺淡。一群群孩子跟在他身後聽他用不堪入耳的話責罵黑人,而黑人則隨著鐵鎬的上下起落有節奏地哼著勞動號子。沒有多少時候,全鎮的人他都認識了。隨便什麼時候人們要是在廣場上的什麼地方聽見呵呵大笑的聲音,荷默•伯隆肯定是在人群的中心。過了不久,逢到禮拜天的下午我們就看到他和愛米麗小姐一齊駕著輕便馬車出遊了。那輛黃輪車配上從馬房中挑出的栗色轅馬,十分相稱。
起初我們都高興地看到愛米麗小姐多少有了一點寄託,因為婦女們都說:「格里爾生家的人絕對不會真的看中一個北方佬,一個拿日工資的人。」不過也有別人,一些年紀大的人說就是悲傷也不會叫一個真正高貴的婦女忘記「貴人舉止」,盡管口頭上不把它叫作「貴人舉止」。他們只是說:「可憐的愛米麗,她的親屬應該來到她的身邊。」她有親屬在亞拉巴馬;但多年以前,她的父親為了瘋婆子韋亞特老太太的產權問題跟他們鬧翻了,以後兩家就沒有來往。他們連喪禮也沒派人參加。
老人們一說到「可伶的愛米麗」,就交頭接耳開了。他們彼此說:「你當真認為是那麼回事嗎?」「當然是啰。還能是別的什麼事?……」而這句話他們是用手捂住嘴輕輕地說的;輕快的馬蹄得得駛去的時候,關上了遮擋星期日午後驕陽的百葉窗,還可聽出綢緞的窸窣聲:「可憐的愛米麗。」
她把頭抬得高高——甚至當我們深信她已經墮落了的時候也是如此,彷彿她比歷來都更要求人們承認她作為格里爾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嚴;彷彿她的尊嚴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觸來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響的性格。比如說,她那次買老鼠葯、砒霜的情況。那是在人們已開始說「可憐的愛米麗」之後一年多,她的兩個堂姐妹也正在那時來看望她。
「我要買點毒葯。」她跟葯劑師說。她當時已三十齣頭,依然是個削肩細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雙黑眼冷酷高傲,臉上的肉在兩邊的太陽穴和眼窩處綳得很緊,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像中的燈塔守望人所應有的。「我要買點毒葯。」她說道。
「知道了,愛米麗小姐。要買哪一種?是毒老鼠之類的嗎?那麼我介——」
「我要你們店裡最有效的毒葯,種類我不管。」
葯劑師一口說出好幾種。「它們什麼都毒得死,哪怕是大象。可足你要的是——」
「砒霜,」愛米麗小姐說。「砒霜靈不靈?」
「是……砒霜?知道了,小姐。可是你要的是……」
「我要的是砒霜。」
葯和師朝下望了她一眼。她回看他一眼,身子挺直,面孔像一面拉緊了的旗子。「噢噢,當然有,」葯劑師說。「如果你要的是這種毒葯。不過,法律規定你得說明作什麼用途。」
愛米麗小姐只是瞪著他,頭向後仰了仰,以便雙眼好正視他的雙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開了,走進去拿砒霜包好。黑人送貨員把那包葯送出來給她;葯劑師卻沒有再露面。她回家打開葯包,盒子上骷髏骨標記下註明:「毒鼠用葯」。

於是,第二天我們大家都說:「她要自殺了」;我們也都說這是再好沒有的事。我們第一次看到她和荷默•伯隆在一塊兒時,我們都說:「她要嫁給他了。」後來又說:「她還得說服他呢。」因為前默自己說他喜歡和男人來往,大家知道他和年輕人在糜鹿俱樂部一道喝酒,他本人說過,他是無意於成家的人。以後每逢禮拜天下午他們乘著漂亮的輕便馬車馳過:愛米麗小姐昂著頭,荷默歪戴著帽子,嘴裡叼著雪茄煙,戴著黃手套的手握著馬韁和馬鞭。我們在百葉窗背後都不禁要說一聲:「可憐的愛米剛。」
後來有些婦女開始說,這是全鎮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壞榜樣。男子漢不想干涉,但婦女們終於迫使浸禮會牧師——愛米麗小姐一家人都是屬於聖公會的——去拜訪她。訪問經過他從未透露,但他再也不願去第二趟了。下個禮拜天他們又駕著馬車出現在街上,於是第二天牧師夫人就寫信告知愛米麗住在亞拉巴馬的親廈。
原來她家裡還有近親,於是我們坐待事態的發展。起先沒有動靜,隨後我們得到確訊,他們即將結婚。我們還聽說愛米麗小姐去過首飾店,訂購了一套銀質男人盥洗用具,每件上面刻著「荷•伯」。兩天之後人家又告訴我們她買了全套男人服裝,包括睡衣在內,因此我們說:「他們已經結婚了。」我們著實高興。我們高興的是兩位堂姐妹比起愛米麗小姐來,更有格里爾生家族的風度。
因此當荷默•伯隆離開本城——街道鋪路工程已經竣工好一陣子了——時,我們一點也不感到驚異。我們倒因為缺少一番送行告別的熱鬧,不無失望之感。不過我們都相信他此去是為了迎接愛米麗小姐作一番准備,或者是讓她有個機會打發走兩個堂姐妹。(這時已經形成了一個秘密小集團,我們都站愛米麗小姐一邊,幫她踢開這一對堂姐妹。)一點也不差,一星期後她們就走了。而且,正如我們一直所期待的那樣,荷默•伯隆又回到鎮上來了。一位鄰居親眼看見那個黑人在一天黃昏時分打開廚房門讓他進去了。
這就是我們最後一次看到荷默•伯隆。至於愛米麗小姐呢,我們則有一段時間沒有見到過她。黑人拿著購貨籃進進出出,可是前門卻總是關著。偶爾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在窗口晃過,就像人們在撒石灰那天夜晚曾經見到過的那樣,但卻有整整六個月的時間,她沒有出現在大街上。我們明白這也並非出乎意料;「她父親的性格三番五次地使她那作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這種性格彷彿大惡毒,太狂暴,還不肯消失似的。
等到我們再見到愛米麗小姐時,她已經發胖了,頭發也已灰白了。以後數年中,頭發越變越灰,變得像胡椒鹽似的鐵灰色,顏色就不再變了。直到她七十四歲去世之日為止,還是保持著那旺盛的鐵灰色,像是一個活躍的男子的頭發。
打那時起,她的前門就一直關閉著,除了她四十左右的那段約有六七年的時間之外。在那段時期,她開授瓷器彩繪課。在樓下的一間房裡,她臨時布置了一個畫室,沙多里斯上校的同時代人全都把女兒、孫女兒送到她那裡學畫,那樣的按時按刻,那樣的認真精神,簡直同禮拜天把她們送到教堂去,還給她們二角伍分錢的硬幣准備放在捐獻盆子里的情況一模一樣。這時,她的捐稅已經被豁免了。
後來,新的一代成了全鎮的骨乾和精神,學畫的學生們也長大成人,漸次離開了,她們沒有讓她們自己的女孩子帶著顏色盒、令人生厭的畫筆和從婦女雜志上剪下來的畫片到愛米麗小姐那裡去學畫。最後一個學生離開後,前門關上了,而且永遠關上了。全鎮實行免費郵遞制度之後,只有愛米麗小姐一人拒絕在她門口釘上金屬門牌號,附設一個郵件箱。她怎樣也不理睬他們。
日復一日,月復一月,年復一年,我們眼看著那黑人的頭發變白了,背也駝了,還照舊提著購貨籃進進出出。每年十二月我們都寄給她一張納稅通知單,但一星期後又由郵局退還了,無人收信。不時我們在樓底下的一個窗口——她顯然是把樓上封閉起來了——見到她的身影,像神龕中的一個偶像的雕塑軀干,我們說不上她是不是在看著我們。她就這樣度過了一代又一代——高貴,寧靜,無法逃避,無法接近,怪僻乖張。
她就這樣與世長辭了。在一棟塵埃遍地、鬼影憧憧的屋子裡得了病,侍候她的只有一個老態龍鍾的黑人。我們甚至連她病了也不知道;也早已不想從黑人那裡去打聽什麼消息。他跟誰也不說話,恐怕對她也是如此,他的嗓子似乎由於長久不用變得嘶啞了。
她死在樓下一間屋子裡,笨重的胡桃木床上還掛著床帷,她那長滿鐵灰頭發的頭枕著的枕頭由於用了多年而又不見陽光,已經黃得發霉了。

黑人在前門口迎接第一批婦女,把她們請進來,她們話音低沉,發出噝噝聲響,以好奇的目光迅速掃視著一切。黑人隨即不見了,他穿過屋子,走出後門,從此就不見蹤影了。
兩位堂姐妹也隨即趕到,他們第二天就舉行了喪禮,全鎮的人都跑來看看覆蓋著鮮花的愛米麗小姐的屍體。停屍架上方懸掛著她父親的炭筆畫像,一臉深刻沉思的表情,婦女們唧唧喳喳地談論著死亡,而老年男子呢——有些人還穿上了刷得很乾凈的南方同盟軍制服——則在走廊上,草坪上紛紛談論著愛米麗小姐的一生,彷彿她是他們的同時代人,而且還相信和她跳過舞,甚至向她求過愛,他們把按數學級數向前推進的時間給攪亂了。這是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在他們看來,過去的歲月不是一條越來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廣袤的連冬天也對它無所影響的大草地,只是近十年來才像窄小的瓶口一樣,把他們同過去隔斷了。
我們已經知道,樓上那塊地方有一個房間,四十年來從沒有人見到過,要進去得把門撬開。他們等到愛米麗小姐安葬之後,才設法去開門。
門猛烈地打開,震得屋裡灰塵彌漫。這間布置得像新房的屋子,彷彿到處都籠罩著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陰慘慘的氛圍:敗了色的玫瑰色窗簾,玫瑰色的燈罩,梳妝台,一排精細的水晶製品和白銀作底的男人盥洗用具,但白銀已毫無光澤,連刻制的姓名字母圖案都已無法辨認了。雜物中有一條硬領和領帶,彷彿剛從身上取下來似的,把它們拿起來時,在檯面上堆積的塵埃中留下淡淡的月牙痕。椅子上放著一套衣服,折疊得好好的;椅子底下有兩只寂寞無聲的鞋和一雙扔了不要的襪子。
那男人躺在床上。
我們在那裡立了好久,俯視著那沒有肉的臉上令人莫測的齜牙咧嘴的樣子。那屍體躺在那裡,顯出一度是擁抱的姿勢,但那比愛情更能持久、那戰勝了愛情的熬煎的永恆的長眠已經使他馴服了。他所遺留下來的肉體已在破爛的睡衣下腐爛,跟他躺著的木床粘在一起,難分難解了。在他身上和他身旁的枕上,均勻地覆蓋著一層長年累月積下來的灰塵。
後來我們才注意到旁邊那隻枕頭上有人頭壓過的痕跡。我們當中有一個人從那上面拿起了什麼東西,大家湊近一看——這時一股淡淡的乾燥發臭的氣味鑽進了鼻孔——原來是一綹長長的鐵灰色頭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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