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鍾綠讀書筆記
⑴ 林徽因的作品——《鍾綠》的全文和賞析
1、《鍾綠》全文
鍾綠是我記憶中第一個美人,因為一個人一生見不到幾個真正負得起「美人」這稱呼的人物,所以我對於鍾綠的記憶,珍惜得如同他人私藏一張名畫輕易不拿出來給人看,我也就輕易的不和人家講她。除非是一時什麼高興,使我大膽地,興奮地,告訴一個朋友,我如何如何的曾經一次看到真正的美人。
很小的時候,我常聽到一些紅顏薄命的故事,老早就印下這種迷信,好像美人一生總是不幸的居多。尤其是,最初叫我知道世界上有所謂美人的,就是一個身世極凄涼的年輕女子。她是我家親戚,家中傳統地認為一個最美的人。雖然她已死了多少年,說起她來,大家總還帶著那種感慨,也只有一個美人死後能使人起的那樣感慨。說起她,大家總都有一些美感的回憶。我嬸娘常記起的是祖母出殯那天,這人穿著白衫來送殯。因為她是個已出嫁過的女子——其實她那時已孀居一年多——照我們鄉例,頭上纏著白頭帕。試想一個靜好如花的臉;一個長長窈窕的身材;一身的縞素;借著人家傷痛的喪禮來哭她自己可憐的身世,怎不是一幅絕妙的圖畫!嬸娘說起她時,卻還不忘掉提到她的走路如何的有種特有豐神,哭時又如何的辛酸凄惋動人。我那時因為過小,記不起送殯那天看到這素服美人,事後為此不知惆悵了多少回。每當大家晚上閑坐談到這個人兒時,總害了我竭盡想像力,冥想到了夜深。
也許就是因為關於她,我實在記得不太清楚,僅憑一家人時時的傳說,所以這個親戚美人之為美人,也從未曾在我心裡疑問過。過了一些歲月,積漸地,我沒有小時候那般理想,事事都有一把懷疑,沙似的挾在裡面。我總愛說:絕代佳人,世界上不時總應該有一兩個,但是我自己親眼卻沒有看見過就是了。這句話直到我遇見了鍾綠之後才算是取消了,換了一句:我覺得僥幸,一生中沒有疑問地,真正地,見到一個美人。
我到美國××城進入××大學時,鍾綠已是離開那學校的舊學生,不過在校里不到一個月的工夫,我就常聽到「鍾綠」這名字,老學生中間,每一提到校里舊事,總要聯想到她。無疑的,她是他們中間最受崇拜的人物。
關於鍾綠的體面和她的為人及家世也有不少的神話。一個同學告訴我,鍾綠家裡本來如何的富有,又一個告訴我,她的父親是個如何漂亮的軍官,哪一年死去的,又一個告訴我,鍾綠多麼好看,脾氣又如何和人家不同。因為著戀愛,又有人告訴我,她和母親決絕了,自己獨立出來艱苦的半工半讀,多處流落,卻總是那麼傲慢、瀟灑,穿著得那麼漂亮動人。有人還說鍾綠母親是希臘人,是個音樂家,也長得非常好看,她常住在法國及義大利,所以鍾綠能通好幾國文字。常常的,更有人和我講了為著戀愛鍾綠,幾乎到發狂的許多青年的故事。總而言之,關於鍾綠的事我實在聽得多了,不過當時我聽著也只覺到平常,並不十分起勁。
故事中僅有兩樁,我卻記得非常清楚,深入印象,此後不自覺地便對於鍾綠動了好奇心。
一樁是同系中最標致的女同學講的。她說那一年學校開個盛大藝術的古裝表演,中間要用八個女子穿中世紀的尼姑服裝。她是監制部的總管,每件衣裳由圖案部發出,全由她找人比著裁剪,做好後再找人試服。有一晚,她出去晚飯回來稍遲,到了制衣室門口遇見一個制衣部里人告訴她說,許多衣裳做好正找人試著時,可巧電燈壞了,大家正在到處找來洋蠟點上。
「你猜,」她接著說:「我推開門時看到了什麼?……」
她喘口氣望著大家笑,(聽故事的人那時已不止我一個)「你想,你想一間屋子裡,高高低低地點了好幾根蠟燭;各處射著影子;當中一張桌子上面,默默地,立著那麼一個鍾綠——美到令人不敢相信的中世紀小尼姑,眼微微地垂下,手中高高擎起一枝點亮的長燭。簡單靜穆,直像一張宗教畫!拉著門環,我半天肅然,說不出一句後來!……等到人家笑聲震醒我時,我已經記下這個一輩子忘不了的印象。」
自從聽了這樁故事之後,鍾綠在我心裡便也開始有了根據,每次再聽到鍾綠的名字時,我腦子里便浮起一張圖畫。隱隱約約地,看到那個古代年輕的尼姑,微微地垂下眼,擎著一枝蠟走過。
第二次,我又得到一個對鍾綠依稀想像的背影,是由於一個男同學講的故事裡來的。這個臉色清癯的同學平常不愛說話,是個憂郁深思的少年——聽說那個為著戀愛鍾綠,到南非洲去旅行不再回來的同學,就是他的同房好朋友。有一天雨下得很大,我與他同在畫室里工作,天已經積漸地黑下來,雖然還不到點燈的時候,我收拾好東西坐在窗下看雨,忽然聽他說:
「真奇怪,一到下大雨,我總想起鍾綠!」
「為什麼呢?」我倒有點好奇了。
「因為前年有一次大雨,」他也走到窗邊,坐下來望著窗外,「比今天這雨大多了,」他自言自語地眯上眼睛。「天黑得可怕,許多人全在樓上畫圖,只有我和勃森站在樓下前門口檐底下抽煙。街上一個人沒有,樹讓雨打得像囚犯一樣,低頭搖曳。一種說不出來的黯淡和寂寞籠罩著整條沒生意的街道,和街道旁邊不做聲的一切。忽然間,我聽到背後門環響,門開了,一個人由我身邊溜過,一直下了台階沖入大雨中走去!……那是鍾綠……
「我認得是鍾綠的背影,那樣修長靈活,雖然她用了一塊折成三角形的綢巾蒙在她頭上,一隻手在項下抓緊了那綢巾的前面兩角,像個俄國村姑的打扮。勃森說鍾綠瘋了,我也忍不住要喊她回來。『鍾綠你回來聽我說!』我好像求她那樣懇切,聽到聲,她居然在雨里回過頭來望一望,看見是我,她仰著臉微微一笑,露出一排貝殼似的牙齒。」朋友說時回過頭對我笑了一笑,「你真想不到世上真有她那樣美的人!不管誰說什麼,我總忘不了在那狂風暴雨中,她那樣扭頭一笑,村姑似的包著三角的頭巾。」
這張圖畫有力地穿過我的意識,我望望雨又望望黑影籠罩的畫室。朋友叉著手,正經地又說:
「我就喜歡鍾綠的一種純朴,城市中的味道在她身上總那樣的不沾著她本身的天真!那一天,我那個熱情的同房朋友在樓窗上也發見了鍾綠在雨里,像頑皮的村姑,沒有籠頭的野馬,便用勁地喊。鍾綠聽到,俯下身子一閃,立刻就跑了。上邊劈空的雷電,四圍紛披的狂雨,一會兒工夫她就消失在那水霧迷漫之中了………」
「奇怪,」他嘆口氣,「我總老記著這樁事,鍾綠在大風雨里似乎是個很自然的回憶。」
聽完這段插話之後,我的想像中就又加了另一個隱約的鍾綠。
半年過去了,這半年中這個清癯的朋友和我比較的熟起,時常輕聲地來告訴我關於鍾綠的消息。她是輾轉地由一個城到另一個城,經驗不斷地跟在她腳邊,命運好似總不和她合作,許多事情都不暢意。
秋天的時候,有一天我這朋友拿來兩封鍾綠的來信給我看,筆跡秀勁流麗如見其人,我留下信細讀覺到它很有意思。那時我正初次在夏假中覓工,幾次在市城熙熙攘攘中長了見識,更是非常地同情於這流浪的鍾綠。
「所謂工業藝術你可曾領教過?」她信里發出嘲笑,「你從前常常苦心教我調顏色,一根一根地描出理想的線條,做什麼,你知道么?……我想你決不能猜到兩三星期以來,我和十幾個本來都很活潑的女孩子,低下頭都畫一些什麼,……你閉上眼睛,喘口氣,讓我告訴你!牆上的花紙,好朋友!你能相信么?一束一束的粉紅玫瑰花由我們手中散下來,整朵的,半朵的——因為有人開了工廠專為製造這種的美麗!……
「不,不,為什麼我要臉紅?現在我們都是工業戰爭的鬥士——(多美麗的戰爭!)——並且你知道,各人有各人不同的報酬;花紙廠的主人今年新買了兩個別墅,我們前夜把晚飯減掉一點居然去聽音樂了,多謝那一束一束的玫瑰花!……」
幽默地,幽默地她寫下去那樣頑皮的牢騷。又一封:
「……好了,這已經是秋天,謝謝上帝,人工的玫瑰也會凋零的。這回任何一束什麼花,我也決意不再製造了,那種逼迫人家眼睛墮落的差事,需要我所沒有的勇敢,我失敗了,不知道在心裡哪一部分也受點傷。……
「我到鄉村裡來了,這回是散布知識給村裡朴實的人!××書局派我來攬買賣,兒童的書,常識大全,我簡直帶著『知識』的樣本到處走。那可愛的老太太卻問我要最新烹調的書,工作到很瘦的婦人要城市生活的小說看,——你知道那種穿著晚服去戀愛的城市浪漫!
「我夜裡總找回一些矛盾的微笑回到屋裡。鄉間的老太太都是理想的母親,我生平沒有吃過更多的牛奶,睡過更軟的鴨絨被,原來手裡提著鋤頭的農人,都是這樣母親的溫柔給培養出來的力量。我愛他們那簡單的情緒和生活,好像日和夜,太陽和影子,農作和食睡,夫和婦,兒子和母親,幸福和辛苦都那樣均勻地放在天秤的兩頭。……
「這農村的嫵媚,溪流樹蔭全合了我的意,你更想不到我屋後有個什麼寶貝?一口井,老老實實舊式的一口井,早晚我都出去替老太太打水。真的,這樣才是日子,雖然山邊沒有橄欖樹,晚上也缺個織布的機杼,不然什麼都回到我理想的已往裡去。……
「到井邊去汲水,你懂得那滋味么?天呀,我的衣裙讓風吹得鬆散,紅葉在我頭上飛旋,這是秋天,不瞎說,我到井邊去汲水去。回來時你看著我把水罐子扛在肩上回來!」
看完信,我心裡又來了一個古典的鍾綠。
約略是三月的時候,我的朋友手裡拿本書,到我桌邊來,問我看過沒有這本新出版的書,我由抽屜中也扯出一本叫他看。他笑了,說,你知道這個作者就是鍾綠的情人。
我高興地謝了他,我說,「現在我可明白了。」我又翻出書中幾行給他看,他看了一遍,放下書默誦了一回,說:
「他是對的,他是對的,這個人實在很可愛,他們完全是了解的。」
此後又過了半個月光景。天氣漸漸地暖起來,我晚上在屋子裡讀書老是開著窗子,窗前一片草地隔著對面遠處城市的燈光車馬。有個晚上,很夜深了,我覺到冷,剛剛把窗子關上,卻聽到窗外有人叫我,接著有人拿沙子拋到玻璃上,我趕忙起來一看,原來草地上立著那個清癯的朋友,旁邊有個女人立在我的門前。朋友說:「你能不能下來,我們有樁事托你。」
我躡著腳下樓,開了門,在黑影模糊中聽我朋友說:「鍾綠,鍾綠她來到這里,太晚沒有地方住,我想,或許你可以設法,明天一早她就要走的。」他又低聲向我說:「我知道你一定願意認識她。」
這事真是來得非常突兀,聽到了那麼熟識,卻又是那麼神話的鍾綠,竟然意外地立在我的前邊,長長的身影穿著外衣,低低的半頂帽遮著半個臉,我什麼也看不清楚。我伸手和她握手,告訴她在校里常聽到她。她笑聲地答應我說,希望她能使我失望,遠不如朋友所講的她那麼壞!
在黑夜裡,她的聲音像銀鈴樣,輕輕地搖著,末後寬柔溫好,帶點回響。她又轉身謝謝那個朋友,率真地攬住他的肩膀說:「百羅,你永遠是那麼可愛的一個人。」
她隨了我上樓梯,我只覺到奇怪,鍾綠在我心裡始終成個古典人物,她的實際的存在在此時反覺得荒誕不可信。
我那時是個窮學生,和一個同學住一間不甚大的屋子,恰巧同房的那幾天回家去了。我還記得那晚上我在她的書桌上,開了她那盞非常得意的淺黃色燈,還用了我們兩人共用的大紅浴衣鋪在旁邊大椅上,預備看書時蓋在腿上當毯子享用。屋子的布置本來極簡單,我們曾用盡苦心把它收拾得還有幾分趣味,衣櫥的前面我們用一大幅黑色帶金線的舊錦掛上,上面懸著一副我朋友自己刻的金色美人面具,旁邊靠牆放兩架睡榻,罩著深黃的床幔和一些靠墊,兩榻中間隔著一個薄紗的東方式屏風。窗前一邊一張書桌,各人有個書架,幾件心愛的小古董。
整個房子的神氣還很舒適,顏色也帶點古黯神秘。鍾綠進房來,我就請她坐在我們唯一的大椅上,她把帽子外衣脫下,順手把大紅浴衣披在身上說:「你真能讓我獨占這房裡唯一的寶座么?」不知為什麼,聽到這話,我怔了一下,望著燈下披著紅衣的她。看她裡面本來穿的是一件古銅色衣裳,腰裡一根很寬的銅質軟帶,一邊臂上似乎套著兩三副細窄的銅鐲子,在那紅色浴衣掩映之中,黑色古錦之前,我只覺到她由臉至踵有種神韻,一種名貴的氣息和光彩,超出尋常所謂美貌或是漂亮。她的臉稍帶橢圓,眉目清揚,有點兒南歐曼達娜的味道;眼睛清棕色,雖然甚大,卻微微有點羞澀。她的頭、臉、耳、鼻、口唇、前頸和兩只手,則都像雕刻過的型體!每一面和她一面交接得那樣清晰,又那樣柔和,讓光和影在上面活動著。
我的小銅壺里本來燒著茶,我便倒出一杯遞給她。這回她卻怔了說:「真想不到這個時候有人給我茶喝,我這回真的走到中國了。」我笑了說:「百羅告訴我你喜歡到井裡汲水,好,我就喜歡泡茶。各人有她傳統的嗜好,不容易改掉。」就在那時候,她的兩唇微微地一抿,像朵花,由含苞到開放,毫無痕跡地輕輕地張開,露出那一排貝殼般的牙齒,我默默地在心裡說,我這一生總可以說真正的見過一個稱得起美人的人物了。
「你知道,」我說,「學校里誰都喜歡說起你,你在我心裡簡直是個神話人物,不,簡直是古典人物;今天你的來,到現在我還信不過這事的實在性!」
她說:「一生里事大半都好像做夢。這兩年來我飄泊慣了,今天和明天的事多半是不相連續的多;本來現實本身就是一串不一定能連續而連續起來的荒誕。什麼事我現在都能相信得過,尤其是此刻,夜這么晚,我把一個從來未曾遇見過的人的清靜打斷了,坐在她屋裡,喝她幾千里以外寄來的茶!」
那天晚上,她在我屋子裡不止喝了我的茶,並且在我的書架上搬弄了我的書,我的許多相片,問了我一大堆話,告訴我她有個朋友喜歡中國的詩——我知道那就是那青年作家,她的情人,可是我沒有問她。她就在我屋子中間小小燈光下愉悅地活動著,一會兒立在洛陽造像的墨拓前默了一會,停一刻又走過,用手指柔和地,順著那金色面具的輪廓上抹下來,她搬弄我桌上的唐陶俑和圖章。又問我壁上銅劍的銘文。純凈的型和線似乎都在引逗起她的興趣。
一會兒她倦了,無意中伸個懶腰,慢慢地將身上束的腰帶解下,自然地,活潑地,一件一件將自己的衣服脫下,裸露出她雕刻般驚人的美麗。我看著她耐性地,細致地,解除臂上的銅鐲,又用刷子刷她細柔的頭發,來回地走到浴室里洗面又走出來。她的美當然不用講,我驚訝的是她所有舉動,全個體態,都是那樣的有個性,奏著韻律。我心裡想,自然舞蹈班中幾個美體的同學,和我們人體畫班中最得意的兩個模特,明蒂和蘇茜,她們的美實不過是些淺顯的柔和及妍麗而已,同鍾綠真無法比較得來。我忍不住興趣地直爽地笑對鍾綠說:
「鍾綠你長得實在太美了,你自己知道么?」
她忽然轉過來看了我一眼,好脾氣地笑起來,坐到我床上。
「你知道你是個很古怪的小孩子么?」她伸手撫著我的頭後,(那時我的頭是低著的,似乎倒有點難為情起來。)「老實告訴你,當百羅告訴我,要我住在一個中國姑娘的房裡時,我倒有些害怕,我想著不知道我們要談多少孔夫子的道德,東方的政治;我怕我的行為或許會觸犯你們謹嚴的佛教!」
這次她說完,卻是我打個哈欠,倒在床上好笑。
她說:「你在這里原來住得還真自由。」
我問她是否指此刻我們不拘束的行動講。我說那是因為時候到底是半夜了,房東太太在夢里也無從干涉,其實她才是個極宗教的信徒,我平日極平常的畫稿,拿回家來還曾經驚著她的靦腆。男朋友從來只到過我樓梯底下的,就是在樓梯邊上坐著,到了十點半,她也一定咳嗽的。
鍾綠笑了說:「你的意思是從孔子廟到自由神中間並無多大距離!」那時我睡在床上和她談天,屋子裡僅點一盞小燈。她披上睡衣,替我開了窗,才回到床上抱著膝蓋抽煙,在一小閃光底下,她努著嘴噴出一個一個的煙圈,我又疑心我在做夢。
「我頂希望有一天到中國來,」她說,手裡搬弄床前我的夾旗袍,「我還沒有看見東方的蓮花是什麼樣子。我頂愛坐帆船了。」
我說,「我和你約好了,過幾年你來,挑個山茶花開遍了時節,我給你披上一件長袍,我一定請你坐我家鄉里最浪漫的帆船。」
「如果是個月夜,我還可以替你彈一曲希臘的弦琴。」
「也許那時候你更願意死在你的愛人懷里!如果你的他也來。」我逗著她。
她忽然很正經地卻用最柔和的聲音說:「我希望有這福氣。」
就這樣說笑著,我朦朧地睡去。
到天亮時,我覺得有人推我,睜開了眼,看她已經穿好了衣裳,收拾好皮包,俯身下來和我作別。
「再見了,好朋友,」她又淘氣地撫著我的頭,「就算你做個夢吧。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人,要請她坐帆船?」
可不就像一個夢,我眯著兩隻眼,問她為何起得這樣早。她告訴我要趕六點十分的車到鄉下去,約略一個月後,或許回來,那時一定再來看我。她不讓我起來送她,無論如何要我答應她,等她一走就閉上眼睛再睡。
於是在天色微明中,我只再看到她歪著一頂帽子,倚在屏風旁邊嫵媚地一笑,便轉身走出去了。一個月以後,她沒有回來,其實等到一年半後,我離開××時,她也沒有再來過這城的。我同她的友誼就僅僅限於那麼一個短短的半夜,所以那天晚上是我第一次,也就是最末次,會見了鍾綠。但是即使以後我沒有再得到關於她的種種悲慘的消息,我也知道我是永遠不能忘記她的。
那個晚上以後,我又得到她的消息時,約在半年以後,百羅告訴我說:
「鍾綠快要出嫁了。她這種的戀愛真能使人相信人生還有點意義,世界上還有一點美存在。這一對情人上禮拜堂去,的確要算上帝的榮耀。」
我好笑憂郁的百羅說這種話,卻是私下裡也的確相信鍾綠披上長紗會是一個奇美的新娘。那時候我也很知道一點新郎的樣子和脾氣,並且由作品裡我更知道他留給鍾綠的情緒,私下裡很覺到鍾綠幸福。至於他們的結婚,我倒覺得很平凡;我不時嘆息,想像到鍾綠無條件地跟著自然規律走,慢慢地變成一個妻子,一個母親,漸漸離開她現在的樣子,變老,變丑,到了我們從她臉上,身上再也看不出她現在的雕刻般的奇跡來。
誰知道事情偏不這樣的經過,鍾綠的愛人竟在結婚的前一星期驟然死去,聽說鍾綠那時正在試著嫁衣,得著電話沒有把衣服換下,便到醫院里暈死過去在她未婚新郎的胸口上。當我得到這個消息時,鍾綠已經到法國去了兩個月,她的情人也已葬在他們本來要結婚的禮拜堂後面。
因為這消息,我卻時常想起鍾綠試裝中世紀尼姑的故事,有點兒迷信預兆。美人自古薄命的話,更好像有了憑據。但是最使我感慟的消息,還在此後兩年多。
當我回國以後,正在家鄉游歷的時候,我接到百羅一封長信,我真是沒有想到鍾綠竟死在一條帆船上。關於這一點,我始終疑心這個場面,多少有點鍾綠自己的安排,並不見得完全出自偶然。那天晚上對著一江清流,茫茫暮靄,我獨立在岸邊山坡上,看無數小帆船順風飄過,忍不住淚下如雨,坐下哭了。
我耳朵里似乎還聽見鍾綠銀鈴似的溫柔的聲音說:「就算你做個夢,現在你信不信昨夜答應過請人坐帆船?」
二、《鍾綠》賞析
"一代才女"林徽因是二十世紀三十年代著名的女作家。受新月派和英國現代文學的影響,她早期的詩歌和小說都呈現出明顯的唯美傾向。其中短篇小說《鍾綠》更是以它對美別具一格的抒寫方式成為一個典型的唯美文本,在中國現代文學眾多小說作品中顯示出其獨特的魅力。
《鍾綠》 是屬於林徽因的個人文本。 它表現了林徽因作為一個崇尚藝術、 追求完美的唯美者對藝術( 美)的執著, 表達了她對美獨特的感悟和認知。我們不難想像, 有過古今中西藝術的良好熏陶與訓練的作者林徽因, 很容易就在種種美的范型中提煉出幾幅具有代表性的畫像, 勾勒出自己心目中理想的美的外形。 這就是我們在前面看到的對鍾綠之美描摹的四幅畫像: 宗教神秘背景下中世紀尼姑的靜穆和神聖; 希臘女神鵰像似的神聖和超然; 雨中精魂般的靈動與純潔, 以及汲水少女的古典與淳樸。這些都流露出超脫人間的仙氣, 給人以纖塵不染、 虛靜超脫的性靈的美感。不僅如此, 作者林徽因的生活和寫作年代, 既不是中世紀, 更不是古希臘, 她究竟是處於20 世紀的現代社會。 要想讀者認可這位筆下的美人, 還必須賦予她一些時代的審美特徵。 所以, 作者並沒有忘記把鍾綠塑造成具有生命活力和浪漫的藝術家氣質的現代女性。 她健康有朝氣, 自強自立, 重情感卻不脆弱, 有個性卻不驕蠻, 幾乎凝聚著所有美好的品德和人性, 沒有任何缺點。可見, 作者是有意識地將鍾綠塑造成一個完美的典型。然而正當作者把這種「美」 推向極致的時候, 小說敘事上卻開始出現了裂痕——對鍾綠的美的刻畫越是登峰造極, 敘事的真實性就越是可疑。 因為在我們讀者的前理解結構中, 我們知道, 只有神才可能是完美的。 所以, 在敘事的真實性問題上, 作者最終不得不面對這樣一個尷尬的選擇: 要麼告訴我們, 整個故事不過是一個神話, 是一次虛構, 要麼作者就得想辦法把這個如此美侖美奐的女主人公「隱藏」 起來。 否則, 好奇心就會驅使讀者刨根究底地追問: 那美人現在何處, 後來情形如何?這顯然不是作者希望讀者作出的反應。所以事實上, 當理想中的「美」 與現實中的「真」 出現了無法調和的沖突時, 林徽因不惜犧牲「真」 來成全「美」 。
她終於讓美人鍾綠死於一個十分可疑的場面。 作者含混了鍾綠的死因: 究竟是死於偶然意外, 還是鍾綠自己的精心策劃?作者故意表明她自己對這個死因也很懷疑: 「關於這一點, 我始終疑心這個場面, 多少有點鍾綠的安排, 並不見得完全出於偶然」 。 事實上, 這不過是林徽因的敘事策略, 以此來掩飾自己無法解決真與美的沖突時, 在敘述上的為難處境。於是, 整個故事表面上看來是又一個紅顏薄命的故事,但細讀之下, 可以發現, 這與紅顏薄命的傳統版本的側重點完全不同了。
總之, 林徽因的「鍾綠」 不是一個存在於現實的生命個體, 而是處於作者內心深處被理想化的美之神靈。 它是林徽因用其美學思想精雕細琢出來的一件美侖美奐、 沒有任何瑕疵的藝術品, 是林徽因理想中的完美、 純美、 真正的美。 在林看來, 真正的美是超凡脫俗、 不沾人間煙火氣的, 它只有供奉在祭祀的祭台上才能保持它的完美和純粹。 此篇小說中的「鍾綠」 已成為一個意象被抽象為一種完美的象徵,成了美和藝術的代名詞。「唯美主義把美作為最高理想, 崇尚為藝術而藝術。 」
註:林徽因(1904年6月10日-1955年4月1日),女,漢族,福建閩縣(今福州)人,出生於浙江杭州。原名林徽音,其名出自「《詩·大雅·思齊》:大姒嗣徽音,則百斯男」。後因常被人誤認為當時一作家林微音,故改名徽因。中國著名建築師、詩人、作家。人民英雄紀念碑和中華人民共和國國徽深化方案的設計者、建築師梁思成的第一任妻子。三十年代初,同梁思成一起用現代科學方法研究中國古代建築,成為這個學術領域的開拓者,後來在這方面獲得了巨大的學術成就,為中國古代建築研究奠定了堅實的科學基礎。文學上,著有散文、詩歌、小說、劇本、譯文和書信等,代表作《你是人間四月天》,《蓮燈》,《九十九度中》等。其中,《你是人間四月天》最為大眾熟知,廣為傳誦。
⑵ 以<<邊城>>為例談談京派小說特色
"京派"的基本特徵是關注人生,但和政治斗爭保持距離,強調藝術的獨特品格。他們的思想是講求"純正的文學趣味"所體現出的文學本體觀,以"和諧"、"節制"、"恰當"為基本原則的審美意識。沈從文是京派作家的第一人。京派作家以表現"鄉村中國"為主要內容,作品富有文化意蘊。京派作家多數是現實主義派,對現實主義有所發展變化,發展了抒情小說和諷刺小說。使小說詩化、散文化,現實主義而又帶有浪漫主義氣息。
30年代的文學格局,是鄉土與都市兩種文化背景的對峙,而這種對峙體現在文學中,就形成了京派和海派兩種文學團體。京派和海派,在30年代分別活躍在京津和上海它們介於左翼和國民黨文化之間,持有自己獨特的主張,形成了自己獨特的創作風格,有著極大的影響。
京派和海派的對峙和沖突,是30年代中國社會的重要主題。1934年1月10日,沈從文在《大公報》文藝副刊發表了《論海派》一文,無意間引發了一場"京派"和"海派"的論爭,這場論爭看似偶然,卻蘊含著20世紀中國文學的諸多基本母題:如傳統與現代、東方和西方、鄉土與都市、沿海與內陸等等,從而折射出了古老的農業中國,在向現代文明轉換過程中的豐富景觀。
一、"京派"小說
(一)京 派(定義):
京派指的是20年代末到30年代居留或求學於以北京為中心的北方城市,堅守自由主義立場的作家群體,他們追求文學(學術)的自由與獨立,既反對從屬於政治,也反對文學的商業化,是一群維護文學的理想主義者,其基本成員是大學教師和大學生,以《大公報》文藝副刊、《文學雜志》、《水星》為主要陣地,以沈從文、廢名、朱光潛、凌叔華、蕭乾、李健吾、蘆焚、林徽因、卞之琳、何其芳、李廣田、林庚等一批學者型的文人,即非職業化作家為代表,其中最重要的作家就是沈從文。
(二)京派文化
從某種意義上說,京派文化是鄉土文化的典型象徵,具有雙重的文化和美學特徵:一方面對現代性既追求,又懷疑,從而導致對現代性的焦慮;另一方面,是在現代性的強大沖擊下,對本土的傳統美感日漸消失而感受到了一種輓歌情懷。
(三)文學觀念
京派小說家們的文學觀念和主張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首先,堅持自由主義,反對政治和意識形態對文學的干預和制約;其次,追求純正的文學趣味,對抗文學的商品化。
在30年代的政治歷史語境中,京派作家無疑是處在邊緣的,因為左翼要求文學為政治服務,海派主張文學商品化,而他們的主張與時代格格不入,但是他們所追求的文化價值和人文理想,他們對人的尊嚴、對和諧生命境界的追求以及對傳統文化的固守,都具有某種永久的啟示意義。
(四)藝術特徵
京派小說家創作的共同特點是:多帶有鄉土氣息,具有來自鄉野的質朴的美和凝重古久的風格,並由於對本土經驗的眷戀和回歸的渴望,其文體都具有一種抒情性。如廢名的《橋》、沈從文的《邊城》、蘆焚的《果園城記》等。
(五)京派代表作家
京派作家之中以小說著稱的,有沈從文、廢名、蕭乾、蘆焚、林徽因等,他們的作品除了具有京派的共同特質以外,每個人又都具有自己相對獨立的風格,關於廢名前面我們已經講過,關於沈從文我們以後將列為專章講述,下面介紹一下其他作家。
1、蕭 乾(1910-1999)
青年時代及晚年時代的蕭乾
①、創作概況
蕭乾生於北京東直門里城牆根一帶的貧民區里,是蒙古族的後裔,父母先後早逝,淪為孤兒,自幼飽經人生炎涼,這些經歷,日後成為他全部小說創作的誘因。在創作上,受到過楊振聲、沈從文、林徽因等人的指導。著有短篇集《籬下集》、《栗子》、《落日》,還有長篇小說《夢之谷》等。
②創作分析
蕭乾的小說大致可分為三類:
第一類是從"兒童視角"出發,展現成人的世界,抒發人間的世態炎涼、冷熱和不平等的遭遇。這類作品有《籬下》、《矮檐》等,小說中都有堅忍的媽媽形象(寡婦或者棄婦),包含著作者對自己母親的回憶。
第二類是宗教題材小說,把鋒芒直接指向了教會的偽善和冷酷,在一定程度上揭示了基督教在中國當時社會條件下與殖民主義相似的歷史作用。這一類作品有《皈依》、《鵬程》、《曇》等。
第三類是愛情小說,代表作就是著名的長篇小說《夢之谷》(1938年)。《夢之谷》是一部自傳體成長小說,依據的是作者自己的一次流浪和愛情經歷,用的是第一人稱的敘述方式,寫的是一個18歲的北京青年一個人流浪到嶺東,在一家中學教國語,深受語言隔閡之苦。在一次偶然的機緣中,他認識了一個美麗的姑娘"盈",她也能說一口純正的國語,但是卻有著不幸的遭際,兩個人同病相連,於是產生了愛情,在"夢之谷"中度過了一段甜蜜的日子,但是姑娘後來卻被一個惡霸劣紳霸佔,於是一場驚心動魄的戀情就以悲劇而告終。這個小說取材於蕭乾的自身經歷,具有一種震撼心靈的力量,是失落者所傾訴的美麗的輓歌。但小說出版時已經是1938年,在那種戰爭的環境中,"夢之谷"超塵脫俗的品質與時代背景是格格不入的,因此並沒有在文壇引起太大的反響。
2、蘆 焚 (1910-1988) ① 創作概況
蘆焚也就是師陀,師陀是他1946年之後使用的筆名。30年代的蘆焚雖然沒有後來成熟,但是卻已經顯示出強勁的創作勢頭,著有短篇小說集《谷》、《里門拾記》、《落日光》、《野鳥集》等。其中的短篇小說集《谷》與曹禺的《日出》,何其芳的《畫夢錄》一起,獲得了《大公報》文藝獎金。蘆焚具有悲哀的抒情氣質,善於描寫場景,其小說深切地表現了北方農村的衰敗。抗戰前蘆焚去了上海,後來陷入孤島而長期蟄居。
蘆焚(師陀)
② 藝術特點
蘆焚象沈從文一樣,也自稱為鄉下人、土人,但是兩個人的風格卻有著很大的區別,比之沈從文,蘆焚筆下的鄉土世界少了幾分想像,多了幾分真實,遠離了田園牧歌的擬想,代替的是中原農村的衰敗與荒涼,是活脫脫的現實世界,他不是從人性中升華出神性,而是在崩潰著的內地鄉村風習中散發出類似李賀詩篇的陰沉的鬼氣。
3、林徽因(1904―1955) ①作家簡介
林徽因原名林徽音,音樂的"音",是京派中的文學沙龍女主人,一代才女。她曾經留學英美,兼通中西文學,又熟悉繪畫、戲劇、和雕刻,是一位著名的建築師。林徽音的才氣、容貌、詩名,令許多文人傾倒。她秀麗聰穎、性格熱情,有著非同凡響的審美氣質,當時她和梁思成的家,是京派文人聚會的場所。由於是名門閨秀,優越的地位和優裕的生活條件,使她有條件把文學真正作為獨立而自由的人生與藝術理想,從而是天然的"為藝術而藝術派"。
② 創作分析
林徽因小說的代表作品是《九十九度中》。這部作品被京派的批評家李健吾看作是最富有現代性的實驗性作品,寫的是一個酷暑天北京胡同里的形形色色的人生,林徽因更有性別特徵的作品還是描繪大家閨秀心態和體驗的小說,如《鍾綠》、《文珍》、《綉綉》等篇,這些是她更本色的作品,寄託著作者獨特的生命體驗,從命運不好的人們身上反轉到自身,而感悟到年華易逝,美的短暫,滲透了小說家自己的切身體驗和感悟。但是沙龍的格局最終也劃定了林徽因的小說世界,造成了其作品的局限。
京派其他的作家還有楊振聲、李健吾等人。
二、"新感覺派"
30年代,大上海都市文化的畸形發展,催生了海派三大作家群體,一是以批判都市文明為主要任務的左翼作家群,二是順應廣大市民趣味的通俗作家群,第三就是新感覺派小說家。
30年代在上海都市讀者群中風靡一時的新感覺派,是中國最完整的一支現代派小說。它的登場,清楚地表明西方現代主義文學在中國的引入,已經越過了初期,進而問鼎於獨立的地位,對於海派自身來說,也最終沖出了舊小說、舊文學的藩籬,讓市民文學越過了通俗文學的界限,攀上了某種先鋒文學的位置。
(一)、"新感覺派"的定義及形成過程
新感覺派是一個小說流派,發端於20年代末,形成於30年代前半期,是海派的第二代。以《現代》雜志為主要陣地,代表作家是劉吶鷗、穆時英、施蜇存,其作品多表現半殖民地中國現代都市的畸形和病態生活,刻意描寫主觀感覺和印象,著重人物的心理分析和潛意識、隱意識的開掘,人物多具有"二重人格",一部分作品具有心理分析小說的特色,並流露出頹廢悲觀情緒。因主要受日本新感覺主義的影響,所以被稱為是中國的新感覺派。
日本新感覺派,是1924年左右興起,1927年就基本消散了的文學流派。1924年,日本作家橫光利一、川端康成、片岡鐵兵等創辦了同人雜志《文藝時代》,開始了新感覺派運動。他們強調在物質文明高度發展的時代,人們應該以新的感覺方式來體驗、認識和表現世界,尤其是以視覺、聽覺作為認識現代世界的出發點,特別注重傳達瞬間的感覺體驗,潛意識和內心的世界。這些都可以在中國30年代的新感覺派身上找到影子。
1928年9月劉吶鷗創辦《無軌列車》半月刊,這是新感覺派小說的萌芽;1932年5月,由施蟄存主編的大型文學期刊《現代》創刊,標志著中國新感覺派作為一個小說流派已經形成,並開始走向成熟;1935年初施蟄存因故辭去《現代》編輯一職,標志著這一流派的解體。
(二)、新感覺派小說出現的意義
新感覺派作家出沒於喧囂騷動的十里洋場中,盡情的享受了現代都市物質和商業文明,同時又受到了西方現代藝術特別是電影的熏陶,所以具有鮮明的文學先鋒意識,其小說最突出的意義在於它是真正觀照現代大都市的文學。新感覺派作家是直接由上海洋場社會塑造出來的作家,對都市生活有著深刻的體驗,所以,他們的作品,無論從內容上,還是從形式上,都具有真正的大都市的氣息。他們最矚目的成績在於,不僅注重對都市外在景觀的炫奇式的描繪,而且也注重對都市的感受和體驗的描寫,並且將這種外在景觀和內在體驗同時落實到了小說的形式層面上,獲得了把體驗到的內在的都市內容和外在的文本形式相對應的詩學途徑。
(三)、新感覺派小說的藝術特點
1、擅長捕捉都市化意象
"都市"是新感覺派作家小說中的真正主角,其具體化意象有:流線型的汽車、服裝、廣告、咖啡廳、摩天大樓、霓虹燈、電影院等,而最核心的意象就是"舞廳"。新感覺派的名篇如《夜總會里的五個人》、《黑牡丹》、《上海的狐步舞》中都有舞廳的場景,其中暗含著的內在景觀就是充滿了商業化和娛樂氣息的消費文化,還有中產階級和市民階層的生活習慣、節奏、態度和情趣。
2、在小說形式層面整合了現代都市的體驗和感性。
新感覺派真正的價值在於提供了對都市的豐富的感性直觀體驗。在小說中他們充分調動了各種現代技巧來傳達都市的感性,動用自己五官感覺的復合體驗、學習和借鑒電影蒙太奇的技巧,打亂敘事時間和結構,在形式上活用印刷字體來沖擊讀者的視覺感受,省略標點符號等。這些形式上的變革,激活了文學的感性和小說的想像力,傳達出了現代都市所展示的人類心理體驗和感性存在的新視野,有著很大的進步意義,其局限在於有些過分地沉溺於都市的感官刺激、過分地震驚於光怪陸離的意象世界的體驗,缺乏自反式的觀照,從而顯示出了一種文化貧血症。
3、側重於挖掘心理、潛意識、瞬間體驗和感覺世界,不以復雜離奇的故事性情節取勝
舞廳的視角是新感覺派小說核心的視角,小說的敘事者追尋的往往是舞廳中的主人公的眼睛,而不是故事本身,因為舞場上的男女大都是逢場作戲,劉吶鷗《兩個時間的不感症者》中的女主人公就坦然承認,她從來也沒有和一個男人在一起待過三個小時以上,以這種主人公的眼睛為追尋對象,顯然很難生成有頭有尾的完整故事。
(四)、新感覺派的代表作家
新感覺派作家的創作雖然都有著共同的特點,但是卻又各自有其獨特的個性。其中,真正沉溺於都市題材的小說家是劉吶鷗和穆時英。
1、劉納鷗(1905-1940) ① 作家簡介及創作概況
劉吶鷗原名劉燦波,台灣台南人,他是介紹日本新感覺派的第一個人,也是最早認識到上海的都市現代性的作家,先驅性的人物。1928年,他翻譯了片岡鐵兵等人的小說合集《色情文化》,同一年又在《無軌列車》發表了意識流小說,並於1930年出版了短篇小說集《都市風景線》,這也是他唯一的小說集,由8篇小說組成,是較早運用感覺主義寫出的作品,如書名所示,這些小說是描寫上海這個大都市的現代"風景"的,它們採用與現代都市生活快速節奏相適應的蒙太奇手法和意識流手法,著重暴露了資產階級男女放縱、刺激的色情生活,寫出了大都市的病態和糜爛。另外,在其短篇《殘留》和《風景》中,還表現出了都市生活給人造成的極度壓抑,現代機械的壓力竟然迫使人們逃離了城市。
② 藝術特點
劉吶鷗的小說創作將敘述者的感覺上升到了最顯著的層面,注重意識的跳躍和流動,這種小說文體讓人耳目一新。有人評論劉吶鷗,說他"是一位敏感的都市人,操著他的特殊的手腕,把這電影、飛機、摩天樓、色情狂、長型汽車的高速度大量生產的現代生活,下著銳利的解剖刀",這大體上反映了他的小說面貌。
劉吶鷗小說出現的意義:他的小說告訴人們現代都市要用現代的情緒來感受,要對現代都市人的生存處境細細地體驗,而不是單單地獵取一點病態心理,並誇張地加以表現。
在這里,劉吶鷗所感覺到的上海,是五光十色的、又是混沌不清的,是充滿活力的,又是冷漠、孤獨、荒涼無邊的,更接近現代物質文明下的都市本體。其局限在於:與中國現實結合不不夠,洋味太濃,在暴露都市的病態和糜爛時,不無欣賞地流露出病態的情調。
2、穆時英(1912-1940年) ① 作家簡介及創作概況
穆時英,浙江慈溪人,人稱"新感覺派的聖手"、"鬼才"等等,是真正意義上的新式洋場小說家。從他的新感覺小說開始,都市在現代文學史上成為了獨立的審美對象,供人欣賞,並同時進行一定的文化思索。
穆時英在1929年開始小說創作,初期的作品收在《南北集》中,反映流浪漢的生活狀態,手法基本屬於寫實。從1932年起,穆時英完全顯示出了他的現代派品格。這一時期的代表作品主要有《公墓》、《上海的狐步舞》、《黑牡丹》、《白金的女體塑像》、《聖處女的感情》等。
② 創作分析
穆時英醉心於描寫都市的愛情生活,表現愛情與死亡的主題。刊登在《現代》創刊號上的《公墓》以流暢、細膩的散文筆調抒寫了一個凄涼感傷的愛情故事,具有濃郁的抒情氣息。全文繾倦纏綿,把愛情和墳墓(死亡)聯結為一體,表現了作者對愛情的現代主義的理解。
穆時英寫得較多的是"十里洋場"上海畸形的"風景",這里充滿著"戰栗和肉的沉醉"。
《夜總會里的五個人》把五個人物聚集到周末的夜總會,展示了他們的不同命運,或破產,或青春流逝或情場失意,或失業,或生活無目的,來夜總會進行最後的發泄。《上海的狐步舞》則進一步揭露了上海這個半殖民地都市的本質,小說的第一句和最後一句都是:"上海,造在地獄上面的天堂"。小說沒有連貫的情節,而以感覺主義、印象主義和意識流的方法描寫了令人眼花繚亂的都市風景:黑社會的暗殺、後母和兒子的亂倫、富豪的嫖娼、工人的慘死、舞廳里男女的調情……展示了都市的沒落瘋狂的狀態。
在描寫人物的瘋狂、半瘋狂的精神狀態時,作者往往還能寫出人物內心深處的悲哀,這個特點就是他所說的"在悲哀的臉上戴了快樂的面具",如《黑牡丹》里那個外號叫黑牡丹的舞女,為了逃避遭姦淫的惡運而跳車逃跑,得到了別墅主人聖五的搭救,為了能夠得到心靈的休憩,她卻始終不敢公開自己的舞女身份,而謊稱自己是"黑牡丹妖",提心吊膽地活著。
③藝術特點:
穆時英的小說,可以說是現代的"有意味的形式",沈從文說他"所長在創新句、新腔、新境,短處在做作",所謂的"穆時英筆調"、"穆時英作風"在當時風靡上海灘,非常具有傳奇色彩。
穆時英的小說不但具有潛在的哀婉抒情氣息,又隨時能夠做激烈的動作描寫,講究節奏、快速組接,特別富於刺激,因此有人說他是技巧派。
穆時英的小說在總體上呈批判性,如《上海的狐步舞》,全篇表達的就是"上海,造在地獄上的天堂"的旨意。但是對於一個個的局部,如舞廳、夜總會、飯店等,又呈現出迷醉的狀態。
劉吶鷗和穆時英,雖然是二、三十年代紅極一時的新感覺派作家,但是從個人品性來看,卻是利慾熏心的無聊文人,因為長期過著醉生夢死的生活,所以其小說雖然客觀上有揭示社會黑暗的意義,卻往往沒有正常的道德評價和善惡的判斷,充滿著對感官刺激和肉慾享受的欣賞和玩味,以及對自我暴露和自我本能發泄的滿足。這樣的一種貪圖個人享樂、漠視社會苦難的心態,不可避免地使他們在大敵當前的情況下,賣身投靠,成為了漢奸,1939年,在淪陷區的上海,兩人一起擔任了漢奸政府創辦的《中華日報》的編輯,並先後出任《文匯報》社長等職,但是投靠汪偽政權不久,就於1940年先後被國民黨特工人員殺害。
3、施蟄存(1905-2004 ) 施蟄存是新感覺派小說中文學成就最高的作家,也是其中比較特異的人物。與新感覺派的其他人相比,施蟄存的小說創作題材更加廣泛、多樣。
① 創作概況及作品分析
施蟄存的第一個短篇集是《上元燈》,其中大部分小說都是用懷舊情緒來表達少男少女初戀的詩意和小市民生活,出版後獲得了好評。1932年主編《現代》雜志後,開始同穆時英的新感覺派部分地合流。
施蟄存的代表作是《梅雨之夕》、《春陽》、《善女人的品行》、《將軍底頭》等。他更擅長描寫現代人在都市中的孤獨感和疏離感,特別注重挖掘都市市民的深層心理世界。這種傾向最終發展為他的心理分析小說的創作。《梅雨之夕》和《春陽》都揭示了都市男女隱秘而曲折的內心流程,寫他們卑微的渴望的萌動和這種渴望的無聲無息的破滅,力圖展現現代都市男女特有的情愛方式。
青年時代及晚年時代的施蟄存
《梅雨之夕》是一部典型的心理分析小說,文章的題目"梅雨之夕"暗示的是男主人公情感的現實處境,他在雨中遇到的少女是其情感上夢寐以求的伴侶,而雨中發生的所有的一切都絕對不可以訴諸於理性,所以他一回到家,夢立刻就醒了過來。男主人公向妻子撒了一個謊,於是,自然的真實的情感和性意識又重新被壓抑了起來。這種情感的來或去,都不是刻意的,事先沒有絲毫的徵兆,潛在的意識和力量支配了所有的一切,同時又毀滅了一切。
《春陽》中的嬋阿姨年輕時為了錢同丈夫的牌位拜堂,犧牲了自己的青春,但是對情慾的渴望卻仍然留在心底。作品從她某天來到上海銀行取錢寫起,通過她在春天暖陽的照耀下萌發的對一個年輕銀行職員的愛欲沖動,表現了人性無法壓抑的思想,對封建道德摧殘人性,對資本主義金錢關系異化人性進行了比較深刻的揭露,小說採用的也是精神分析的方法。
《將軍底頭》和《石秀》等小說,用心理分析的手法重新演繹了古代題材。
《將軍底頭》重點展現的是唐代將軍花驚定處在情慾和種族的矛盾沖突中不斷掙扎的痛苦,帶有一定的神怪和魔幻色彩;《石秀》揭示的則是友誼和色慾的沖突。《水滸傳》中的英雄人物石秀,在施蟄存的筆下成了一個色情狂和性變態者,在友誼與色慾中煎熬的悲劇人物。
②施蟄存小說的藝術特點:
通過潛意識探索人性,是施蟄存心理分析小說的核心追求。與劉吶鷗和穆時英比,施蟄存的小說有著同樣鮮明的現代藝術,但是敘事的技巧相對傳統些,將傳統和現代有機地接合了起來。節奏比較平緩,故事性較強,有一種懷舊的氣息和古典的詩情。這和他小說的都市圖景後面的鄉土背景有關。施蟄存雖然住在上海,但是在松江還有故居,這是他的文學後院,從而緩解了都市的憂慮感和孤獨感。
施蟄存是最早認識到現代派是需要有中國特色的一個作家,並且付諸了實踐,他自己評價自己給中國小說帶來的影響時說"把心理分析、意識流、蒙太奇等各種新興的創作方法,納入了現實主義的軌道"是比較公允的說法。
[思考題]
(1)簡評《莎菲女士的日記》中莎菲形象的矛盾性與時代色彩。
(2)比較分析沙汀與張天翼的諷刺藝術。
(3)評蕭紅《呼蘭河傳》的文化內涵與文體特色。
(4)為什麼說30年代上海風行的"新感覺派"是現代中國最完整的一支現代派流派?
(5)比較評析沈從文、蘆焚與廢名各自筆下的鄉土田園藝術世界。
(6)略評李劼人《死水微瀾》中的蔡大嫂的形象。
[必讀作品與文獻]
葉聖陶:《倪煥之》
蕭 紅:《生死場》《呼蘭河傳》《小城三月》
蕭 軍:《八月的鄉村》
丁 玲:《莎菲女士的日記》
柔 石:《為奴隸的母親》
沙 汀:《代理縣長》
艾 蕪:《山峽中》
吳組緗:《一千八百擔》
李劼人:《死水微瀾》
蕭 乾:《夢之谷》
林徽因:《九十九度中》
施蟄存:《春陽》《梅雨之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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