魯迅的故鄉是短篇小說嗎
A. 魯迅的小說《故鄉》全文
魯迅的小說《故鄉》:
我冒著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
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
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
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
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嗎?」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
(1)魯迅的故鄉是短篇小說嗎擴展閱讀:
一、中國網上時間:2006-10-19,文章來源:新華網的文章《藤井省三:「所有日本學生都讀過《故鄉》」》講述了魯迅作品在日本的故事,文章正文如下:
1、魯迅作品收入中學教科書
談到魯迅對普通日本人的影響,藤井省三以日本的教科書為例對這一問題進行了說明。他說在日本中學的語文教科書中收錄了魯迅的《故鄉》,現在有五家出版社出版中學語文教科書,這五家出版社的教科書中都有《故鄉》。
《故鄉》在日本的普及有一個過程,1952年有一家出版社的教科書收錄了《故鄉》,後來逐漸增加,1972年中日邦交正常化以後,所有的教科書都收錄了這一作品。這就等於說,中日邦交正常化34年來,所有的日本學生都讀過魯迅的《故鄉》。
日本的高中語文教科書收錄最多的是《藤野先生》和《孔乙己》,收錄《藤野先生》是從中日交流的角度出發,《孔乙己》中的主人公孔乙己是科舉制度的犧牲品,與考試有關,考試對日本高中生來說是最現實的問題,對《孔乙己》容易理解。《阿Q正傳》對中學教科書來說太長,中學生和高中生理解起來也有一定困難。所以沒有收錄到中學教科書。但從大學學習中國文學的學生的論文來看,寫《阿Q正傳》和《故鄉》的最多。
2、日本魯迅研究重實證
關於現在研究魯迅的意義,藤井省三認為,魯迅是中國現代文學的開山鼻祖,這一點不僅在中國,在東亞、在歐洲和美國都有定論。要了解中國現代文學必須研究魯迅。魯迅文學對國民具有引導的力量,從這個意義上說,魯迅對現代中國的影響是極為重要的。
魯迅是在日本留學的時候發現文學改造國民性的力量,開始文學活動的,魯迅受日本明治時期的影響,在當時的時代氛圍中考慮自己國家的命運,從這個意義上說,在魯迅的思想中也反映了當時中日兩國的關系,因此,研究魯迅有助於人們認識當時中日兩國的歷史。
談到日本魯迅研究,藤井省三認為最大的特點之一是日本的實證研究很強,當然中國也有很多實證研究,但總起來看,實證研究和理論研究各佔一半。日本的實證研究所佔比例為70%到80%左右,理論研究只佔20%至30%,這是日本魯迅研究的特點。
另外,魯迅對中國的研究者來說,是本國的作家,很多中國人研究魯迅自身及其作品,不涉及比較。對日本人來說,魯迅是外國作家,因此容易把魯迅和日本作家進行比較,在日本,魯迅比較研究成果多,世界其他地區的研究者研究魯迅時,也有類似情況。
關於自己的魯迅研究,藤井省三回顧說,上個世紀80年代,主要研究俄羅斯文學經由日本對魯迅發生了什麼樣的影響,如安特萊夫對魯迅的影響等,並與日本如何接受俄羅斯文學影響進行比較。
進入90年代,研究魯迅《故鄉》的閱讀史,出版了《魯迅〈故鄉〉的閱讀史》一書,僅從魯迅小說《故鄉》於1921年發表後被閱讀和評論的變遷情況,運用傳播美學和接受美學的批評方法展示20世紀現當代文學的空間,其中涉及了許多文學史未曾涉及的領域,與傳統的文學史大不相同。
3年前,他把魯迅在日本、韓國、新加坡、台灣的影響加以比較,出版了《魯迅事典》一書。
二、讀魯迅先生的《故鄉》,很多人都會有不同的感想,感想文章部分正文如下:
《故鄉》來自短篇小說集《吶喊》。一個小說家的短篇小說到底怎麼樣,有時候,單篇看不出來,有一本集子就一覽無余了。舉一個例子,有些短篇小說非常好,可是,放到集子里去,你很快就會發現這個作家有一個基本的套路,全是一個模式。好的短篇集一定是像《吶喊》這樣的,千姿百態,但是,在單篇與單篇之間,又有它內在的、近乎死心眼一般的邏輯。
「沒有做穩奴隸」的閏土:
就小說的人物刻畫而言,《故鄉》寫閏土和寫楊二嫂的筆法其實是一樣的,也是兩個半圓:一個屬於敘事層面,一個屬於輔助層面。但是,這里頭的區別非常大,非常非常大。
寫女流氓楊二嫂,無論在敘事層面還是輔助層面,魯迅是一以貫之的,也就是所謂的魯迅式的「冷眼」。很冷。同樣在輔助層面,魯迅寫閏土卻是抒情的和詩意的。這一點在魯迅的小說里極其罕見。
作為象徵主義小說,在小說的大局方面,魯迅是極為精心的,有他的設計。千萬不要以為魯迅寫小說是隨手的,他的小說寫得好只因為他是一個「天才」,屬於「妙手偶得」,不是這樣。在過去的幾十年裡頭,中國文壇有一個不好的東西,一說起作家的「思考」就覺得可笑,這就很悲哀。
思考是人類最為重要的精神活動之一,是精神上的本能,它的作用不能說比感受力、想像力重要,至少也不在感受力、想像力之下。
在《故鄉》里頭,呈現流氓性的當然是圓規。自然是閏土。問題來了,寫楊二嫂,魯迅是順著寫的,一切都符合邏輯。寫閏土呢?魯迅卻是反著寫的。我們先來看魯迅是如何反著寫的——
在輔助層面,魯迅著力描繪了一個東西,那就是少年的「我」和少年的「閏土」之間的關系。我把這種關系叫做自然性,人與人的自然性。它太美好了。
在這里,魯迅的筆調是抒情的、詩意的,這些文字就像泰坦尼克號,在海洋里任意馳騁。我必須補充一句,在「我」和「閏土」自然性的關系裡頭,「我」是弱勢的,而「閏土」則要強勢得多,這一點大家千萬不要忽略。
但是,來到敘事層面,魯迅剛剛完成了對閏土的外貌描寫,戲劇性即刻就出現了,幾乎沒有過渡,魯迅先生寫道:
他(閏土)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到:「老爺!」
人與人的自然性戛然而止。一聲「老爺」,是階級性。它就是海洋里的冰山,它擋在泰坦尼克的面前。泰坦尼克號,也就是魯迅的抒情與詩意,一頭就沖著冰山撞上去了,什麼都沒能擋住。弱勢的「我」成了「老爺」,而強勢的「閏土」到底做上了奴才。魯迅在這些細微的地方做得格外好,大作家的大思想都是從細微處體現出來的,而不是相反。
在這里,所有的抒情和所有的詩意都在為小說的內部積蓄能量,在提速,就是為了撞擊「老爺」那座冰山。這個撞擊太悲傷了、太寒冷了,是文明的大災難和大事故。在這里,我有幾點需要補充。
第一,奴性不是天然的,它是奴役的一個結果。從閏土的身上我們可以清晰地看到這一點。在閏土的天然性和奴性之間沒有過渡,存在著一個巨大的黑洞。這個黑洞里全部的內容,就是閏土如何被奴役、被異化的。
這一點非常值得我們思考。它其實是不需要寫的。每個人都知道黑洞里的內容。小說家魯迅的價值並不在於他說出了人人都不知道的東西,而是說出了大家都知道、但誰也不肯說的東西!
第二,在閏土叫「我」老爺的過程中,什麼都沒有發生。也就是說,在閏土身上所發生的一切,都是非脅迫性的,它發自閏土的內心。
在小說的進程里,這座冰山本來並不存在,但是,剎那間,閏土就把那座冰山從他的內心搬進了現實,閏土的搬運的速度之快甚至是迅雷不及掩耳的,「我」都來不及左轉舵和右轉舵。那是閏土的本能,那是一個奴才的本能。
魯迅到底安排「我母親」出現了。「我母親」告訴閏土,「不要這樣客氣」「還是照舊(自然關系)」,閏土說:「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這才是閏土內心的真實。不能說「閏土們」的內心沒有理性,有的。這個理性就是奴性需求。
「懂事」就是喊「老爺」,就是選擇做奴才,做「做穩了」的奴才,或者說,做「做不穩」的奴才。在魯迅的眼裡,奴役的文化最為黑暗的地方就在這里:它不只是讓你做奴才,而是讓你心甘情願地、自覺地選擇做奴才,就像魯迅描寫閏土的表情時所說的那樣。魯迅是怎麼描寫閏土的表情的?又「歡喜」又「凄涼」。
這兩個詞用得太絕了,是兩顆子彈,個個都是十環。可以說是神來之筆。這兩個詞就是奴才的兩只瞳孔:歡喜,凄涼。
第三,五四那一代知識分子,或者說作家,有兩個基本的命題:反帝、反封建。這個所有人都知道,也沒有任何疑問。
不過我想指出,在大部分作家的眼裡,反帝是第一位的,是政治訴求的出發點,這個也可以理解,民族存亡畢竟是大事。魯迅則稍有區別,他反帝,但反封建才是第一位的。封建制度在「吃人」——它不讓人做人,它逼著人心甘情願地去做奴才。
第四,在變革中國的大潮中,五四一代的知識分子,或者說作家,在階級批判的時候,大家都有一個基本的道德選擇,那就是站到被侮辱與被損害的那一頭,他們在批判「統治者」。這是對的。毫無疑問,魯迅也批判統治階級,但是,有一件事情魯迅一刻也沒有放棄,甚至於做得更多,那就是批判「被統治者」、反思「被侮辱」的與「被損害」的。魯迅的批判極其另類。
他的所謂的「國民性」,所針對的主體恰恰是「被統治者」。在現代文學史上,這是魯迅和其他作家區別最大的地方。當絕大部分的知識分子、絕大部分作家都在界定「敵人是誰」的時候,魯迅先生十分冷靜地問了一句:「我是誰。」在魯迅看來,「我是誰」的意義遠遠超出了「敵人是誰」。其實,一部《吶喊》,它的潛台詞就是這樣的一個問題:我是誰。
香爐和燭台:
我只能說,魯迅先生太會寫小說了,家都搬了,一家人都上路了,小說其實也就結束了。就在「沒有小說」的地方,魯迅來了一個回頭望月。通過回望,他補強了小說的兩位主人公,也就是「故鄉」的兩類人:強勢的、聰明的、做穩了奴隸的流氓;迂訥的、蠢笨的、沒有做穩奴隸的奴才。
同樣是一個象徵的還有閏土所索要的器物,那就是香爐和燭台。香爐和燭台是一個中介,是偶像與崇拜者之間的中介。它們充分表明了閏土「沒有做穩奴隸」的身份,為了早一點「做穩」,他還要麻木下去,他還要跪拜下去。無論作者給我們這些讀者留下了怎樣一個光明的、充滿希望的尾巴,那個漸漸遠離的「故鄉」大抵上只能如此。
B. 《故鄉》是小說集嗎
故鄉不是小說集。
魯迅《故鄉》的簡介、賞析如下:
精神「故鄉」的失落
——魯迅《故鄉》賞析
(一)回憶中的「故鄉」
(二)現實的「故鄉」
(三)理想中的「故鄉」
(四)「故鄉」與「祖國」的同構
(五)悠長的憂,悠長的美
魯迅的《故鄉》中寫了三個「故鄉」:一個是回憶中的,一個是現實的,一個是理想中的。第一個是「過去時」的,第二個是「現在時」的,第三個是「未來時」的。小說突出描繪的是現實的故鄉。
(一)回憶中的「故鄉」
「我」回憶中的故鄉是一個帶有神異色彩的美的故鄉。
它的「美」,我們至少可以從以下幾個方面感受得出來:
1.它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這里有「深藍」的天空,有「金黃」的圓月,有「碧綠」的西瓜,少年閏土有一副「紫色」的圓臉,脖子上帶著「明晃晃」的「銀白」色項圈,海邊有五色貝殼,「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還有各種顏色的鳥類:稻雞、角雞、鵓鴣、藍背……在這里,沒有一種色彩不是鮮艷的,明麗的,任何兩種色彩之間的對比都是鮮明的,它們構成的是一幅「神異」的圖畫,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2.它是一個寂靜而又富有動感的世界
當「我」記起童年時的「故鄉」,浮現在腦海里的首先是深藍的天空、金黃的圓月、海邊沙地上的碧綠的西瓜,整個大自然是那麼靜謐,那麼安詳,但在這靜謐的世界上,卻有著活潑的生命。這活潑的生命給這個幽靜的世界帶來了動態的感覺。「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月亮地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它幽靜而不沉悶,活潑而不雜亂。靜中有動,動中有靜,和諧自然,是一個令人心曠神怡的世界。
3.它是一個遼闊而又鮮活的世界
「我」回憶中的「故鄉」是一個多麼廣闊的世界啊!這里有高遠的藍天,有一望無垠的大海,有廣闊的海邊的沙地。但在這廣闊的天和地之間,又有各種各樣的人和事物,有活潑的少年閏土,有猹、獾豬、刺蝟,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有五彩的貝殼,有金黃的圓月,有碧綠的西瓜……這個世界廣闊而又鮮活,一點也不狹窄,一點也不空洞。
我們可以看到,「我」回憶中的「故鄉」並不僅僅是一個現實的世界,同時更是一個想像中的世界,是「我」在與少年閏土的接觸和情感交流中想像出來的一幅美麗的圖畫。它更是「我」少年心靈狀態的一種折射。這顆心靈是純真的、自然的、活潑的、敏感的,同時又是充滿美麗的幻想和豐富的想像力的。它沒有被「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所束縛,而是在與少年閏土的情感交流中舒展開了想像的翅膀,給自己展開了一個廣闊而又美麗的世界。
那麼,少年「我」的這個廣闊而又美麗的世界是怎樣展開的呢?是因為兩顆童貞的心靈的自然融合。少年「我」是純真的、自然的,少年閏土也是純真的、自然的。他們之間的關系不是用封建禮法關系組織起來的,而是用兩顆心靈的自然需求聯系起來的。少年閏土不把少年「我」視為一個比自己高貴的「少爺」,少年「我」也不把少年閏土視為一個比自己低賤的「窮孩子」。他們沒有人與人之間的不平等的觀念。他們之間的情感交流是暢通無阻的,是沒有任何顧忌和猶豫的。我們重新讀一讀他們之間的對話,就可以感到,他們之間是想到什麼便說什麼的,想到哪裡就說到哪裡的。他們不是為了討好對方而說,也不是為了傷害對方而說,而是說的雙方都感興趣的話。兩個人的心靈就在這無拘無束的對話中融合在一起了。也在這融合中各自都變得豐富了。少年閏土來到城裡,「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少年「我」通過與少年閏土的談話,也像看到了過去自己從來沒有看到過的世界。
總之,「我」回憶中的「故鄉」是一個美好的世界,這個世界實際是少年「我」美好心靈的反映,是少年「我」與少年閏土和諧心靈關系的產物。但是,這種心靈狀態不是固定的,這種心靈關系也是無法維持久遠的。社會生活使人的心靈變得更加沉重,使人與人之間的關系變得復雜起來。當成年的「我」重新回到「別了2O余年的故鄉」時,這個回憶中的「故鄉」就一去不復返了。在這時,他看到的是一個由成年人構成的現實的「故鄉」。
(二)現實的「故鄉」
現實的「故鄉」是什麼樣子呢?我們可以用這樣一句話概括我們對這個「故鄉」的具體感受:它是在現實社會生活的壓力下失去了精神生命力的「故鄉」。
這時的「故鄉」是由三種不同的人及其三種不同的精神關系構成的。
1.豆腐西施楊二嫂
豆腐西施楊二嫂是一個可笑、可氣、可恨而又可憐的人物。她為什麼可憐呢?因為她是一個人,一個需要物質生活的保證的。當一個人無法通過自己正常的努力而獲得自己最起碼的物質生活保證的時候,為了生命的保存,就要通過一些非正常的、為人所不齒的手段獲取這種保證了。在這個意義上,她是值得同情的。她原來是開豆腐店的,為了豆腐店能夠賺到更多的錢,她擦著白粉,終日坐著,實際上是用自己的年輕的美來招徠顧客,「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美」,在豆腐西施楊二嫂這里已經不再是一種精神的需要,而成了獲取物質利益的手段。物質實利成了她人生的惟一目的。為了這個目的,她是可以犧牲自己的道德名義的。當自己的青春已逝、美貌不再的時候,她就把任何東西都拿來當作獲取物質實利的手段了。她的人生完全成了物質的人生,狹隘自私的人生。這樣一個人,親近的只是物質實利,對別人的感情已經沒有感受的能力。在這類人的感受里,「利」即是「情」,「情」即是「利」。「利」外無「情」,天地間無非一個「利」字。她感受不到別人的真摯的感情,對別人也產生不了這樣的感情,「感情」也只成了撈取好處的手段。她的眼裡只有「物」,只有「利」,只有「錢」,而沒有「人」,沒有有感情。有道德、有精神需要的人。在這個世界上,她是能撈就撈,能騙就騙,能偷就偷,能搶就搶。但人類社會是在相互關聯中存在和發展的,人類為了共同的生存和發展,需要心靈的溝通,需要感情的聯系,需要道德的修養,需要精神品質的美化。像豆腐西施楊二艘這樣一個毫無道德感的人,時時刻刻都在做著損人利己的勾當,是不能不引起人們的厭惡乃至憎恨的。所以,就她本人命運的悲慘而言,她是可憐的,而就其對別人的態而言度,她又是可氣、可恨的。她的可笑在於長期的狹隘自私使她已經失去了對自我的正常感覺。她把虛情假意當作情感表現,把小偷小摸當作自己的聰明才智。她是屬於世俗社會所謂的「能說會道」、「手腳麻利」、「干凈利索」、「不笨不傻」的女人。但在正常人眼裡,她這些小聰明的把戲都是瞞不了人、騙不了人的。所以,人們又感到她的言行的可笑。人們無法尊重她、愛戴她,甚至也無法真正地幫助她。她是一個令人看不起的人。如果說少年「我」和少年閏土的一切言行的總體特點是自然、純真,豆腐西施楊二嫂的一切言行的總特點則是「不自然」、「不真摯」。在她這里,一切都是誇大了的,是根據自己的實利考慮變了形的。她一出場,發出的就是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這是她不感驚奇而故做驚奇的結果。她的面貌特徵也是在長期不自然的生活狀態中形成的。她一生只練就了一個「薄嘴唇」,「能說會道」,臉相卻迅速衰老下來,只留下一個「凸顴骨」,沒有了當年的風韻。她的站姿也是不自然的,故意裝出一副不可一世的樣子,實際上她早已失去了自己的自信心,失去了做人的驕傲,但又希望別人看得起她。尊重她。她對「我」沒有懷戀.沒有感情,但又故意裝出一副有感情的樣子。她能說的只有「我還抱過你咧!」這樣一個微不足道的事實,但卻把這個事實說得非常嚴重,好像這就對「我」有了多麼大的恩情,好像「我」必須對她感恩戴德,牢牢記住她的重要性。她不關心別人,因而也不會知道別人的生活狀況,不會了解別人的思想感情。她通過自己的想像把別人的生活說得無比闊氣和富裕,無非是為了從別人那裡撈取更多的好處。
豆腐西施楊二嫂體現的是「我」所說的「辛苦恣睢而生活」的人的特徵。她的生活是辛苦的,但這種辛苦也壓碎了她的道德良心,使她變得沒有信仰,沒有操守,沒有真摯的感情,不講道德,自私狹隘。
2.成年閏土
少年閏土是一個活潑可愛的孩子,是一個富有表現力的少年。「他的父親十分愛他」,他的生命是有活力的,他的思想是自由的,他的心地也是善良的。「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地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在這些話里,跳動著的是一個活潑的生命。少年閏土較之少年「我」更是一個富於表現力的少年,是一個有更多的新鮮生活和新鮮感受要表達的少年。少年「我」的知識像是從書本當中獲得的,少年閏土的知識則是從大自然中,從自己的生活實感中獲得的。他生活在大自然中,生活在自己的生活中,他比少年「我」更像一個語言藝術家。他的語言多麼生動,多麼流暢,多麼富有感染力啊!它一下子就把少年「我」吸引住了,並給他留下了至今難以磨滅的印象。但這個富於生命力和表現力的少年閏土,到了現在,卻成了一個神情麻木、寡言少語的人。「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為什麼他在少年時就能有所感而又形容得出,現在卻形容不出了呢?因為「那時是孩子,不懂事」,但「不懂事」的時候是一個活潑的人,現在「懂事」了,卻成了一個「木偶人」了。這是為什麼呢?因為這里所說的「事」,實際是中國傳統的一套封建禮法關系,以及這種禮法關系所維系著的封建等級觀念。
維系中國傳統社會的是一套完整的封建禮法關系,而所有這些封建禮法關系都是建立在人與人不平等的關系之上的。帝王與臣民,大官與小官,官僚與百姓,老師與學生。父親與兒子,兄長與弟弟,男性與女性,都被視為上下等級的關系。他們之間沒有平等的地位,也沒有平等的話語權力,上尊下卑,「上」對「下」是指揮,是命令,是教誨,「下」對「上」是服從,是馴順,是聽話。閏土之所以說小的時候是「不懂事」,是按照現在他已經懂得了的禮法關系,「我」 是少爺,他是長工的兒子,二者是不能平等的。「我」尊,閏土卑,他那時沒有意識到自己的卑賤地位,在「我」面前毫無顧忌地說了那麼多的話,都是極不應該的。但那時年齡小,可以原諒,一到成年,中國人都要遵守這樣一套禮法關系。不遵守這套禮法關系,就被中國社會視為一個不守「規矩」、不講「道德」的人了,就會受到來自社會各個方面的懲罰。閏土就是在這樣一套禮法關系的教育下成長起來的,他是一個「老實人」,是一個講「道德」的人。但一旦把這種禮法關系當成了處理人與人關系的准則,人與人之間的思想感情就無法得到正常的交流了,人與人的心靈就融合不在一起了。這就是在「我」和閏土之間發生的精神悲劇。「我」懷念著閏土,閏土也懷念著「我」,他們在童心無忌的狀態下建立了平等的、友好的關系。這種關系在兩個人的心靈中都留下了美好的、溫暖的、幸福的回憶。「我」想到故鄉,首先想到的是閏土,閏土實際上也一直念著「我」。「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次面。」只要想到他和「我」在童年一起玩耍的情景,我們就能夠想到,閏土的這些話絕不是一般的客氣話。兩個人重新見面時,「我」「很興奮」,閏土也很興奮:「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說明他心裡顫抖著多少真摯的感情呵!但封建的禮法關系卻把所有這些感情都堵在了他的內心裡。形容不出來了,表現不出來了。
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在這里,我們能夠聽到兩顆原本融合在一起的心靈被生生撕裂開時所發出的那種帶血的聲音。閏土不再僅僅把「我」視為平等的、親切的朋友了。他把「我」放在了自己無法企及的高高在上的地位上,他自己的痛苦,自己的悲哀,在這樣一個高高在上的人面前已經無法訴說,無法表現,這個稱呼帶著一種「敬」,但同時也透脫著一種「冷」。在這種「冷」的氛圍中,「我」的感情也被凝固在了內心裡。兩顆心靈就被這個稱呼擋在了兩邊,無法交流了,無法融合了。所以「我」「打了一個寒噤」,知道兩個人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故鄉》讓我們看到,只有少年閏土和少年「我」的關系才是符合人性的,後來這種封建禮法關系不是人的本性中就具有的,而是在社會的壓力之下形成的,是一種扭曲了的人性。人在自然的發展中不會把自己樹為一個卑賤的、無能的人,像閏土這樣一個人的封建禮法觀念是在長期的強制性的壓力下逐漸形成的。社會壓抑了一個人的人性,同時也壓抑了他的自然的生命,使他習慣了消極地忍耐所有外界的壓力。忍耐一切精神的和物質的痛苦。那個手持鋼叉向猹刺去的閏土是多麼富有朝氣,富有生命的活力呵!是多麼勇敢呵!但封建的禮法關系逐漸壓抑了他的生命力,使他在一切困苦和不幸面前只有消極地忍耐。只有意識到閏土已經沒有了少年時的旺盛的生命力,我們才能夠理解,為什麼「多子,飢荒,苛稅,兵,匪,官,紳」,能夠「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他已經沒有反抗現實的不幸的精神力量,他把所有這一切都視為根本不能戰勝的。他只能承受,只能忍耐,他盡量不去思考自己的不幸,盡量迅速地忘掉自己的困苦。他不再敢主動地去感受世界,思考生活、思考自己。久而久之,他的思想干癟了下去,他的感受力萎縮了下去,他的表現力衰弱了下去,他的精神一天天地麻木下去,他已經成為一個沒有感受力、沒有思想能力和表現能力的木偶人。只有宗教還能給他帶來對未來的茫遠的、朦朧的希望。他的精神已經死亡,肉體也迅速衰老下去。成年閏土體現的是「我」所說的「辛苦麻木而生活」的一類人的特徵。這些人是善良、講道德、守規矩的人。但傳統的道德是壓抑人的生命力的。他們在封建道德的束縛下喪失了生命的活力,精神變得麻木了。
3.成年「我」
「我」是一個現代知識分子,他在自己的「故鄉」已經失去了存在的基礎,失去了自己的精神落腳地。他像一個遊魂,已經沒有了自己精神的「故鄉」。中國古代的知識分子是官僚地主。在經濟上是地主,在政治上是官僚,是有權有勢的闊人。但現代的知識分子是在城市謀生的人。他已經沒有穩固的經濟基礎,也沒有政治的權力。在豆腐西施楊二嫂的心目中,值得懼怕和尊敬的是做了「道台」,「有三房姨太太」,出門坐「八抬的大轎」的「闊人」。現在「我」不「闊」了,所以也就不再懼怕他,尊重他,而成了她可以隨時掠奪、偷竊的對象。他同情豆腐西施楊二嫂的人生命運,但豆腐西施楊二嫂卻不會同情他。他無法同她建立起精神的聯系。他在她那裡感到的是被歧視、被掠奪的無奈感。閏土是他在內心所親近的人物,但閏土卻仍然按照對待傳統官僚地主知識分子的方式對待他,使他無法再與閏土進行正常的精神交流。他在精神上是孤獨的。他尋求人與人之間的一種平等關系,但這種關系在現在的『「故鄉」是找不到的。總之,現實的「故鄉」是一個精神各個分離,喪失了生命活力,喪失了人與人之間的溫暖、幸福的情感關系的「故鄉」。
C. 魯迅故鄉是中篇小說嗎
不是,故鄉選自吶喊,吶喊是魯迅的第一本短篇小說集。一般說短篇小說是兩千字以上,兩萬字以下;中篇小說兩萬字以上,十萬字以下;長篇小說十萬字以上。但要較好地區別三者,不僅要從字數上去區別,還要結合小說容量的大小、人物是否眾多、故事情節是否錯綜復雜、對社會背景和自然環境描寫是否詳細等方面來考慮,希望能幫到你。
D. 魯迅的《故鄉》是短篇小說嗎
是短篇小說
E. 魯迅《故鄉》故事梗概
第一部分是前五個自然段,這一部分主要寫「我」回故鄉。「我」在故鄉所見到的蕭條景象以及「我」的悲涼的心情,並且交待了回故鄉的目的。第二部分從第六自然段開始到「……已經一掃而空了。」寫「我」在故鄉。
這是小說的主體部分,主要刻畫了閏土和楊二嫂兩個人物,深刻反映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給中國農村帶來的苦難,給中國農民帶來的心靈上的創傷。第三部分從「我們的船向前走……」到全文結尾。這一部分寫「我」離開故鄉的心情和感受。
同時深刻指出了由於受封建社會傳統觀念的影響,勞苦大眾所受的精神上的束縛,造成純真的人性的扭曲,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隔膜,表達了作者對現實的強烈不滿和改造舊社會、創造新生活的強烈願望。
這篇小說中有兩種氛圍,一種是沉重、灰暗的,一種是輕靈、歡悅的(前者如開頭和靠近結尾的景物描寫,後者如寫到閏土在月下的西瓜地里的情景),這兩種氛圍彷彿明暗兩種光同時投射到一個物體的兩面,給人一種復雜、豐富而美好的體驗和感染。
(5)魯迅的故鄉是短篇小說嗎擴展閱讀
辛亥革命後,封建王朝的專制政權是被推翻了,但是代之而起的是地主階級的軍閥官僚的統治。帝國主義不但操縱了中國的財政和經濟命脈,而且操縱了中國的政治和軍事力量。由於這雙重的壓迫,中國的廣大人民,特別是中國的農民,日益貧困化,他們過著飢寒交迫和毫無政治權利的生活。
作者於1919年回故鄉期間,耳聞目睹了中國農村瘡痍累累的殘酷現實,加之在這個風雨飄搖的社會中求索了三十餘年的生活體驗,於是寫出了這篇悲涼沉鬱但又不失希望的小說。
F. 魯迅的《故鄉》 是不是短篇小說
嗯還好,原文如下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蓬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⑵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弓京〕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撿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電里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
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系,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⑺,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⑻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飢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里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
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里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低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本是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是九年級九上第五課的
G. 《故鄉》簡介
《故鄉》簡介:
《故鄉》是現代文學家魯迅於1921年創作的一篇短篇小說。小說以「我」回故鄉的活動為線索,按照回故鄉、在故鄉、離故鄉的情節安排,依據「我」的所見所聞所憶所感。
著重描寫了閏土和楊二嫂的人物形象,從而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後農村破產、農民痛苦生活的現實;同時深刻指出了由於受封建社會傳統觀念的影響。
勞苦大眾所受的精神上的束縛,造成純真的人性的扭曲,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隔膜,表達了作者對現實的強烈不滿和改造舊社會、創造新生活的強烈願望。
(7)魯迅的故鄉是短篇小說嗎擴展閱讀:
魯迅的《故鄉》中寫了三個故鄉:一個是回憶中的,一個是現實的,一個是理想中的。第一個是過去時的,第二個是現在時的,第三個是未來時的。
小說突出描繪的是現實的故鄉,它是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這里有深藍的天空,有「金黃」的圓月,有碧綠的西瓜,少年閏土有一副紫色的圓臉,脖子上帶著明晃晃的白色項圈。
海邊有五色貝殼,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還有各種顏色的鳥類:稻雞、角雞、鵓鴣、藍背在這里。
沒有一種色彩不是鮮艷的,明麗的,任何兩種色彩之間的對比都是鮮明的,它們構成的是一幅神異的圖畫,一個五彩繽紛的世界。
H. 魯迅的文章《家鄉》
《故鄉》是現代文學家魯迅於1921年創作的一篇短篇小說。小說以「我」回故鄉的活動為線索,按照「回故鄉」——「在故鄉」——「離故鄉」的情節安排,依據「我」的所見所聞所憶所感,著重描寫了閏土和楊二嫂的人物形象,從而反映了辛亥革命前後農村破產、農民痛苦生活的現實;同時深刻指出了由於受封建社會傳統觀念的影響,勞苦大眾所受的精神上的束縛,造成純真的人性的扭曲,造成人與人之間的冷漠、隔膜,表達了作者對現實的強烈不滿和改造舊社會、創造新生活的強烈願望。
故鄉
我冒著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工;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嗎?」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蝟,猹。月亮底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稀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好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招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系,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貴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不得了,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規定……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飢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里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梢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里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I. 魯迅先生的小說(故鄉)是長篇小說還是短篇小說
許欽文許欽文(1897.7.14-1984.11.10),原名許繩堯,生於浙江山陰。1917年畢業於杭州省立第五師范學校,留任母校附小教師。1920年赴北京工讀,在北京大學旁聽魯迅先生的《中國小說史》課程,並因鄉誼與魯迅先生過從甚密,自稱是先生的「私淑弟子」。 1922年發表第一篇作品短篇小說《暈》,此後經常在《晨報》副刊發表小說和雜文,受到魯迅的扶植與指導。 1926年由魯迅選校,資助的短篇小說集《故鄉》出版,描寫的多是浙江家鄉的人情世故態,頗受好評,魯迅先生將其列入「鄉土作家」之列。1927年離開北京到杭州,抗戰爆發輾轉福建各地,勝利後復回杭州,前後20餘年,一面教書,一面寫作。
歷任杭州高級中學、成都美術學校、福建師范、福州協和大學教師,杭州第一中學、浙江師范學院教師。1955年起先後任浙江省文化局副局長、中國作協浙江分會副主席、浙江省文聯副主席、中國民進中央執行委員,民進浙江省委副主任委員。其間從事魯迅著作的研究。
著作:
《短篇小說叄篇》(短篇小說集)1925,北新
《故鄉》(短篇小說集)1926,北新
《毛線襪及其它》(短篇小說集)1926,北新
《回家》(短篇小說集)1926,北新
《趙先生的煩惱》(長篇小說)1927,北新
《鼻涕阿二》(中篇小說)1927,北新
《彷彿如此》(短篇小說集)1928,北新
《幻象的殘象》(短篇小說集)1928,北新
《若有其事》(短篇小說集) 1928,北新
《蝴蝶》(短篇小說集)1928,北新
《西湖雲月》(長篇小說)1929,北新
《一壇酒》(短篇小說集)1930,北新
《創作叄步法》(理論)1933,開明
《兩條裙子》(長篇小說)1934,北新
《文學概論》(理論)1936,北新
《許欽文創作選》(小說、散文合集)1936,仿古
《欽文自傳》(傳記)1936,時代
《無妻之累》(散文集)1937、宇宙風
《風箏》(散文)1948,懷正
《許欽文小說選集》(短篇小說集)1956,作家
《許欽文小說集》 1984,浙江文藝
《許欽文散文集》 1984,浙江文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