契诃夫的短篇小说阅读
1. 契诃夫短篇小说-套中人的梗概
1、梗概
《套中人》写一个小城的中学古希腊文教员别里科夫,他在晴天也穿着雨鞋、带着雨伞出门,习惯于把一切日常用具装在套子里面。他与世隔绝,好比一个装在套子里的人,却喜欢到处告密,长期危害了这个小城居民的自由,小城的生活因而变得死气沉沉。他也想到结婚,但害怕"生出什么事来",久久不敢向女方求婚,后来看见她竟骑自行车上街,认为太不体面,因此和她哥哥争吵,被从楼梯上推下来,不久即死去。
2、作品简析
作品通过对别里科夫的思想性格特征的刻画及其婚事遭遇的描写,塑造出一个胆小怕事,因循守旧、害怕新事物和扼杀新思想的"套中人"的典型形象,从而揭露了沙皇专制统治造成的恶浊黑暗的政治空气,批判了顽固维护旧制度、旧秩序的反动势力,并暗示出反动势力最后覆灭的命运。
3、作者简介
契诃夫(1860—1904),俄国作家,1860年1月29日生于罗斯托夫省塔甘罗格市。1879年进入莫斯科医科大学医学系,1884年毕业后在兹威尼哥罗德等地行医,广泛接触平民和了解生活,这对他的文学创作有契诃夫被称为“世界短篇小说之王”,他一生创作了七八百篇短篇小说,善于从日常生活中发现具有典型意义的人和事,通过幽默可笑的情节进行艺术概括,塑造出完整的典型形象,以此来反映当时的俄国社会。评论家称,他的小说:“再现了小人物的不幸和软弱,劳动人民的悲惨生活和小市民的庸俗猥琐。”
2. 契诃夫《美女》阅读赏析
《美人》是契科夫的一篇极短的小说,这篇小说甚至没有情节,只是回忆了曾经邂逅的两个美丽动人的姑娘,她们的那种美在各自的世界里造成了一个漩涡,每一个接近这片海域的人都会被暗流所席卷,引向漩涡中心,不管是愚鲁的赶马人,困顿的电报员,疲惫的列车员,抑或昏耄的老人。
这种悲伤来自什么?蓄势于空的失落?对时光的预感?还是擦肩而过的惆怅?是软弱,人面对命运来袭之时的巨大软弱感。我们无法斩断那千丝万缕的命运线头,让萍水相逢的这个美丽的精灵与我的生命之流交会,即便我们能够放胆一试并且居然不幸地做到,她那纯洁动人的风情也会最终被时日所撕破。所以,这种邂逅相似于我们与夏日玫瑰的邂逅,密布的刺丛和霜秋的预感让我们悲伤。在这样的历史性瞬间,当我们凝视那弹指而逝之美并为之动容、悲伤的时候,我们遭遇了命运。愚蠢的唐璜和无畏的小丑才会试图去征服命运,揉碎花瓣,更多的人怀着对命运的模糊的预感,暂时地驻足,沉默地凝望,然后再次沉入自己的生活。
3. 最平凡的人也深不可测(契诃夫短篇小说阅读有感)
引:总是能在平凡中窥见伟大,地域如此,人亦如此。
一、那个不平凡的人
1860年1月29日,罗斯托夫省塔甘罗格市一个小商人家庭中诞生了一个男孩,父亲给他取名安东·巴甫洛维奇·契诃夫。虽然在祖父的努力下家族摆脱了最下等的农奴身份,但在属于俄国暗夜的时代,父亲无论如何也挽救不了日益惨淡的经营。1876年帕维尔·叶果罗维奇·契诃夫(父亲)杂货铺破产,无奈之下举家迁居莫斯科。年仅16岁的契诃夫只身留在塔甘罗格,靠担任家庭教师以维持生计和继续求学。虽然父母没有基于小契诃夫富足的物质生活,但是夫妻二人在精神层面给契诃夫未来的成就打下了一个个坚实的钉子,帕维尔·叶果罗维奇·契诃夫对东正教十分虔诚甚至于狂热,东正教的平等主义,民族主义等思想对契诃夫产生了很深远的影响,虽然契诃夫从不是宗教主义者。契诃夫后来接近低层人民群众,对劳苦人民的同情与悲天悯人与其父亲具有很大关系。而母亲叶夫根尼娅喜欢给几个孩子讲故事,这个本是出身于商人家庭的妇人早年跟随其父亲踏过了俄罗斯很多的土地,诸多见闻藏在肚子里,随着时间酝酿成一个个故事。俄罗斯多雪,下雪的日子最适合围在火炉边讲故事了。因为母亲的原因,契诃夫一颗小心脏在小时候就跑出了罗斯托夫省,带着丰富的想象力跃向母亲故事里的那些土地。陪着小契诃夫长大的那片泥土地并不知道,在自己的怀抱里,一个世界级的文学家诞生了。
不知出于哪种原因,契诃夫对于自己的童年并没有过详尽叙述。但是从他与其他作家往来的信件谈论中,从其文章的只言片语中,从其他人对契诃夫的回忆中可以看出来这位文豪的童年生活并不是非常如意的,甚至是悲惨。“专制和欺骗毁掉了我们的童年”契诃夫在后来的回忆中这样写道。在充斥着市侩和暴力的小民阶层生活里,小契诃夫度过了一个没有该有的童真与甜蜜的童年生活。亦或者本来富有童趣的孩子在生活的滚轮下被消弭额的一干二净,以至于后来回忆起的自己只是一个在折磨中习惯顺从的中学生。在唐·博格拉兹的回忆录中对契诃夫一家在塔甘罗格市中的描写也叙述着这个悲剧:“塔甘罗格中学,就像一个特别的劳动队,学校有一个感化班,用翻译希腊文和拉丁文的课堂练习来代替棍棒责罚。"在给作家谢格洛夫的信中契诃夫也写道:
我小时候就接受过宗教教育以及这一类的培养,例如在教堂唱圣歌朗诵使徒福音和《旧约》中的赞美诗,参加晨祷,负责在圣坛上帮忙,在钟楼上敲钟。结果怎么样呢?现在每逢我回忆起自己的童年,它给我的感觉总是非常阴郁。现在我不信教。您知道,当初我和我的两个哥哥在教堂里唱三重唱《改邪归正》或者《天使长的声音》的时候,大家都感动地看着我们,羡慕我的父母,与此同时我们却感到自己是小小的苦役犯。
濒临破产的杂货店,死气沉沉的中学,囚禁的教堂……在阴郁的环境下契诃夫困顿的生活着,但同时也造就了在压抑境遇下幽默的性格——契诃夫特属的幽默。以至于后来的日子里无论怎样的难过,这个善于讲笑话的男人总是能将它化成一个个笑话笑着过去,一如他母亲将自己的经历讲成一个个故事。仿佛在那段岁月的捶打下,一个契诃夫幽默式的模型有了它最原始的形状。
1879年契诃夫完成高中学业,并成功考入莫斯科大学医学系。在长达四年的医学理论学习中,契诃夫也开始了他的文学创造之路。虽然最开始是为一些幽默刊物撰稿,以稿费来补贴自己轻薄的生活费,但不可否认的是早期契诃夫文学已经具有一定意义的批判性。再加上俄罗斯地区长期的寒冷与沙俄时代的压抑低暗,幽默型的小说总能给人民群众带来一定的慰藉,亦或减轻心情负担。所以契诃夫早期小说虽然价值意义不高,但可读性与传播性极好,无形中为他聚拢了一大批粉丝。大学期间契诃夫的作品,在群星荟萃的蓝色俄罗斯虽然称不上深刻幽囚,但已经能窥见文章背后的批判力度。总是能通过一个个事件的荒诞与可笑,巧妙地引起阅读者的深思,将沙俄时代的资本主义社会人们虚伪与市侩的丑陋面孔勾勒出来。在《一个文官之死》中,切尔维亚科夫因为对着文官将军打了一个喷嚏就被自己的担忧逐渐的折磨消亡在沙发上。不禁令人深思:逼死切尔维亚科夫的仅是他自己的胆小么?究其所以是对沙皇专制制度鞭挞与揭露。等级森严的社会制度,欺下媚上的官场风气,一件一件的不合理造成了切尔维亚科夫在社会的重压下无法正常的喘息,即使像狗一样的卑躬屈膝着,也还是一步步的走向死亡。切尔维亚科夫的死亡在我看来反而是一种最好的解脱,离开了比死亡更让人可怖的东西——禁锢着的自由。
1844年契诃夫自莫斯科大学毕业,在兹威尼哥罗德等地行医。与此同时,开始了真正意义的文学创作。医生与作家仿佛注定有一种奇妙的共通性,毕竟医生的刀和作家的笔都是能将人剖开的东西。一次偶然的机会将所喜爱或敬仰的几位作家放在同一张纸页上,竟奇迹般的发现许多都和医生这个职业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鲁迅先生在日本仙台医学院肄业;渡边淳一做了一辈子医生;柯南道尔曾经是一名船医;毛姆进入伦敦圣托马斯医学院学习;福楼拜也曾经是一个医生。开始思寻这两个职业的同性。首先二者出发点基本相同,医生在于救人,作家在于救世。在“救”这个字眼上二者巧妙地相遇了,然后小心救人的医生变成了大气魄救世的作家。次之是二者的关注点相同,都是在思考一些古老的话题:生命,欲望,血液,繁衍等。最后就是自身敏锐的观察力与所处环境更容易使医生蜕变为一个大作家,毕竟人类在生老病死之间最能体现人性的本质,医生目睹过人的出生,也目睹了人的死亡。这个小轮回除了医生这一特殊职业再也没有人能在不再主动探究的情况下了解很深。冯唐说:“医生每天面对着病人的痛苦,各种各样的病症,各种各样的痛苦,每个病人表现和忍耐痛苦的方式又不同。做一个好医生,不仅要有好的医术,还要有好的、细腻的、能够感受到病人的痛苦的心。做医生,最深切的体会就是“人生是苦”。写作也是这样。写作表达的是‘人性’,人性纠结,各种苦。如果说作家与医生之间有什么必然联系,我想可能是‘痛苦’”。医生缓解身体的痛苦,写作缓解人心的痛苦。所以有一个医生标签的契诃夫,更容易感受到沙俄时代人民的苦难与悲惨遭遇,同时也看到了这个社会是如何病到骨子里去的。而且最为一个医生,他能更深入到最广泛地民众阶层。在痛病与死亡面前他听到了太多了对于这个时代的控诉和叹息,一把火在这个年轻的医生身体里愈燃愈甚,最终被他倾入到了文字中。在俄罗斯总是能感受到意外的寒冷,契诃夫的这把火冻得整个俄罗斯文坛难受。
在《苦恼》中对马夫姚纳·波塔波夫的描写,在儿子死了之后他想将自己内心的苦恼同几个不同的人倾诉,但后没有得到一丝儿同情。三次不同的倾诉得到了相同的结果—无人静下心来理会一下他的悲惨。若说军人与三个青年的漠然是制度不合理造成的阶级差异,下层阶级的人民的性命在上层阶级就好像一只猫,一只狗一般卑贱,尚可以归罪到制度上去,但同为车夫的年轻人也是无动于衷的冷漠,真的让人感到一种刺骨的寒冷。是俄罗斯冰冷的天气冻结了人性么?整个社会呈现着有骨子里散发的病态。契诃夫在描写姚纳的苦恼时候只是一如既往的冷峻诉说,但是不妨碍一只手紧紧地攥着我们的心:
姚纳的眼睛焦灼而痛苦地打量大街两边川流不息的人群:难道在那成千上万的人当中,连一个愿意听他讲话的人都找不到吗?人群匆匆地来去,没人理会他和他的苦恼……那苦恼是浩大的,无边无际。要是姚纳的胸裂开,苦恼滚滚地流出来的话,那苦恼仿佛会淹没全世界似的,可是话虽如此,那苦恼偏偏没人看见。那份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哪怕在大白天举着火把去找也找不到……
无奈之下姚纳向他的马儿,一只牲畜讲述着他的悲惨遭遇。所幸马儿没有将他最后的期望掐灭:
“是这么回事,小母马……库司玛?姚尼奇下世了……他跟我说了再会……他一下子就无缘无故死了……哪,打个比方,你生了个小崽子,你就是那小崽子的亲妈了……突然间,比方说,那小崽子跟你告别,死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小母马嚼着干草,听着,闻闻主人的手……
姚纳讲得有了劲,就把心里的话统统讲给它听了……
在一场人与牲畜无形的较量中,人性败落的非常彻底。鲁迅先生笔下的“看客”与这些麻木冷漠的人物形象有异曲同工之妙。当这种属于姚纳的痛苦弥漫到沙俄社会时候,就是一种悲剧了。
1886年是契诃夫发表短篇小说最多的一年,几乎达到了两日一篇的数量。但是后来却逐渐减少作品数量,将笔锋对准社会深层问题的关注,创作转向了深邃有意义的作品创作之中。巧的是这种转变不是由于某件大事件或大人物,仅仅来自于一个不起眼的名字:德米特里·瓦西里耶维奇·格里果罗维奇。德米特里是俄国一个年老作家,在阅读了契诃夫的作品后给青年契诃夫写了一份信。信中肯定了契诃夫的才华,并且希望契诃夫能够珍惜自己的才华,在思考下进行创作,写更多的太有意义的作品。在此之后,契诃夫以严肃的文学态度取缔了为谋生而创作的理念,开始成为一个纯粹的作家。而德米特里也被戏称为“著名作家”,变成了俄罗斯历史的“汪伦”。但是最平凡的人有着不平凡的意义,德米特里或许成不了俄罗斯的大文豪,不过他能读懂契诃夫,并且在最适合契诃夫的时代让他转向了属于自己的道路,走上世界文坛。
1887契诃夫由于自己身体原因去往乌克兰东旅行疗养。在这个过程中也是契诃夫文学疗养时期。回来后他的文章就趋于严肃化了,摆脱了以滑稽幽默为主型的文学形式。开始看向自然,思考沙俄人民的命运,更深层次的思考自己创作的意义。《伤寒》《吻》《沃洛嘉》《祸事》《婚礼》《逃亡者》都是在这一时期创作的,第二年他的中篇小说《草原》荣获“普希金文学奖”。这既是他的文学的一次飞跃,也是他精神意志的一次飞跃。尽管这样,契诃夫还是将自己自囿于属于自己的文学世界,他讽刺社会,讽刺制度,却从未走进过沙俄的政治圈子。他在1888年10月的一篇书信中就做出过庄严的声明:我不是自由主义者,不是保守主义者,不是渐进论者,不是修道士,也不是旁观主义者。我倒愿意做一个自由的艺术家,就这么一点儿愿望而已。”他热爱公益,热爱俄国,但是他总是游离在政治结社的边缘。作为一个清醒的,拒绝顶礼膜拜的作家,他成功的坚守着自己内心的自由。
1890年契诃夫只身一人游历库页岛。作为沙俄的流放地,库页岛上遍布着地狱般的惨状。后来经过贫穷的西伯利亚,民众的苦难生活使他对沙俄黑暗的现实一个清醒的认识,一直游离于政治之外的契诃夫消失了。反而是以一种决绝的冷血姿态向沙俄的专制制度展开了冲锋。在这场没有硝烟的战争中,契诃夫向世人展现着沙俄时代人民的悲惨。著名的中篇小说《第六病室》和报告文学《库页岛旅行记》因为这段经历诞生,同年,他还发表了短篇小说《贼》《古塞夫》等。在此之后,契诃夫文学进入了他生命中的巅峰时代:
1891年,他创作了中篇小说《决斗》,向列夫·托尔斯泰的“勿抗恶”观点进行挑战,成为了俄国文学史上第一部向着托尔斯泰冲击的作家。
1892年,他创作了《跳来跳去的女人》《邻居》和《第六病室》。
1893年,他创作并发表了短篇小说《匿名氏的故事》和《大沃洛嘉和小沃洛嘉》。
……
在此十年中,一部部经典在契诃夫笔下接二连三的诞生。沙俄时代的丑陋与黑暗在社会在契诃夫小说中被描述的淋漓尽致。如同一个冷漠的剑士,一次又一次向丑恶发起攻击,沉默寡言是他,冷淡无情也是他。谁能想象这是那个在十六年前给大家讲幽默故事的人呢。沙俄人民的悲惨遭遇造就了契诃夫的在泥泞境遇中飞速成长,但契诃夫未尝不是那个时代被上帝派遣的天使。被平凡的人民造就的不平凡的大文学家,他的文学与生命总会与那些挣扎在最底层的困境人民联系在一起。成长在那片困境中的剑士想努力刺破困郁的黑暗。他成功了。
1904年1月7日,契诃夫的戏剧《樱桃园》在莫斯科艺术剧院首演。本来是意向中是喜剧的《樱桃园》,被康斯坦丁·斯坦尼斯拉夫斯基将全剧变成了一部悲剧,这仿佛预兆了俄罗斯文学世界将有悲剧发生。悲呼!同年7月契诃夫在巴登维勒与世长辞。被安葬回莫斯科仅仅是契诃夫的躯体,灵魂仍然还是飘荡在俄罗斯蓝色的土地上,在那片被黑暗笼罩的土地上,契诃夫以他独有的热情与爱倾注给了看到的苦难人民,冷漠刺向不合理的黑暗制度。鲁迅先生的“横眉冷对千夫指,俯首甘为孺子牛”好像也有受到契诃夫人生的影响。阅读《契诃夫短篇小说选》的那段日子,不禁审问自己,契诃夫真的死亡了么?
二、那些平凡的的人
“小人物”是十九世纪二三十年代的俄罗斯文学中,随着现实主义应运而生的一类人物形象。该群体主要由平民知识分子,下层官吏,普通劳动者,无所事事的游民等构成。尽管普希金,陀思妥耶夫斯基等人都对小人物这一群体有过刻画,但契诃夫的小人物更有味道,他笔下的这些人更符合小人物的形体特征与语言能力。契诃夫笔触坚持着简洁与质朴,他的小说的艺术美的表现在朴素真实。当我们谈他的小说,竟是能感觉到文章中的世界与现实世界的景,物,人有着高度吻合。因为他写小说从来不会去故意雕琢、粉饰、营造一些曲折离奇的情节或者冗长乏味的对话取胜,反而是最沉默式的记录手法。他仅仅想把社会最真实的样貌记录下来。契诃夫曾对谢格洛夫说:
一个作家,一定要使自己养成聚精会神、永不休止的观察力。你必须做到把优良品性的培养变成直接习惯,变成天然素质!”也多次建议库普林到第三等级里(工人、农民等被统治阶级)多走走。他对捷列绍夫说,“到一千俄里、两千俄里、三千俄里外的地方.....你们会了解很多东西,会带回很多的故事!你们会看到人民的生活,在偏远的驿站和木屋里过夜,完全像普希金时代那样……只是一定要沿着铁路到第三等级中去,到普通的民众当中去。否则,任何有意思的事你们都不会听到。如果你想成为一个作家,明天就买张到下诺夫哥罗德的票,从那沿着伏尔加河和卡马河一路走下去……
尼古拉铁路一个火车站上,有两个朋友相遇:一个是胖子,一个是瘦子。胖子刚在火车站上吃过饭,嘴唇上粘着油而发亮,就跟熟透的樱桃一样。他身上冒出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气味。瘦子刚从火车上下来,拿着皮箱、包裹和硬纸盒。他冒出火腿和咖啡渣的气味。他背后站着一个长下巴的瘦女人,是他的妻子。还有一个高身量的中学生,眯细一只眼睛,是他的儿子。
简单的笔触就勾勒出胖子与瘦子地位的差距。如他们吃饭之后身上所散发出来的气味,胖子是“白葡萄酒和香橙花的气味”,瘦子是“火腿和咖啡渣的气味”;再如写瘦子的瘦,不仅表现在自己瘦,连他的妻子也是个“长下巴的瘦女人”,他的儿子也瘦,是个“高身量的中学生”。通过简简单胖瘦就描绘了他们拥有财富的多少和身份的高低。甚至他们的物品,亲人都与饭后散发的气味混在了一起,和谐且曼妙着。
契诃夫认为,要是描写偷马贼,就不必作偷马是不道德的坏事之类的议论。所以小人物的深不可测并非是以卑微的地位做了什么惊天地泣鬼神的大事,也不是表现在心思的深沉,仅是完全的符合他这个人的还有的意识形态而已。在浅薄的书页上,一旦他们有了健全的人格,浑圆的形象不会囿于二维空间无思想与意识形态中,就深不可测了。胖子与瘦子就是在跳出书页给读者表演一场闹剧。在这场读者与作品的双向对话中,契诃夫给他们给予了一定的生命力。所以他笔下的小人物丑恶的真实,这些人卑躬屈膝,欺下媚上等形态表现在他们自己的行为与语言中,并非是在一个个形容词,名词中浸泡着腐烂的躯壳。不过契诃夫式小人物里不仅是有奴性的,堕落的那一类,人性的光点也在他们身上表现着,如《万卡》中的小万卡:
昨天晚上他问过肉铺的伙计,伙计告诉他说,信件丢进邮筒以后,就由醉醺醺的车夫驾着邮车,把信从邮筒里收走,响起铃铛,分送到世界各地去。万卡跑到就近的一个邮筒,把那封宝贵的信塞进了筒口……他抱着美好的希望而定下心来,过了一个钟头,就睡熟了……在梦中他看见一个炉灶。祖父坐在炉台上,耷拉着一双光脚,给厨娘们念信……泥鳅在炉灶旁边走来走去,摇尾巴……
九岁的小万卡被送到靴匠阿利亚兴的铺子里当学徒。在文中他给爷爷康斯坦丁•马卡雷奇的信中引述的回忆可以看出这三个月里,小万卡的遭遇是异常悲惨的。与其说是当学徒,不如说是当奴隶。不仅每天吃不饱饭,而且老板,老板娘因为一点儿错就要打他戳他,师傅们也在耍他,晚上还得哄老板的孩子入睡,而他自己不能睡觉。在这种境遇中万卡觉得快活不下去了,但是他并未对生活完全丧失了希望,他是一个有思想的孩子,那点尚对世界抱有幻想的美好在思想沉沦,金欲横行的时代弥足珍贵。所以在给爷爷写信的过程中,他幻想着爷爷能带他回去,脱离这种苦难。然而一封没有地址的信,能不能到达康斯坦丁手中,文末并未交代,读者未可知,但同时也留下了非常丰富的想象空间。《苦恼》中的马夫姚纳·波塔波夫即使被生活压迫着,即使胸腔弥漫着儿子死了也无法诉说的苦闷,但是也依然坚强的活着,甚至在向往能好一点的生活:
“其实我连买燕麦的钱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为什么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
契诃夫认为:“在舞台上得让一切事情像生活那样复杂,同时又那样简单。人们吃饭,仅仅是吃饭,可是在这时候他们的幸福形成了,或者他们的生活毁掉了...”这些小人物也许一辈子都不与大的波澜有过接触,但是他们有自己的向往与幸福,这些向往和幸福在别人看来也许是微不足道,甚至是可笑的,但是却是他们独有的。诸如小万卡,姚纳之类的小人物,他们的深不可测在于能在万恶的世道向往美好。当他们对这个世界给予善意之后,并未得到善意的回报,甚至只有恶意,这个时候,能够不失望,才是真正的希望。在黑暗的沙俄时代,总有像万卡般的小人物散发着微弱的光芒,又正好被契诃夫捕捉在了文章中。
契诃夫笔下的女性形象也异常丰富。他并未将笔下的女性丑恶化或者是美化,只是自然的将她们生活中的模样付之于笔端而已,真实的展示了她们的原始状态。她们有纯洁也有善良,但是并未掩盖虚荣与放荡。在描写中契诃夫也揭露了沙俄时代对于女性在肉体与精神的迫害,同时也在剖析女性意识的种种缺陷,促进俄国新时代女性的诞生。一如《在峡谷中》对阿克西妮娅的描写:
阿克辛尼雅生着天真的灰眼睛,那对眼睛难得眨巴一下,她脸上老是带着天真的笑容。她那对难得眨巴的眼睛、长脖子上的小脑袋、苗条的身材,都有点蛇的样子;再加上绿色的衣服,黄色的前胸,唇边露出微笑,看上去活象春天从嫩嫩的黑麦田中挺直身子昂起头来瞧着行人的一条毒蛇。
契诃夫在描写中并未对阿克西妮娅刻意丑化,但是随着故事情节的进展阿克西妮娅逐渐却向一条毒蛇的性格进发着;她为了争夺家产用开水烫死了丽巴的孩子,在金钱的诱利下,这个本是善良的女孩子一步一步走向堕落,变成了一个黑暗中喘息的毒妇。这种无形的变化最是深不可测,在丽巴孩子死的那一刻,阿克西妮娅也消亡了。留存的不过是一只被利益驱使的肉体。但是契诃夫笔下的不只是向阿克西妮娅般走向堕落的女人,还有娜迦类对生活发出控诉并且反抗的人。她抛弃了寄生式,日复一日的苍白的旧生活,离家出走,奔向辽阔的,充满神秘的新生活。“整个过去已经与她割断,消失,仿佛已经烧毁,连灰烬都随风飘散了似的”在文章中,契诃夫如是写道。
小人物的深不可测在于敢于向生命发起挑战,在于能忍受生命极限的痛苦。他们同样为了生活奔波,无论善良还是庸碌,他们身上都压着一个甚至许多胆子。小人物在重担下缓缓喘气。而契诃夫将他们同担子一起写入书中,再被读者拿起,唤出书页表演。当生命再次被唤醒的那一刻,他们都是深不可测的。
撰文:毛富康
4. 宝贝儿的契诃夫短篇小说
契诃夫1899年作品
原文:
《宝贝儿》
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勉尼科夫的女儿奥莲卡①坐在当院的门廊上想心事。天气挺热,苍蝇老是讨厌地缠住人不放。想到不久就要天黑,心里就痛快了。乌黑的雨云从东方朝这儿移动,潮湿的空气时不时地从那边吹来。
库金站在院子中央,瞧着天空。他是剧团经理人,经营着“季沃里”游乐场,借住在这个院里的一个厢房内。
“又要下雨了!”他沮丧地说,“又要下雨了!天天下雨,天天下雨,好象故意跟我捣乱似的!这简直是要我上吊!要我破产!天天要赔一大笔钱!”
他举起双手一拍,接着朝奥莲卡说:
“瞧!奥尔迦·谢敏诺芙娜,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恨不得痛哭一场!一个人好好工作,尽心竭力,筋疲力尽,夜里也睡不着觉,老是想怎样才能干好,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先不先,观众就是些没知识的人,野蛮人。我为他们排顶好的轻歌剧、梦幻剧,请第一流的讽刺歌曲演唱家,可是他们要看吗?你当是他们看得懂?他们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戏哟!给他们排庸俗的戏就行!其次,请您看看这天气吧。差不多天天晚上都下雨。
从五月十号起下开了头,接连下了整整一个五月和一个六月。
简直要命!看戏的不来,可是租钱我不是照旧得付?演员的工钱不是也照旧得给?“
第二天傍晚,阴云又四合了,库金歇斯底里般地狂笑着说:“那有什么关系?要下雨就下吧!下得满花园是水,把我活活淹死就是!叫我这辈子倒霉,到了下辈子也还是倒霉!让那些演员把我扭到法院去就是!法院算得了什么?索性把我发配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好了!送上断头台就是!哈哈哈!”
到第三天还是那一套。……
奥莲卡默默地、认真地听库金说话,有时候眼泪涌上她的眼眶。临了,他的不幸打动她的心,她爱上他了。他又矮又瘦,脸色发黄,头发往两边分梳,用尖细的男高音说话,说话时撇着嘴。他脸上老是带着沮丧的神情,可是他还是在她心里引起一种真挚的深情。她老得爱一个人,不这样就不行。早先,她爱她爸爸,现在他害了病,坐在一个黑房间里的一把圈椅上,呼吸困难;她还爱过她的姑妈,往常她姑妈每隔两年总要从布良斯克来一回;这以前,她在上初级中学的时候,爱过她的法语教师。她是个文静的、好心的、体贴人的姑娘,目光温顺、柔和,身体十分健康。男人要是看到她那丰满、红润的脸蛋儿,看到她那生着一颗黑痣的、柔软白净的脖子,看到她一听到什么愉快的事情脸上就绽开的天真善良的笑容,就会暗想:“是啊,这姑娘挺不错,……”就也微微地笑。女人呢,在谈话中间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忽然拉住她的手,忍不住满心喜爱地说:“宝贝儿!”
这所房子坐落在城郊的茨冈居民区,离“季沃里”游乐场不远,她从生出来那天起就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而且她父亲在遗嘱里已经写明,这房子将来归她所有。一到傍晚和夜里,她就听见游乐场里乐队的奏乐声,鞭炮劈劈啪啪地爆响,她觉得这是库金在跟他的命运打仗,猛攻他的大仇人——淡漠的观众,她的心就甜蜜地缩紧,她没有一点睡意了。等到天快亮,他回到家来,她就轻轻地敲自己卧室的窗子,隔着窗帘只对他露出她的脸和一边的肩膀,温存地微笑着。……他向她求婚,他们结了婚。等到他挨近她,看清她的脖子和丰满结实的肩膀,他就举起双手轻轻一拍,说道:“宝贝儿!”
他幸福,可是因为结婚那天昼夜下雨,沮丧的神情就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
他们婚后过得很好。她掌管他的票房,照料游乐场的内务,记帐,发工钱。她那红润的脸蛋儿,可爱而天真、象在放光的笑容,时而在票房的小窗子里,时而在饮食部里,时而在后台闪现。她已经常常对她的熟人说,世界上顶了不起的、顶重要、顶不能缺少的东西就是戏剧,只有在戏剧中,人才能获得真正的享受,才会变得有教养,变得仁慈。
“可是观众懂得这层道理吗?”她说,“他们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戏!昨天晚场我们演出《小浮士德》②,差不多全场的包厢都空着;要是万尼奇卡③和我换演一出庸俗的戏剧,那您放心好了,剧院里倒会挤得满满的。明天万尼奇卡和我准备上演《俄耳浦斯在地狱》④。请您过来看吧。”
凡是库金讲到戏剧和演员的话,她统统学说一遍。她也跟他一样看不起观众,因为他们无知,对艺术冷淡。她参加彩排,纠正演员的动作,监视乐师的行为。遇到本城报纸上发表对剧团不满的评论,她就流泪,然后跑到报馆编辑部去疏通。
演员们喜欢她,叫她“万尼奇卡和我”,或者“宝贝儿”。她怜惜他们,借给他们少量的钱。要是他们偶尔骗了她,她只是偷偷地流泪,可是不向丈夫诉苦。
冬天他们也过得很好。整个一冬,他们租下本城的剧院演剧,只有短期间让出来,让给小俄罗斯剧团,或者魔术师,或者本地的业余爱好者上演。奥莲卡发胖了,由于心满意足而容光焕发。库金却黄下去,瘦下去,抱怨亏损太大,其实那年冬天生意不错。每天夜里他都咳嗽,她就给他喝覆盆子花汁和菩提树花汁,用香水擦他的身体,拿软和的披巾包好他。
“你真是我的心上人!”她抚平他的头发,十分诚恳地说,“你真招我疼!”
到大斋节 ⑤,他动身到莫斯科去请剧团。他一走,她就睡不着觉,老是坐在窗前,瞧着星星。这时候她就把自己比做母鸡。公鸡不在窠里,母鸡也总是通宵睡不着,心不定。库金在莫斯科耽搁下来,写信回来说到复活节才能回来,此外,他还在信上交代了几件有关“季沃里”的事。可是到受难周⑥前的星期一 ,夜深了,忽然传来令人惊恐不安的敲门声,不知道是谁在使劲捶那便门,就跟捶大桶似的——嘭嘭嘭!睡意蒙眬的厨娘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踩过水洼,跑去开门。
“劳驾,请开门!”有人在门外用低沉的男低音说。“有一封你们家的电报!”
奥莲卡以前也接到过丈夫的电报,可是这回不知什么缘故,她简直吓呆了。她用颤抖的手拆开电报,看见了如下的电文:伊凡·彼得罗维奇今日突然去世星期二应如河殡葬请吉示下。
电报上真是那么写的——如河殡葬,还有那个完全讲不通的字眼“吉”。电报上是歌剧团导演署的下款。
“我的亲人!”奥莲卡痛哭起来。“万尼奇卡呀,我的爱人,我的亲人!为什么当初我要跟你相遇?为什么我要认识你,爱上你啊?你把你这可怜的奥莲卡,可怜的、不幸的人丢给谁哟?
……“
星期二他们把库金葬在莫斯科的瓦冈科沃墓地;星期三 奥莲卡回到家,一走进房门,就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声音响得隔壁院子里和街上全听得见。
“宝贝儿!”街坊说,在自己胸前画十字,“亲爱的奥尔迦·谢敏诺芙娜,可怜,这么难过!”
三个月以后,有一天,奥莲卡做完弥撒走回家去,悲悲切切,十分哀伤。凑巧她的邻居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普斯托瓦洛夫,也从教堂回家,跟她并排走着。他是商人巴巴卡耶夫木材场的经理。他头戴草帽,身上穿着白坎肩,坎肩上系着金表链,那样儿与其说象商人,不如说象地主。
“万事都由天定,奥尔迦·谢敏诺芙娜,”他庄重地说,声音里含着同情的调子,“要是我们的亲人死了,那一定是上帝的旨意,遇到那种情形我们应当忍住悲痛,顺从命运才对。”
他把奥莲卡送到门口,和她告别,就往前走了。这以后,那一整天,她的耳朵里老是响着他那庄重的声音,她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他那把黑胡子。她很喜欢他。而且她明明也给他留下了好印象,因为过了不久,就有一位她不大熟悉的、上了岁数的太太到她家里来喝咖啡,刚刚在桌旁坐定,就立刻谈起普斯托瓦洛夫,说他是一个可靠的好人,随便哪个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都乐于嫁给他。三天以后,普斯托瓦洛夫本人也亲自上门来拜访了。他没坐多久,不过十分钟光景,说的话也不多,可是奥莲卡已经爱上他了,而且爱得那么深,通宵都没睡着,浑身发热,好象害了热病,到第二天早晨就要人去请那位上了岁数的太太来。婚事很快就讲定,随后举行了婚礼。
普斯托瓦洛夫和奥莲卡婚后过得很好。通常,他吃午饭以前待在木材场里,饭后就出去接洽生意,于是奥莲卡就替他坐在办公室里,算帐,卖货,直到黄昏时候才走。
“如今木材一年年贵起来,一年要涨两成,”她对顾客和熟人说。“求主怜恤我们吧,往常我们总是卖本地的木材,现在呢,瓦西奇卡⑦只好每年到莫吉廖夫省去办木材了。运费好大呀!”她接着说,现出害怕的神情,双手捂住脸,“好大的运费!”
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做过很久很久的木材买卖,觉得生活中顶要紧、顶重大的东西就是木材。什么“梁木”啦,“圆木”啦,“薄板”啦,“护墙板”啦,“箱子板”啦,“板条”啦,“木块”啦,“毛板”啦等等,在她听来,这些词儿包含着某种亲切动人的意味。……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梦见薄板和木板堆积如山,长得没有尽头的一串大车载着木材出了城,驶往远处。她还梦见一 大批十二俄尺长、五俄寸⑧厚的原木竖起来,在木材场上开步走,于是原木、梁木、毛板,彼此相碰,发出干木头的嘭嘭声,一 会儿倒下去,一会儿又竖起来,互相重叠着。奥莲卡在睡梦中叫起来,普斯托瓦洛夫就对她温柔地说:“奥莲卡,你怎么了,亲爱的?在胸前画十字吧。”
丈夫怎样想,她也就怎样想。要是他觉得房间里热,或者现在生意变得清淡,她就也那么想。她丈夫不喜欢任何娱乐,遇到节日总是待在家里。她就也照那样做。
“你们老是待在家里或者办公室里,”熟人们说,“你们应当去看看戏才对,宝贝儿,要不然,就去看看杂技也好。”
“瓦西奇卡和我没有工夫上剧院去,”她郑重地回答说,“我们是干活儿的人,我们哪儿顾得上去看那些胡闹的玩意儿。看戏有什么好处呢?”
每到星期六 ,普斯托瓦洛夫和她总是去参加彻夜祈祷,遇到节日就去做晨祷。他们从教堂出来,并排走回家去的时候,脸上总是现出感动的神情。他们俩周身都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她的绸子连衣裙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在家里,他们喝茶,吃奶油面包和各种果酱,然后又吃馅饼。每天中午,在他们院子里和大门外的街道上,总有红甜菜汤、煎羊肉或者烤鸭子等等喷香的气味,遇到斋日就有鱼的气味,谁走过他们家的大门口,都不能不犯馋。在办公室里,茶炊老是沸腾,他们招待顾客喝茶,吃面包圈。夫妇俩每个星期去洗一回澡,并肩走回家来,两个人都是满面红光。
“还不错,我们过得挺好,谢谢上帝,”奥莲卡常常对熟人说,“只求上帝让人人都能过着象瓦西奇卡和我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每逢普斯托瓦洛夫到莫吉廖夫省去采办木材,她总是十 分想念他,通宵睡不着觉,哭。有一个军队里的年轻兽医斯米尔宁租住在她家的厢房里,有时候傍晚来着她。他来跟她谈天,打牌,这样就缓解了她的烦闷。特别有趣的是听他谈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他结过婚,有一个儿子,可是他跟妻子分居,因为她对他变了心,现在他还恨她,每月汇给她四十卢布,作为儿子的生活费。听到这些话,奥莲卡就叹气,摇头,替他难过。
“唉,求上帝保佑您,”在分手的时候,她对他说,举着蜡烛送他下楼。“谢谢您来给我解闷儿,求上帝赐给您健康,圣母……”她学丈夫的样,神情总是十分端庄,稳重。兽医已经走出楼下的门,她喊住他,说:“您要明白,符拉季米尔·普拉托内奇,您应当跟您的妻子和好。您至少应当看在儿子的份上原谅她!……您放心,那小家伙心里一定都明白。”
等到普斯托瓦洛夫回来,她就把兽医和他那不幸的家庭生活低声讲给他听,两个人就叹气,摇头,谈到那男孩,说那孩子一定想念父亲。后来,由于思想上某种奇特的联系,他们俩就在圣像前面跪下叩头,求上帝赐给他们儿女。
就这样,普斯托瓦洛夫夫妇在相亲相爱和融洽无间中平静安分地过了六年。可是,唉,有一年冬天,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场思喝足热茶,没戴帽子就走出门去卖木材,得了感冒,病倒了。她请来顶好的医生给他治病,可是病越来越重,过了四个月他就死了。奥莲卡又成了寡妇。
“你把我丢给谁啊,我的亲人?”她送丈夫下葬后,痛哭道。
“现在没有了你,我这个苦命的不幸的人怎么过得下去啊?好心的人们,可怜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吧。……”她穿上黑色的丧服,缝上白丧章 ,不再戴帽子和手套了。
她不出大门,只是间或到教堂去或者到丈夫的坟上去,老是待在家里,跟修女一样。直到六个月以后,她才去掉白丧章 ,打开百叶窗。有时候可以看见她早晨跟她的厨娘一块儿上市场去买菜,可是现在她在家里怎样生活,她家里的情形怎样,那就只能猜测了。大家也真是在纷纷猜测,因为常看见她在自家的小花园里跟兽医一块儿喝茶,他对她念报上的新闻,又因为她在邮政局遇见一个熟识的女人,对那女人说:“我们城里缺乏兽医的正确监督,因此有了很多疾病。常常听说有些人因为喝牛奶得了病,或者从牛马身上染来了病。
实际上,对家畜的健康应该跟对人类的健康一样关心才对。“
她重述兽医的想法,现在她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跟他一样了。显然,要她不爱什么人,她就连一年也活不下去,她在她家的厢房里找到了新的幸福。换了别人,这种行为就会受到指摘,不过对于奥莲卡却没有一个人会往坏处想,她生活里的一 切事情都可以得到谅解。他们俩的关系所起的变化,她和兽医都没对外人讲,还极力隐瞒着;可是这还是不行,因为奥莲卡守不住秘密。每逢他屋里来了客人,军队里的同行,她就给他们斟茶,或者给他们张罗晚饭,谈牛瘟,谈家畜的结核病,谈本市的屠宰场。他呢,忸怩不安,等到客人散掉,他就抓住她的手,生气地轻声说:“我早就要求过你别谈你不懂的事!我们兽医之间谈到我们本行的时候,你别插嘴。这真叫人不痛快!”
她惊讶而惶恐地瞧着他,问道:
“可是,沃洛杰奇卡⑨,那要我谈什么好呢?”
她眼睛里含着眼泪,搂住他,求他别生气。他们俩就都快活可是这幸福没有维持多久。兽医随着军队开拔,从此不回来了,因为军队已经调到很远的地方去,大概是西伯利亚吧。于是剩下奥莲卡孤单单一个人了。
现在她简直是孤苦伶仃了。父亲早已去世,他的圈椅扔在阁楼上,布满灰尘,缺了一条腿。她瘦了,丑了,人家在街上遇到她,已经不象往常那样瞧她,也不对她微笑了。显然好岁月已经过去,落在后面。现在她得过一种新的生活,一种不熟悉的生活,关于那种生活还是不要去想的好。傍晚,奥莲卡坐在门廊上,听“季沃里”的乐队奏乐,鞭炮劈劈啪啪地响,可是这已经不能在她心头引起任何反响了。她漠然瞧着她的空院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盼望,然后等到黑夜降临,就上床睡觉,梦见她的空院子。她固然也吃也喝,不过那好象是出于不得已似的。
顶顶糟糕的是,她什么见解都没有了。她看见她周围的事物,也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对那些事物没法形成自己的看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有任何见解,那是多么可怕呀!比方说,她看见一个瓶子,看见天在下雨,或者看见一个乡下人坐着大车走过,可是她说不出那瓶子、那雨、那乡下人为什么存在,有什么意义,哪怕拿一千卢布给她,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当初跟库金或普斯托瓦洛夫在一块儿,后来跟兽医在一块儿的时候,样样事情奥莲卡都能解释,随便什么事她都说得出自己的见解,可是现在,她的脑子里和她的心里,就跟那个院子一样空空洞洞。生活变得又可怕又苦涩,仿佛嚼苦艾一 样。
渐渐地,这座城向四面八方扩张开来。茨冈居民区已经叫做大街,在“季沃里”游乐场和木材场的原址,已经造起了一座座新房子,出现了一条条巷子。光阴跑得好快!奥莲卡的房子发黑,屋顶生锈,板棚歪斜,整个院子长满杂草和荆棘。奥莲卡自己也老了,丑了。夏天,她坐在走廊上,她心里跟以前一样又空洞又烦闷,充满苦味。冬天,她坐在窗前瞧着雪。每当她闻到春天的清香,或者风送来教堂的玎眬钟声的时候,往事就会突然在她的脑海里涌现,她的心甜蜜地缩紧,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可是这也只有一分钟工夫,过后心里又是空空洞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黑猫布雷斯卡依偎着她,柔声地咪咪叫,可是这种猫儿的温存不能打动奥莲卡的心。她可不需要这个!她需要的是那种能够抓住她整个身心,整个灵魂、整个理性的爱,那种给她思想、给她生活方向、温暖她那日益衰老的心灵的爱。她把黑猫从裙子上抖掉,心烦地对它说:“走开,走开!……用不着待在这儿!”
日子就照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没有一点欢乐,没有一点见解。厨娘玛甫拉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七月里炎热的一天,将近傍晚,城里的牲口刚沿街赶过去,整个院里满是飞尘,象云雾一样,忽然有人来敲门了。奥莲卡亲自去开门,睁眼一看,不由得呆住了,原来门外站着兽医斯米尔宁,头发已经斑白,穿着便服。她忽然想起了一切,忍不住哭起来,把头偎在他的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非常激动,竟没有注意到他们俩后来怎样走进房子,怎样坐下来喝茶。
“我的亲人!”她嘟哝着说,快活得发抖,“符拉季米尔·普拉托内奇!上帝从哪儿把你送来的?”
“我要在此地长住下来,”他说,“我已经退伍,离职后上这儿来试试运气,过一种安定的生活。况且,如今我的儿子应该上中学了。他长大了。您要知道,我已经跟妻子和好啦。”
“她在哪儿呢?”奥莲卡问。
“她跟儿子一起在旅馆里,我这是出来找房子的。”
“主啊,圣徒啊,就住到我的房子里来好了!这里还不能安个家吗?咦,主啊,我又不要你们出房钱,”奥莲卡着急地说,又哭起来,“你们住在这儿,我搬到厢房里去住就行了。主啊,我好高兴!”
第二天,房顶就上漆,墙壁刷白粉,奥莲卡双手叉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发命令。她的脸上现出旧日的笑容,她的全身充满活力,精神抖擞,仿佛睡了一大觉,刚刚醒来似的。兽医的妻子到了,那是一个又瘦又丑的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现出任性的神情。她带着她的小男孩萨沙,他是一个十岁的小胖子,身材矮小得跟他的年龄不相称,生着亮晶晶的蓝眼睛,两腮各有一个酒窝。孩子刚刚走进院子,就追那只猫,立刻传来了他那快活而欢畅的笑声。
“大妈,这是您的猫吗?”他问奥莲卡。“等您的猫下了小猫,请您送给我们一只吧。妈妈特别怕耗子。”
奥莲卡跟他讲话,给他茶喝。她胸膛里的那颗心忽然温暖了,甜蜜蜜地收紧,仿佛这男孩是她亲生的儿子似的。每逢傍晚,他在饭厅里坐下,温习功课,她就带着温情和怜悯瞧着他,喃喃地说:“我的宝贝儿,漂亮小伙子。……我的小乖乖,长得这么白净,这么聪明。”
“‘四面被水围着的一部分陆地称为岛,’”他念道。
“四面被水围着的一部分陆地……”她学着说,在多年的沉默和思想空虚以后,这还是她第一回很有信心地说出她的意见。
现在她有自己的意见了。晚饭时候,她跟萨沙的爹娘谈天,说现在孩子们在中学里功课多难,不过古典教育也还是比实科教育强,因为中学毕业后,出路很广,想当医师也可以,想做工程师也可以。“
萨沙开始上中学。他母亲动身到哈尔科夫去看她妹妹,从此没有回来。他父亲每天出门去给牲口看病,往往一连三天不住在家里。奥莲卡觉得萨沙完全没人管,在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会活活饿死。她就让他搬到自己的厢房里去住,在那儿给他布置一个小房间。
一连六个月,萨沙跟她一块儿住在厢房里。每天早晨奥莲卡到他的小房间里去,他睡得正香,手放在脸蛋底下,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她不忍心叫醒他。
“萨宪卡⑩,”她难过地说,“起来吧,乖乖!该上学去啦。”
他就起床,穿好衣服,念完祷告,然后坐下来喝早茶。他喝下三杯茶,吃完两个大面包圈,外加半个法国奶油面包。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因此情绪不佳。
“你还没背熟你那个寓言哪,萨宪卡,”奥莲卡说,瞧着他,仿佛要送他出远门似的,“我为你要操多少心啊。你得用功读书,乖乖。……还得听老师的话才行。”
“嗨,请您别管我的事!”萨沙说。
然后他就出门顺大街上学去了。他身材矮小,却戴一顶大制帽,背一个书包。奥莲卡没一点声息地跟在他后面走。
“萨宪卡!”她叫道。
他回头看,她就拿一个海枣或者一块糖塞在他手里。他们拐弯,走进他学校所在的那条胡同,他害臊了,因为后面跟着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他回过头来说:“您回家去吧,大妈。现在我可以一个人走到了。”
她就站住,瞧着他的背影,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他走进校门口不见了为止。啊,她多么爱他!她往日的爱恋从没有象这一回那么深;她的母性的感情越燃越旺,以前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忘我地、无私地、欢乐地献出自己的心灵。为这个头戴大制帽、脸蛋上有酒窝的旁人的男孩,她愿意交出她的整个生命,而且愿意含着温柔的眼泪愉快地交出来。这是为什么?谁说得出来这是为什么呢?
她把萨沙送到学校,就沉静地走回家去,心满意足,踏踏实实,满腔热爱。她的脸在最近半年当中变得年轻了,带着笑容,喜气洋洋,遇见她的人瞧着她,都感到愉快,对她说:“您好,亲爱的奥尔迦·谢敏诺芙娜!您生活得怎样,宝贝儿?”
“如今在中学里念书可真难啊,”她在市场上说,“昨天一 年级的老师叫学生背熟一则寓言,翻译一篇拉丁文,还要做习题,这是闹着玩的吗?……唉,小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她开始讲到老师、功课、课本,她讲的正是萨沙讲过的话。
到两点多钟,他们一块儿吃午饭,傍晚一块儿温课,一块儿哭。她安顿他上床睡下,久久地在他胸前画十字,小声祷告,然后她自己也上床睡觉,幻想遥远而朦胧的将来,那时候萨沙毕了业,做了医师或者工程师,有了自己的大房子,买了马和马车,结了婚,生了子女。……她睡着以后,还是想着这些,眼泪从她闭紧的眼睛里流下她的脸颊。那只黑猫躺在她身旁,叫着:“喵……喵……喵。”
忽然,响起了挺响的敲门声。奥莲卡醒了,害怕得透不出气来,她的心怦怦地跳。过半分钟,敲门声又响了。
“这一定是从哈尔科夫打来了电报,”她想,周身开始打抖,“萨沙的母亲要叫他上哈尔科夫去了。……哎,主啊!”
她绝望了,她的头、手、脚全凉了,她觉得全世界再也没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了。可是再过一分钟就传来了说话声:原来是兽医从俱乐部回家来了。
“唉,谢天谢地,”她想。
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慢慢地落了下来,她又觉得轻松了。她躺下去,想着萨沙,而萨沙在隔壁房间里睡得正香,偶尔在梦中说:“我揍你!滚开!别打人!”
「注释」
①奥尔迦的爱称。
②法国作曲家埃尔维(1825—1892)所作的轻歌剧。——俄文本编者注
③库金的名字伊凡的爱称。
④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1819—1880)所作的轻歌剧。——俄文本编者注
⑤指复活节前为期四十天的斋戒,以纪念耶稣在荒野绝食。
⑥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的一周,纪念耶稣受难。
⑦瓦西里的爱称。
⑧1俄寸等于4。4厘米。
⑨符拉季米尔的爱称。
⑩萨沙和萨宪卡都是亚历山大的爱称。
5. 契诃夫《变色龙》全文
巡逻中的督警奥楚蔑洛夫和随从穿过集市广场时,忽然听见有人在尖声大喊,于是他们朝喧闹的人群走去。原来,金银匠赫留金想用烟蒂去烫一只无家的小狗的鼻于,却被小狗咬了手指。见来了督警,于是便向他告状。一开始,督警奥楚蔑洛夫很是公正和严历,“好的……是谁家的狗?我不会袖手不管。”大声斥骂养狗的人,并要把小狗处死;当听到有人说这好像是日加洛夫将军家的狗时,他立即改变态度,“莫非它够得着你的手指头?它一点点大,你却是个彪形大汉!”并警告赫留金不要玩花样,说法律面前人人平等。这时,他的随从说,好像这不是将军家的狗.他又开始“复色”,说“这样的小贱种,怎么会是将军养的”,说是该对“它进行惩罚的时候了。但又有人说好像在将军家看到这条狗时,他又说:“赫留金你这个笨蛋,都是你自己惹的祸!”他一变再变,当最后从将军家厨师口中得知这是将军的狗时,他马上大声赞扬小狗是“灵巧的”,“张嘴就咬了这家伙的小指头”。处置完“事件”,他对赫留金说:“我还会来收拾你的!”又继续巡逻了。
拓展资料:
《变色龙》是俄国作家契诃夫早期创作的一篇短篇小说。
契诃夫在该作中栩栩如生地塑造了虚伪逢迎、见风使舵的巡警奥楚蔑洛夫,当他以为小狗是普通人家的狗时,就扬言要弄死它并惩罚其主人。当他听说狗主人是席加洛夫将军时,一会儿额头冒汗,一会儿又全是哆嗦。通过人物如同变色龙似的不断变化态度的细节描写,有力地嘲讽了沙皇专制制度下封建卫道士的卑躬屈膝的嘴脸。
6. 请问大家,契诃夫有《儿童》这本小说吗我百度不到。有一题作业不会做。
契诃夫的短篇小说《儿童》
写了五个在赌博的孩子,刻意表现他们之间的不同。九岁的葛里夏“他打牌完全是为了钱”,“担心赢不成的那分恐惧嫉妒”,“不容他安安静静地坐着”,“他局促不安,倒好象坐在刺草上似的。他一赢,就贪心地把钱抓过来”,而他的八岁的妹妹阿尼雅“也怕别人会赢,她的脸红一阵白一阵”,但是她和她哥哥不一样,她紧张地盯住别人,不是为了钱,“钱不钱,她倒不放在心上,对她说来,赌赢了,是面子问题”。另一个妹妹索尼雅又有不同之点:“她是为玩牌而玩牌”,她根本不关心输赢的问题。“不管谁赢了,她总是拍手笑”。最小的弟弟阿辽沙的不同之处是既不贪钱,也不好面子,更不是一般地凑热闹。他在那里与其说是为了玩牌,不如说是为了看人家起纠纷,“要是有人打人,或者骂人,他就十分高兴”。 第五个孩子是厨娘的儿子安德烈,他的特点是迷迷糊糊,自己赢了也好,别人赢了也好,他都不关心,他一心注意的是这种牌戏的数学原理:“这世界上能有多少不同的数字呵,它们怎么会算不错?”
这种几乎没有任何戏剧性情节或心理病态的作品之所以动人,主要得力于契诃夫把五个孩子内心对于赌钱的不同看法放在纲领性的地位上。
肤浅的作家容易满足于五个孩子外表的区别,但不能超越这种外表信息的差异。契诃夫之所以是巨匠,具有点铁成金的才华,就在于轻松自如地把握了他们心灵深处的差异,外表的信息的差异只是一种索引。作家的任务并不是把这种区别绝对化。把人看得没有任何共同点,会妨碍生活真谛的显示。作家从寻求区别开始,并不停留在区别上,作家观察的深刻还在于他最终还能发现这不同的心灵轨道在另一个层次上又属于一个更大的共同轨道。用哲学的语言来说,作家的观察的过程是从严格的特殊走向广泛普遍性的过程。
7. 求契诃夫的《苦恼》全文
我向谁去诉说我的悲伤①?……
暮色昏暗。大片的湿雪绕着刚点亮的街灯懒洋洋地飘飞,落在房顶、马背、肩膀、帽子上,积成又软又薄的一层。车夫姚纳·波达波夫周身雪白,象是一个幽灵。他在赶车座位上坐着,一动也不动,身子往前伛着,伛到了活人的身子所能伛到的最大限度。即使有一个大雪堆倒在他的身上,仿佛他也会觉得不必把身上的雪抖掉似的。……他那匹小马也是一身白,也是一动都不动。它那呆呆不动的姿态、它那瘦骨棱棱的身架、它那棍子般直挺挺的腿,使它活象那种花一个戈比就能买到的马形蜜糖饼干。它多半在想心思。不论是谁,只要被人从犁头上硬拉开,从熟悉的灰色景致里硬拉开,硬给丢到这儿来,丢到这个充满古怪的亮光、不停的喧嚣、熙攘的行人的旋涡当中来,那他就不会不想心事。……姚纳和他的瘦马已经有很久停在那个地方没动了。他们还在午饭以前就从大车店里出来,至今还没拉到一趟生意。可是现在傍晚的暗影已经笼罩全城。街灯的黯淡的光已经变得明亮生动,街上也变得热闹起来了。
“赶车的,到维堡区。去!”姚纳听见了喊声。“赶车的!”
姚纳猛的哆嗦一下,从粘着雪花的睫毛里望出去,看见一个军人,穿一件带风帽的军大衣。
“到维堡区去!”军人又喊了一遍。“你睡着了还是怎么的?到维堡区去!”
为了表示同意,姚纳就抖动一下缰绳,于是从马背上和他肩膀上就有大片的雪撒下来。……那个军人坐上了雪橇。车夫吧哒着嘴唇叫马往前走,然后象天鹅似的伸长了脖子,微微欠起身子,与其说是由于必要,不如说是出于习惯地挥动一下鞭子。那匹瘦马也伸长脖子,弯起它那象棍子一样的腿,迟疑地离开原地走动起来了。……“你往哪儿闯,鬼东西!”姚纳立刻听见那一团团川流不息的黑影当中发出了喊叫声。
“鬼把你支使到哪儿去啊?靠右走!”
“你连赶车都不会!靠右走!”军人生气地说。
一个赶轿式马车的车夫破口大骂。一个行人恶狠狠地瞪他一眼,抖掉自己衣袖上的雪,行人刚刚穿过马路,肩膀撞在那匹瘦马的脸上。姚纳在赶车座位上局促不安,象是坐在针尖上似的,往两旁撑开胳膊肘,不住转动眼珠,就跟有鬼附了体一样,仿佛他不明白自己是在什么地方,也不知道为什么在那儿似的。
“这些家伙真是混蛋!”那个军人打趣地说。“他们简直是故意来撞你,或者故意要扑到马蹄底下去。他们这是互相串通好的。”
姚纳回过头去瞧着乘客,努动他的嘴唇。……他分明想要说话,然而从他的喉咙里却没有吐出一个字来,只发出咝咝的声音。
“什么?”军人问。
姚纳撇着嘴苦笑一下,嗓子眼用一下劲,这才沙哑地说出口:“老爷,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哦!……他是害什么病死的?”
姚纳掉转整个身子朝着乘客说:
“谁知道呢,多半是得了热病吧。……他在医院里躺了三 天就死了。……这是上帝的旨意哟。”
“你拐弯啊,魔鬼!”黑地里发出了喊叫声。“你瞎了眼还是怎么的,老狗!用眼睛瞧着!”
“赶你的车吧,赶你的车吧,……”乘客说。“照这样走下去,明天也到不了。快点走!”
车夫就又伸长脖子,微微欠起身子,用一种稳重的优雅姿势挥动他的鞭子。后来他有好几次回过头去看他的乘客,可是乘客闭上眼睛,分明不愿意再听了。他把乘客拉到维堡区以后,就把雪橇赶到一家饭馆旁边停下来,坐在赶车座位上伛下腰,又不动了。……湿雪又把他和他的瘦马涂得满身是白。一个钟头过去,又一个钟头过去了。……人行道上有三个年轻人路过,把套靴踩得很响,互相诟骂,其中两个人又高又瘦,第三个却矮而驼背。
“赶车的,到警察桥去!”那个驼子用破锣般的声音说。
“一共三个人。……二十戈比!”
姚纳抖动缰绳,吧哒嘴唇。二十戈比的价钱是不公道的,然而他顾不上讲价了。……一个卢布也罢,五戈比也罢,如今在他都是一样,只要有乘客就行。……那几个青年人就互相推搡着,嘴里骂声不绝,走到雪橇跟前,三个人一齐抢到座位上去。这就有一个问题需要解决:该哪两个坐着,哪一 个站着呢?经过长久的吵骂、变卦、责难以后,他们总算做出了决定:应该让驼子站着,因为他最矮。
“好,走吧!”驼子站在那儿,用破锣般的嗓音说,对着姚纳的后脑壳喷气。
“快点跑!嘿,老兄,瞧瞧你的这顶帽子!
全彼得堡也找不出比这更糟的了。……”“嘻嘻,……嘻嘻,……”姚纳笑着说。
“凑合着戴吧。……”
“喂,你少废话,赶车!莫非你要照这样走一路?是吗?
要给你一个脖儿拐吗?……”
“我的脑袋痛得要炸开了,……”一个高个子说。“昨天在杜克玛索夫家里,我跟瓦斯卡一块儿喝了四瓶白兰地。”
“我不明白,你何必胡说呢?”另一个高个子愤愤地说。
“他胡说八道,就跟畜生似的。”
“要是我说了假话,就叫上帝惩罚我!我说的是实情。……”
“要说这是实情,那末,虱子能咳嗽也是实情了。”
“嘻嘻!”姚纳笑道。“这些老爷真快活!”
“呸,见你的鬼!……”驼子愤慨地说。“你到底赶不赶车,老不死的?难道就这样赶车?你抽它一鞭子!唷,魔鬼!唷!使劲抽它!”
姚纳感到他背后驼子的扭动的身子和颤动的声音。他听见那些骂他的话,看到这几个人,孤单的感觉就逐渐从他的胸中消散了。驼子骂个不停,诌出一长串稀奇古怪的骂人话,直骂得透不过气来,连连咳嗽。那两个高个子讲起一个叫娜杰日达·彼得罗芙娜的女人。姚纳不住地回过头去看他们。正好他们的谈话短暂地停顿一下,他就再次回过头去,嘟嘟哝哝说:“我的……那个……我的儿子这个星期死了!”
“大家都要死的,……”驼子咳了一阵,擦擦嘴唇,叹口气说。“得了,你赶车吧,你赶车吧!诸位先生,照这样的走法我再也受不住了!他什么时候才会把我们拉到呢?”
“那你就稍微鼓励他一下,……给他一个脖儿拐!”
“老不死的,你听见没有?真的,我要揍你的脖子了!……跟你们这班人讲客气,那还不如索性走路的好!……你听见没有,老龙②?莫非你根本就不把我们的话放在心上?”
姚纳与其说是感到,不如说是听到他的后脑勺上啪的一 响。
“嘻嘻,……”他笑道。“这些快活的老爷,……愿上帝保佑你们!”
“赶车的,你有老婆吗?”高个子问。
“我?嘻嘻,……这些快活的老爷!我的老婆现在成了烂泥地罗。……哈哈哈!……在坟墓里!……现在我的儿子也死了,可我还活着。……这真是怪事,死神认错门了。……它原本应该来找我,却去找了我的儿子。……”姚纳回转身,想讲一讲他儿子是怎样死的,可是这时候驼子轻松地呼出一口气,声明说,谢天谢地,他们终于到了。
姚纳收下二十戈比以后,久久地看着那几个游荡的人的背影,后来他们走进一个黑暗的大门口,不见了。他又孤身一人,寂静又向他侵袭过来。……他的苦恼刚淡忘了不久,如今重又出现,更有力地撕扯他的胸膛。姚纳的眼睛不安而痛苦地打量街道两旁川流不息的人群:在这成千上万的人当中有没有一个人愿意听他倾诉衷曲呢?然而人群奔走不停,谁都没有注意到他,更没有注意到他的苦恼。……那种苦恼是广大无垠的。如果姚纳的胸膛裂开,那种苦恼滚滚地涌出来,那它仿佛就会淹没全世界,可是话虽如此,它却是人们看不见的。
这种苦恼竟包藏在这么一个渺小的躯壳里,就连白天打着火把也看不见。……姚纳瞧见一个扫院子的仆人拿着一个小蒲包,就决定跟他攀谈一下。
“老哥,现在几点钟了?”他问。
“九点多钟。……你停在这儿干什么?把你的雪橇赶开!”
姚纳把雪橇赶到几步以外去,伛下腰,听凭苦恼来折磨他。……他觉得向别人诉说也没有用了。……可是五分钟还没过完,他就挺直身子,摇着头,仿佛感到一阵剧烈的疼痛似的;他拉了拉缰绳。……他受不住了。
“回大车店去,”他想。“回大车店去!”
那匹瘦马仿佛领会了他的想法,就小跑起来。大约过了一个半钟头,姚纳已经在一个肮脏的大火炉旁边坐着了。炉台上,地板上,长凳上,人们鼾声四起。空气又臭又闷。姚纳瞧着那些睡熟的人,搔了搔自己的身子,后悔不该这么早就回来。……
“连买燕麦③的钱都还没挣到呢,”他想。“这就是我会这么苦恼的缘故了。一个人要是会料理自己的事,……让自己吃得饱饱的,自己的马也吃得饱饱的,那他就会永远心平气和。……”墙角上有一个年轻的车夫站起来,带着睡意嗽一嗽喉咙,往水桶那边走去。
“你是想喝水吧?”姚纳问。
“是啊,想喝水!”
“那就痛痛快快地喝吧。……我呢,老弟,我的儿子死了。……你听说了吗?这个星期在医院里死掉的。……竟有这样的事!”
姚纳看一下他的话产生了什么影响,可是一点影响也没看见。那个青年人已经盖好被子,连头蒙上,睡着了。老人就叹气,搔他的身子。……如同那个青年人渴望喝水一样,他渴望说话。他的儿子去世快满一个星期了,他却至今还没有跟任何人好好地谈一下这件事。……应当有条有理,详详细细地讲一讲才是。……应当讲一讲他的儿子怎样生病,怎样痛苦,临终说过些什么话,怎样死掉。……应当描摹一下怎样下葬,后来他怎样到医院里去取死人的衣服。他有个女儿阿尼霞住在乡下。……关于她也得讲一讲。……是啊,他现在可以讲的还会少吗?听的人应当惊叫,叹息,掉泪。……要是能跟娘们儿谈一谈,那就更好。她们虽然都是蠢货,可是听不上两句就会哭起来。
“去看一看马吧,”姚纳想。“要睡觉,有的是时间。……不用担心,总能睡够的。”
他穿上衣服,走到马房里,他的马就站在那儿。他想起燕麦、草料、天气。……关于他的儿子,他独自一人的时候是不能想的。……跟别人谈一谈倒还可以,至于想他,描摹他的模样,那太可怕,他受不了。……“你在吃草吗?”姚纳问他的马说,看见了它的发亮的眼睛。“好,吃吧,吃吧。……既然买燕麦的钱没有挣到,那咱们就吃草好了。……是埃……我已经太老,不能赶车了。……该由我的儿子来赶车才对,我不行了。……他才是个地道的马车夫。……只要他活着就好了。……”姚纳沉默了一忽儿,继续说:“就是这样嘛,我的小母马。……库兹玛·姚内奇不在了。……他下世了。……他无缘无故死了。……比方说,你现在有个小驹子,你就是这个小驹子的亲娘。……忽然,比方说,这个小驹子下世了。……你不是要伤心吗?”
那匹瘦马嚼着草料,听着,向它主人的手上呵气。
姚纳讲得入了迷,就把他心里的话统统对它讲了。……
【注释】
①引自宗教诗《约瑟夫的哭泣和往事》。——俄文本编者注
②原文是“高雷内奇龙”,俄国神话中的一条怪龙。在此用做骂人的话。
③马的饲料。
作者简介:契诃夫,俄国小说家、戏剧家。戏剧名作《三姊妹》《樱桃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