與雨有關的短篇小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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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雨中的貓》中人物的二元對立關系
葛倫鴻
《雨中的貓》發表於一九二三年,是美國作家海明威的一部現實主義短篇小說。小說情節簡單,語言平實?洗練,由第三人稱敘事者展開敘述。敘述者對故事中人物之間的深層關系未加任何交待和評論,在敘事過程中也很少使用任何形容詞,因此給讀者從不同角度?不同層面解讀該故事留下了極大的空間和可能性,極好地體現了海明威一貫的簡約的敘事風格和小說創作的冰山原則。
《雨中的貓》講的是一對年輕的美國夫婦生活中特定的一天中發生的事情。這對夫婦在義大利度假或旅遊,住在一家飯店二層樓的一套房間里。一個雨天的下午,妻子從房間的窗子向外眺望的時候,發現有一隻貓正躲在樓下花園里的一張桌子底下避雨。她忽然產生想要一隻貓,想把這只貓抱回房間的沖動,於是說她要下樓去把這只貓抱回房間來。她的丈夫此時正躺在床上看書,聽到妻子要下樓去抱雨中的貓,嘴裡說著願代妻子去,人卻躺在床上未動。妻子便自己下樓去抱那隻貓。途中經過旅店老闆的辦公室,老闆禮貌地起身向她鞠躬致禮,並隨聲附和她對雨天的抱怨。雨下得更大了,正當這位妻子站在飯店門口判斷那隻貓所在的位置,考慮如何穿過雨中的院子去找那隻貓的時候,給他們打掃房間的女侍從她身後給她撐起了一把傘。女侍為她撐著傘,陪著她一起來到那張桌子旁,卻發現那隻貓已經不在了。
這位妻子在失望中回到房間里,但是她想要只貓的願望卻愈發強烈了。她的丈夫依然躺在床上看書,她坐在梳妝台的鏡子前,一邊從鏡子里看著自己,一邊自言自語,抑或是向她的丈夫訴說她的願望。此時她不僅想要一隻可以任由她撫摩的貓,還想要很多她現實生活中沒有的東西,比如,她想把她的短發留長,然後在腦後梳成一個發髻;她想有一套銀制餐具,想在吃飯的時候點上蠟燭,等等。但是她的丈夫卻讓她閉嘴,讓她找點兒什麼讀讀,隨後又自顧自讀他的書去了。窗外,雨還在下著,就在妻子望著窗外黑下來的天和院子里亮起來的路燈的時候,有人輕拍房門。來人是那位女侍,她抱著一隻大花貓,說,這是旅店老闆讓她送給這位妻子的。
我們可以簡單地將故事的情節概括為:那位妻子想要旅館院子里的那隻貓,但是她的願望未能實現,因為那隻貓不見了。在故事的結尾,事情似乎出現轉機,因為旅店的老闆讓女侍給她送來了一隻貓。從表面上看,故事的情節與它所要傳達的深層的?更重要的信息並沒有什麼直接關系,但是多數讀者都不難從中解讀出故事所傳達的有關夫妻關系或者有關女性地位和處境,甚至是命運的主題。那麼是什麼在幫助讀者解讀和挖掘這個故事的深層含義呢?
筆者認為,雖然《雨中的貓》的故事情節主要圍繞那對年輕的美國夫婦展開,但是故事中的另外兩個看似次要的人物,旅店老闆和女侍,也各自在小說的敘事結構中發揮著他們不可替代的作用,沒有他們,故事的敘事效果就會大不一樣,讀者對小說主題的解讀也會因此而有所不同。本文就圍繞小說人物的結構性功能展開議論。
按照結構主義理論家格雷馬斯對敘事文本進行句法學分析的理論和方法,每一個敘事文本可以被視為一個由主體 (subject)? 客體 (object)?傳送者(sender)?接收者(receiver)?協助者(helper)和反對者(opponent)這六個角色(actant,不同於從心理角度界定的「角色」,指由具體行為界定的功能性單位)構成的類似句子的結構。這六個角色又可以構成三組二元對立(binary op-position)的結構,即:主體和客體,傳送者和接受者,協助者和反對者。任何一個敘事結構中都包含著將一種物體或價值由一個角色傳送給另一個角色的過程和相關的敘述①。將這一物體或價值由一個角色傳送給另一個角色即是該敘事結構所描述的事件或人物的行為。於是敘事結構中第一組二元對立關系中的主體就是該事件中追求某種目的的人物,而客體則是被主體追求的目的(一種物體或價值);第二組二元對立結構中的傳送者指以直接或者間接方式促成主體實現所追求的目的的人或一種力量,接受者則指客體(或對象)的獲得者,它與敘事結構的主體往往是同一個人;第三組二元對立結構中的協助者是主體實現他所追求的目的的助手,而反對者則是主體實現目標追求的敵對勢力,這兩者均可以是人物,也可以是被人格化的一種力量。
英國著名的文學批評家戴維·洛奇曾在他的「現實主義文本的分析與闡釋:海明威的《雨中的貓》」②一文中依據格雷馬斯的結構主義敘事學理論和方法分析了「雨中的貓」中人物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即由此而獲得的敘事效果,指出小說中那位妻子為敘事結構的主體,貓為客體;旅店老闆和女侍為小說敘事的句法結構中的協助者;而那位丈夫,因為對他妻子的需求和願望無動於衷,甚至加以阻止,則扮演了反對者的角色。
小說情節的設置和發展圍繞著那位妻子找貓這一故事主線展開,這四個人物之間也在不斷組合和變換成新的二元對立關系,先後共組成了六對二元對立關系。首先是丈夫和妻子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妻子想要那隻貓,丈夫無動於衷;妻子未能找到,因此也未能得到那隻貓,由想要一隻貓又想到想要她生活中還沒有的其他一些東西,她向丈夫訴說,卻又未能得到丈夫的支持和同情,而是被告知「閉嘴」。顯然,在敘事結構的主體那位妻子爭取實現她所追求的目標過程中,她的丈夫扮演了一個反對者的角色,他與他的妻子之間的關系是主體與反對者的關系。於是那位妻子自己下樓去找那隻貓,途中旅店的女侍,顯然是受到旅店老闆的指示,給她送來?並為她撐起了一把傘,使她免遭雨淋,因此女侍在那位妻子爭取得到那隻貓的過程中扮演了一個協助者的角色,她與那位妻子的關系是主體與協助者的關系。在小說的結尾,女侍顯然又是受到飯店老闆的指示,給那位妻子送來了一隻貓,雖然這只貓不一定就是妻子看到的在雨中的那隻貓。這一次,女侍扮演了傳送者的角色,她幫助那位妻子實現了她所追求的目標,而那位妻子在那一刻則扮演了接受者的角色,她們之間又形成了接受者和傳送者的關系。而此時,那位丈夫依然躺在床上看他的書,於是女侍和那位丈夫之間形成了鮮明的反差,他們之間也因此形成了協助者和反對者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
筆者認為,小說中最耐人尋味的是那位妻子和旅店老闆之間的關系。旅店老闆自始至終沒有與那位妻子發生什麼實質性的直接接觸,也沒有親自為那位妻子做過任何事情,但是,正是他兩次讓女侍幫助了那位妻子,因此他與那位妻子之間也就形成了敘事結構中主體與協助者的二元關系。不僅如此,小說里有一段對那位妻子在下樓途中看到旅店老闆的時候所產生的心理活動的描述,正是這一段描述使從未謀面的旅店老闆與那位丈夫之間也發生了一種二元對立關系。對那位妻子在下樓去找那隻貓的時候途經旅店老闆的辦公室?看見那位老闆坐在他的辦公桌後?與他稍作寒暄時所產生的心理活動,小說作者是這樣描寫的:
那位妻子朝樓下走去。她路過飯店老闆的辦公室,老闆站起來向她鞠躬。他的辦公桌在辦公室的盡里頭。老闆是一個上了年紀的人,個子很高。
「下雨了」,這位妻子說,她喜歡這位老闆。
「是啊,是啊,太太,天氣不好。」
他站在房間盡頭的辦公桌後面,房間里的光線很暗。那位妻子喜歡他,她喜歡他特別認真地對待顧客抱怨的態度,她喜歡他沉穩威嚴的風度,她喜歡他期待為她服務的樣子,她喜歡他作為飯店老闆的自我感覺,她喜歡他那蒼老的面龐和那雙大手。③
當這位妻子與女侍從院子里空手而歸,向她自己的房間走去的時候,她再次路過了旅店老闆的辦公室,老闆也再次起身向她鞠躬,這時這位妻子:
感到自己十分渺小而無助,心頭憋悶,飯店老闆使她感到自己的既渺小又被人看重。有一刻,她感到自己的確很有面子。
小說中對這位妻子心理活動的這段描述顯然至關重要,聰明的讀者不難看出這位妻子之所以喜歡這位旅店老闆恰恰是因為這位老闆與她的丈夫完全不同。她的丈夫年輕,而這位老闆是一位上了年紀的人;她的丈夫對她的需求和願望無動於衷,只管自顧自地看書,而旅店老闆雖為陌生人卻能洞察她的心理,並細致入微地替她著想,為她服務。因此盡管旅店老闆站在他辦公室的盡頭而且房間里的光線很暗,這位妻子卻偏偏注意到了老闆的那雙大手和他沉穩?威嚴?認真的表情和態度。生平第一次受到別人如此悉心的關照,她感到了作為一個女人,她在男人眼裡是柔弱無助同時又是舉足重要的。事實上,此時小說作者從這位妻子的視角對旅店老闆加以的描述正是這位妻子潛意識里理想丈夫的形象在老闆身上的投射,如果不是因為她感覺到了丈夫對她的輕視和冷落,如果不是感到自己孤獨和無助,很可能她注意到的不是旅店老闆的那雙大手和他威嚴認真的表情與態度,而是別的什麼東西。如果此時小說的敘事從其中另一個人物的視角展開,這個人物眼中的旅店老闆很可能與這位妻子眼中的老闆完全兩樣,他可能根本沒有一雙大手。至此,這位旅店老闆和那位丈夫之間也就構成了小說敘事過程中的又一對二元對立關系,他們二人之中的前者是故事主體實現她所追求的目標的過程中的協助者,後者則是反對者;前者很可能是那位妻子心目中的理想丈夫,後者則是一位粗心大意?甚至有些自我中心?因此使妻子感到無助和失望的丈夫。
在《雨中的貓》里,小說的主要人物顯然是那對美國夫婦,然而旅店老闆和女侍雖為配角卻是不可或缺的人物。一方面,旅店老闆不能被女侍取而代之,他不能親自給那位妻子送去傘和貓,否則他就不是在以他老闆的身份與那位妻子打交道了,而很可能被理解為一個乘人之危?勾引女性的小人,因此也就會失去與那位丈夫構成二元對立關系的可能。同樣, 女侍這一角色的存在也就成為必然,她一方面起到幫助老闆在實施服務同時遵守他的職業規范的作用,另一方面又起到如英國著名文學批評家戴維·洛奇指出的,提醒那位妻子她的顧客身份的作用,使那位妻子避免與旅店老闆產生和發展任何超越店主與顧客關系的關系。可見,發現小說人物之間的二元對立關系能夠幫助讀者更好地理解和把握人物之間的真正矛盾以及故事女主人公想要一隻貓的表象之下的真實心理訴求。
綜上所述,我們可以看到運用結構主義有關敘事學的理論和方法對小說敘事結構進行分析的意義。雖然結構主義批評的理論和方法早已被後結構主義或解構主義批評所取代,但是它對於我們細讀文本,對於幫助我們解決在解讀文本過程中遇到的問題,發現人物之間的深層關系,發掘文本的深層意義,避免誤讀,仍然是十分有益的。
(責任編輯:水涓)
① 參見Selden, Raman et al, A Reader』s Guide to Contemporary Literary Theory (4th edition) (北京: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4年)74-75。
② 參見張中載等編:《二十世紀西方文論選讀》,外語教學與研究出版社,2002年,第192頁-第193頁。
③ 本人引用小說文本的譯文均為本文作者自譯。小說原文參見鄧敘新編選《英語文學概論》,武漢大學出版社,2002年,第33頁。
㈡ 昆明的雨原文 汪曾祺
《昆明的雨》原文如下:
寧坤要我給他畫一張畫,要有昆明的特點。我想了一些時候,畫了一幅,右上角畫了一片倒掛著的濃綠的仙人掌,末端開出一朵金黃色的花。左下畫了幾朵青頭菌和牛肝菌。題了這樣幾行字:
昆明人家常於門頭掛仙人掌一片以辟邪,仙人掌懸空倒掛,尚能存活開花。於此可見仙人掌生命之頑強,亦可見昆明雨季空氣之濕潤。雨季則有青頭菌、牛肝菌,味極鮮腴。
我想念昆明的雨。
我以前不知道有所謂的雨季。雨季,是到昆明以後才有了具體感受的。
我不記得昆明的雨季有多長了。但不無聊。因為它是走走停停,走走停停,而不是連續的,上上下下。而且也不悶。我認為昆明在雨季空氣壓力不低,人們很舒服。昆明的雨季明亮、豐滿、充滿感情。城市春季植被深,孟夏植被長。昆明在雨季,是濃綠的。植被枝葉含水量已達到飽和狀態,呈現出過度、近乎誇張的旺盛。
我的那幅畫很逼真。我確實看見一棵仙人掌倒著開著。從前,昆明人用來辟邪的門上有這樣一個東西:一面小鏡子,四周是八卦,下面是仙人掌,仙人掌在一個洞里,用麻線穿過,掛在釘子上。昆明仙人掌多,且極肥大。有些家庭在花園周圍種了一圈仙人掌作為籬笆。種仙人掌,豬羊不敢進園子吃蔬菜。仙人掌有刺,但是豬和羊怕刺。
昆明真菌資源豐富。在雨季,你可以在蔬菜市場上看到各種各樣的真菌。最豐富和最便宜的是牛肝菌。當牛肝菌下肚的時候,每家餐廳都在賣炸牛肝菌,甚至西南聯合大學的食堂里都能擺上一碗。
牛肝菌和肝一樣光滑、嫩滑、新鮮、芳香。炸牛肝菌必須放更多的大蒜,否則很容易暈倒。青黴比牛肝菌稍微貴一些。這種菌炒熟或淡綠色,樣式比牛肝菌高。真菌之王是雲杉雞。雲杉雞是一種昂貴的山珍海味,但它並沒有那麼貴。
一盤紅燒雞加雲杉的價格相當於一碗紅燒雞,這在雲南很少見。有一個笑話:有人坐火車從昆明到呈貢。在火車上,他看到地上有一棵杉樹。他跳下來把它撿起來。這個笑話意在說明從昆明到呈貢的火車有多慢,同時也說明松樹有多常見。
有一種真菌,吃不見,叫干桿菌。乍一看,人們不禁要問:它能吃嗎?!它的顏色是深棕色和綠色,有點像一堆半乾的牛糞或被踩壞的馬蜂窩。那裡也有很多草,松毛和一團亂!但稍加努力,草莖松毛選用網眼,撕蟹腿肉厚薄絲,和青椒一起炒,入口就會讓你張目結舌:這東西這么好吃?!有一種真菌,看吃的,叫雞油菌。
它們都一樣大,有一個又大又圓的銀色圓圈,顏色淺黃,像雞的脂肪。這種菌類只能用於烹飪配色,味道不大。
(2)與雨有關的短篇小說擴展閱讀:
作者簡介:
汪曾祺,江蘇高郵人,中國當代作家、散文家、戲劇家、京派作家的代表人物。汪曾祺在短篇小說創作上頗有成就,對戲劇與民間文藝也有深入鑽研。作品有《受戒》《晚飯花集》《逝水》《晚翠文談》等。
1935年秋,汪曾祺初中畢業,考入南京江陰中學讀高中。1939年夏,從上海經香港、越南到昆明,被西南聯合大學中文系作為第一志願錄取。1950年任北京市文聯主辦的《北京文藝》雜志主編。
1961年冬天,他用毛筆寫下了《羊圈裡的一夜》。1963年,《羊舍之夜》出版。1981年1月,雜志在余華出版。1996年12月,他被選為中國作家協會第五屆全國代表大會顧問。
㈢ 有個台灣作家寫的短篇小說,名字類似「雨中的蝴蝶」什麼的,講的是女友幫男友寄信被車撞死
永遠的蝴蝶
(台灣)陳啟佑
那時候剛好下著雨,柏油路面濕冷冷的,還閃爍著青、黃、紅顏色的燈火。我們就在騎樓下躲雨,看綠色的郵筒孤獨地站在街的對面。我白色風衣的大口袋裡有一封要寄給南部的母親的信。櫻子說她可以撐傘過去幫我寄信。我默默點頭。
「誰叫我們只帶來一把小傘哪。」她微笑著說,一面撐起傘,准備過馬路幫我寄信。從她傘骨滲下來的小雨點,濺在我的眼鏡玻璃上。
隨著一陣拔尖的煞車聲,櫻子的一生輕輕地飛了起來。緩緩地,飄落在濕冷的街面上,好像一隻夜晚的蝴蝶。
雖然是春天,好像已是秋深了。
她只是過馬路去幫我寄信。這簡單的行動,卻要教我終身難忘了。我緩緩睜開眼,茫然站在騎樓下,眼裡裹著滾燙的淚水。世上所有的車子都停了下來,人潮湧向馬路中央。沒有人知道那躺在街面的,就是我的,蝴蝶。這時她只離我五公尺,竟是那麼遙遠。更大的雨點濺在我的眼鏡上,濺到我的生命里來。為什麼呢?只帶一把雨傘?
然而我又看到櫻子穿著白色的風衣,撐著傘,靜靜地過馬路了。她是要幫我寄信的。那,那是一封寫給南部母親的信。我茫然站在騎樓下,我又看到永遠的櫻子走到街心。其實雨下得並不大,卻是一生一世中最大的一場雨。而那封信是這樣寫的,年輕的櫻子知不知道呢?「媽媽:我打算在下個月和櫻子結婚。」
您要的應該就是這篇吧~
㈣ 所有人都沒想到這場雨會下整整一年小說叫什麼
《無生暴雨》。
1、《無生暴雨》講述了在高溫天氣持續二十天後,滂沱大雨下了一天一夜,所有人都歡欣鼓舞卻沒想到這場雨會下整整一年,一場神奇的雨,將整個藍星的環境發生了翻天覆地的變化,被淋到的人都嘔吐不止。
2、《無生暴雨》2019年出版,《無生暴雨》是南極之魂創作的短篇類小說。
㈤ 王安憶的《雨,沙沙沙》
雨,沙沙沙
王安憶
天,淅淅瀝瀝地下起小雨。等末班車的人們,紛紛退到臨街的屋檐下。一個穿扮入時的姑娘沒動彈,從小巧的手提包里取出一把折疊傘撐起來。路燈照著傘上的孔雀羽毛花樣,看起來,像一隻開屏的孔雀。雯雯也沒動彈,只是用白色的長圍巾把頭包了起來。這顯得有點土氣,上海時髦的女孩子,有的已經在卷發上斜扣著絨線帽了。不過雯雯不在乎,泰然地站在「孔雀姑娘」身邊,一點兒都不迴避這鮮明的對比。一同從農村回上海的同學,都迅速地燙起頭發,登上高跟鞋,見了雯雯就要說:「你太不愛漂亮了。」而雯雯就會立即反問:「誰說的?」她不承認。
遠處亮起兩盞黃色的車燈,公共汽車來了。躲雨的人走出了屋檐,候在馬路邊,「孔雀姑娘」也收起了「屏」。可雯雯卻躊躇不決地退了兩步,她似乎在猶豫,是否要上車。
汽車越來越近,車上的無線傳話筒清楚地傳來女售票員的報站聲,那是一種濃濃的帶著睡意的聲音。人們急不可耐地向汽車迎去,又跟著還在緩緩行駛的車子走回來。其實車子很空,每個人都能上去。可在這深夜,想回家的心情變得十分急切。只有踏上了車子,回家才算有保證。雯雯不由自主也向車門跑了兩步。一滴冰涼的雨點打在她腦門上,雯雯的腳步停住了。
「喂,上不上啊?」這聲音顯然是向雯雯嚷的,因為車站上只有她一個人了。雯雯醒悟過來,上前一步,提起腳剛要上車,又是一大滴雨水打在腦門上。這雨點很大,順著她的鼻樑流了下來。是在下雨,和那晚的雨一樣。雯雯收起腳往後退了。只聽得「嗤——砰!」一聲,車門關上開走了。「發痴!」是售票員不滿的聲音。在這寂靜的雨夜,通過靈敏度極高的揚聲器,就好像全世界都聽見了,在雯雯心裡引起了回聲。
「發痴!我是發痴了?」雯雯文自己。一個人站在突然寂靜了的馬路上,想到要走七站路才能到家,而且夜要越來越深,雨會越來越大,問問不禁縮了下脖子。不過她又並不十分懊惱,她心裡升起一個奇異的念頭:也許他會出現在面前,披著雨衣,騎著自行車……他不是說:「只要你遇上難處,比如下雨,沒車了,一定會有個人出現在你面前。」說完一登踏腳,自行車飛出去了。飛轉的車輪鋼條,在雨洗的馬路上,映出兩個耀眼的光圈。現在出現在面前的該是誰呢?除了他,雯雯想像不出別的形象。
雨點子很細很密,落在地上,響起輕輕的沙沙聲。雯雯把圍巾緊了緊,雙手深深地插進外套口袋,沿著公共汽車開去的方向走著。兩輛自行車從身後駛來,飛也似的駛去,一眨眼消失在蒙蒙的雨霧中。下著雨,人人都急著奔回去,可她——
「我是發痴了?」雯雯在心裡又一次問自己,她放慢了腳步。可是又有什麼辦法補救呢?算了,走吧!反正末班車開跑了,確實沒辦法了。是啊,沒辦法了,和上次一樣。上次怎麼會「脫班」的?啊,想起來了,是老艾和她說話呢,一下子扯晚了。老艾是雯雯他們的車間主任,同時又是個慈祥的老阿姨。她喜歡雯雯,雯雯的媽媽又特別信任老艾。人家說老艾赫雯雯有緣分。老艾給雯雯介紹了一個男朋友,姓嚴,是高考制度改革後入學的大學生。媽媽對雯雯說:「可以互相了解了解。」雯雯輕輕地說:「為什麼要了解?」媽媽遲疑了一下說:「為了愛情。」雯雯更輕地說:「愛情不是這樣的。」她總覺得這種有介紹人的戀愛有點滑稽,彼此做好起跑准備,只聽見一聲信號槍:接觸——了解——結婚。唉,雯雯曾對愛情充滿了多少美麗的幻想啊!哥哥說;「天邊飛下一片白雲,海上漂來一葉紅帆,一位神奇的王子,向你伸出手——這就是你的愛情。」雯雯對著哥哥的挖苦,不承認也不否認,只是牽動一下嘴角。她不知道愛情究竟是白雲,還是紅帆。但她肯定愛情比這些更美、更好。無論是在海上,還是天邊。她相信那總是確確實實地存在著,在等待她。愛情,在她心中是一幅透明的畫,一首無聲的歌。這是至高無上的美,無邊無際的美,又是不可缺少的美。假如沒有它,這美被風吹日曬得漸漸褪了色。可是,那也決不是一聲信號槍可以代替的。不是,啊,決不!雯雯堅決地搖搖手。
哥哥又說了:「天邊飛下一片白雲,海上漂來一葉紅帆……」不等雯雯牽動嘴唇,他就加快速度,提高嗓門接著往下說:「船隻進港,在吳淞口要受檢查,來歷不明進不來上海港。王子沒有戶口就沒有口糧布票白糖肥皂豆製品。現實點兒吧,雯雯!」這位七○屆海洋生物系大學生,學了一年專業,搞了四年「革命」,農場勞動一年後,分配在中學教音樂——天曉得。現在,他常常發愁沒有好海味來發揮他的烹調術 ,這也許他過去的愛好和專業,留下來的殘余之殘余了。
聽了這一席話,媽媽重重地說了三個字:「神經病!」而雯雯「噗哧」一聲笑了。笑了,但笑得無可奈何而辛酸,好像是在笑自己的過去。那位小嚴同志,看來也是個自尊的人,他沒有死皮賴臉地來纏雯雯,這也博得了雯雯的好感。她真的猶豫了,然而她在猶豫的階段停留得太久了。整整三個月,還沒給人一個准信。那天晚上交接班時,老艾拉住雯雯在更衣室里,說:「那孩子是我看著長大的。」等她把此人生平敘述完後,雯雯跑出廠門直奔車站,可末班車「嘟」的一聲跑了。天又下起雨來。……
和這會兒一樣,開始是一滴一滴落在雯雯額頭上,然後就細細綿綿地下個不停。那「沙沙沙」的聲音,就像是有人悄聲慢語地說話。
雯雯的額頭濕了,滴下冰涼的一顆水珠。她伸出舌頭接住水珠,繼續向前走去。不知不覺,一個站頭過去了。雯雯又問了自己一遍:「我是發痴了?」「不!」她很快就否定了。他說不定會來的,在人意想不到的時候,在人差不多絕望了的時候。就像那天——
那天,雯雯朝著開跑的汽車叫了聲:「等等!」隨即就撒開腿追了。其實她很明白腿和汽車的速度懸殊,可她還是追了。這是她能做的惟一的努力,人總是不那麼容易放棄希望。只要尚存一線,就要拚命地追啊追,盡管無望。一輛自行車趕過了她,但還被汽車拋遠。而雯雯仍然追著,又叫了聲「等等」!這聲音在深夜聽來,顯得絕望而可憐。汽車越跑越遠,而那輛自行車卻轉回了頭。在空無一人的馬路上,這聲「等等」是滿可以認為在招呼他的。自行車一直駛到雯雯身邊,停下了。
「不不,我不是叫你。」雯雯搖搖手,眼睛望著慢慢消失的汽車尾燈,又下意識地抬頭看看滴滴嗒嗒沉著臉的天。
「坐我的車也可以的。」騎車人說。他披著雨披,雨帽遮去了上半個臉,但能感覺出這是個小夥子。
「坐你的車?」雯雯眼睛發亮了,可只閃爍了一下,她立刻警覺起來,這會不會是無聊的糾纏?她搖了搖頭,「不!」
「不要緊,交通警下班了。萬一碰上,你看,我就這樣(他舉起左手),你趕快跳下車。」
他的誤解和解釋,雯雯倒喜歡,這使她放心了一點兒。可她還是搖搖頭,頭發梢上甩下幾滴水珠子。雨下得不小,遠遠走七站路,確實是件要命的事。她不由回過頭看了一眼自行車。
雨帽遮住他的眼睛,他沒看見雯雯的猶豫不決,催促道:「快上車吧,雨大了。」是的,雨越下越大了,「沙沙沙」的聲音幾乎變成了「嘩嘩嘩」。
「你不上?那我走了。」那人淡然地,說著就跨上了車。
「啊,等等。」雯雯急了。他這一走,這空盪盪的馬路上,就只有她一個人,冒著雨,走七站路。她顧不上猶豫了,跑上去,果斷地坐上了車後架。
他一登踏腳,車子沖出老遠,雯雯身子一晃,伸手往前抓,但又趕緊縮回來抓車架。她忽然緊張起來,這是個什麼人?他要把我帶到哪兒去?哎呀,雯雯太冒失了,她不覺叫出聲來:「你往哪兒去?」
這聲音委實太響,而且太突然,嚇得他哆嗦了一下。他就慢了速度說:「順著汽車的路線,錯了?」
沒錯,可他也未免太機靈了,這更加危險。
「對嗎?」他轉過頭問,雨帽滑到腦袋後頭了。
雯雯點點頭,不吭聲了。她看見了他的眼睛,很大很明亮,清清澈澈,好像一眼能望見底,雯雯的緊張情緒鬆弛了一點兒,但她仍然不能放心這個陌生人,盡管他有一雙城市的眼睛。眼睛?哼,雯雯自嘲地微微聳聳肩。眼睛能說明什麼?曾經有過一雙好眼睛,可是……雯雯不由得嘆息了一聲。
小夥子奮力踏著車子,頂風,又增加一個人的負擔,看來有點吃力。他身體前傾,寬寬的肩膀一上一下。而雯雯坐在這寬肩膀後頭,倒避避雨了。雯雯抬起頭,望著他的背影,腦子里老是纏繞著一個念頭:他會不會有歹心?他完全可能拐進任何一條小路、小弄堂。馬路上靜悄悄,交通警下班了,可是他一直順著亮晃晃的汽車路線騎著,沒有一點兒要拐進小胡同、拐進黑暗中去的意思。已經騎過三個站牌了,在騎過一個街心花園時,他忽然松開車把,滿頭滿臉抹下一把雨水,一甩,不偏不倚正好甩在雯雯臉上。雯雯緊閉眼睛低下了頭,心裡有點暗暗好笑自己的多疑。
「你家住在哪兒?」小夥子發問。
啊,開始了,雯雯明白了,接下去就該問姓名,然後做出一見如故的樣兒說:「認識認識吧!」哼!雯雯在心裡冷笑了一聲。這一套她見過,過去那個人,進攻的方式要抒情得多,他第一句話是:「我好像見過你。」可後來呢!雯雯不無辛酸地合了合眼。
「你家在什麼地方?該在哪兒停?」小夥子又問了。雯雯這才想起來這不是公共汽車,不是到站就停車的。但隨便怎麼也不能告訴他住址。她只說:「停在前面第三個站頭上好了。」
小夥子不做聲了。雨下得小了點兒,可卻像扯不斷的珠子。盡管有人家肩膀擋著,雯雯的外套仍然濕透了,頭發直往下滴水。她乾脆低下頭閉起眼睛,任憑雨細細綿綿地侵襲。
「真好看!」小夥子輕輕地贊賞著。
什麼好看?雯雯睜開眼睛,這是怎麼啦?雨蒙蒙的天地變作橙黃色了,橙黃色的光滲透了人的心。雯雯感到一片溫和的暖意,是不是在做夢?
「你看那路燈!」小夥子似乎聽到雯雯心裡的發問。啊,原來是路燈,這條馬路上的路燈全是橙黃色的。「你喜歡嗎?」
「誰能不喜歡呢?」雯雯真心地說。
「嗯,不喜歡的可多了,現在的人都愛錢。錢能買吃的,買穿的,多美啊!這燈光,摸不到,撈不著。可我就老是想,要是沒有它,這馬路會是什麼樣兒的呢?」說著他回頭望瞭望雯雯。
「豈止是馬路?」雯雯在心裡說。這時她發現自行車停了下來,小夥子下了車。他快手快腳地解下雨披,沒等雯雯明白過來,就將雨披掄出個扇形,披上了雯雯的肩。不知是小夥子看到落湯雞似的雯雯冷得打戰,還是這燈光的橙黃色使他溫柔了。
「不要!不要!」雯雯抬手去扯雨披。只是這時的推辭中,已經沒有戒備了,是真心感到過意不去。
「要的!要的!我身體棒,雨一落到身上,馬上就烤乾。你瞧,都在冒煙呢!」真的,他的腦袋騰起一縷熱氣,「你家離站頭有多遠?」
雯雯不假思索地告訴了他,幾條馬路,幾弄幾號幾樓,統統告訴了他。在這么一個橙黃色的溫存的世界裡,一切戒備都是多餘的。
「你看前邊。」小夥子壓低聲音說,好像怕驚擾一個美好的夢似的。
前邊,是一個藍色的世界。那條馬路上的路燈,全市天藍色的。「我每天晚上走過這里,總是要放慢車速。你呢?」
「我都擠在汽車里,沒有注意過。」雯雯老老實實地說,心裡不覺有點遺憾。
「以後你就不會放過它了。」小夥子安慰雯雯。
車子騎得很慢,顯出不勝依依。可是,這路畢竟只有一段,不一會兒就過去了。從這天藍色中走出,忽然感到暗了許多,冷了許多。夜更深了,更靜了,而那已經克服了的戒心和疑懼悄悄地上了心頭。好在,前邊就是雯雯的家了。車子緩緩地停穩了,雯雯下了車,跳進門廊,動手就解開雨披,交給了小夥子,說;「多虧了你,謝謝!」到了家,她心裡踏實了,輕鬆了,不由也活潑起來。
小夥子系著雨披,盡管一身濕透,但仍然興致勃勃:「謝什麼?不碰上我,碰上別人也一樣。」
「真的!」小夥子認真地說,「我在農村插隊時,有一次騎車上公社領招工表。到了公社才知道,名額被別人頂了。氣得我呀,回去時,從壩子上連人帶車滾了下來,腿折了,不能動!十里八里也沒個莊子,不見個人,我乾脆閉上眼睛,隨便吧!忽然,貼著地面的耳朵聽見遠遠走來的腳步聲。我想看看這人的模樣,可眼睛睜不開。只感覺到他在我腿上放了一株草一定是靈芝草。我一股勁就站起來了。」
「是個夢。」雯雯忍不住插嘴了,她聽出了神。
「是個夢,不過這夢真靈。不一會兒,來了一夥割豬草的小孩,硬把我抬到了公社醫院。」
「真的。只要你遇上難處,比如下雨,沒車了,一定會有個人出現在你面前。」他說完,一登車子,頭也不回地消失了。
……走過第二個站牌了,並沒有人出現在面前。雯雯不由停下了腳步,朝四下望瞭望,她發現自己太傻氣了,也許那小夥子只不過是隨便說說,她怎麼當真了。他的話固然挺動人,可是雯雯在十來年的生活中失去的信念,難道會被這陌生人的一席話喚回?誰又知道他這些話是真的還是編的。雯雯責備自己怎麼又被這些話迷惑住,她早該覺悟了。當那白雲紅帆送來的人對她說「我們不合適」的時候,她就該醒悟了。
白雲紅帆送來的人啊!不知是從天邊,還是海上來的。他氈子滿地的碎玻璃片上,陽光照在玻璃上,將五光十色折射到他身上……
那是「復課鬧革命」的時候,雯雯背起久違的書包,高高興興來到學校。而學校剛結束了一夜的武鬥,教學大樓上一扇扇沒有玻璃的窗口,像失去了眼球的眼睛。雯雯拎著書包,踩著碎玻璃慢慢向校門走去。
這時,她看見了他。他沒戴紅袖章,也拎了個書包。他在等什麼?是在等雯雯?不知道。當雯雯走過他身邊時,他也轉身隨著雯雯一起走出了校門。他忽然說話了:
「我好像見過你。」
「一個學校嘛!」雯雯淡淡地說。
「不是在學校里見的。」他又說。
雯雯困惑了,停住了腳步。
「在什麼地方呢?」他認真地想著。
雯雯困惑之極,卻恍惚覺得是在別的什麼地方見過。
「在夢里。」他嘴唇動了一下。不知確實說了,還是雯雯在想。反正,雯雯微笑了。
他們認識了,相愛了。他們不用語言來相互了解,他們用眼睛。那是雙什麼樣的眼睛啊!真誠、深邃,包含著多多少少……透明的畫,有了色彩;無聲的歌,有了旋律。雯雯全身心地投入了這愛情,她是沉醉的,忘記一切的。忘記了自身的存在,忘記了時間的存在。可時間在走,一屆屆的中學生,莫名其妙地畢業了。他焦躁不安,當接到工礦通知後,又欣喜若狂。雯雯也高興,是因為他不再焦愁。
很快就輪到雯雯分配了,一片紅,全部插隊。雯雯有點難過,因為要和他分兩地。堅貞的愛情本來能彌補不幸的,可是他卻說:「我們不合適。」這真是雯雯萬萬沒想到的。愛情,就被一個戶口問題、生計問題砸得個粉碎。這未免太脆弱了。可卻是千真萬確、實實在在的,比那白雲紅帆都要確實得多。雯雯哭都來不及,就登上了北去的火車。心中那畫呀、歌呀,全沒了,只剩下一片荒漠。可是,不知什麼時候起,這荒漠逐漸變成了沃土,是因為那場春雨的滋潤嗎?
自從那場春雨過後,雯雯晚上出門前,總先跑到陽台上往下看看;下中班回家,離這兒有十幾步遠時,也總停下往這邊瞧瞧。生怕哪棵樹影里、哪個拐角上,會閃出那人,一臉懇切鍾情的樣兒:「我們又見面了!」現在的人可狡猾了。他們付出,就是為了加倍地撈回。那雙眼睛,看上去倒是十分磊落,可誰敢保證?
不過,那人並沒有露面。十天,二十天,一個月,一直沒有露面。雯雯慢慢地放鬆了戒備,可她還是常常從陽台上往下望。或許這成了習慣,然而,在這習慣中,還包含著一點,一點期待。為什麼?不知道,或許就因為他不再露面。雯雯開始想起他們的分手,分手前的幾句話……在她的思緒回溯中,那緊張和戒備,全都無影無蹤。照耀始終的是那橙黃和天藍的燈光。
……
透過烏蒙蒙的雨霧,雯雯看見了第四個站牌。雨停了,「沙沙沙」的竊語聲悄然消失,屋檐上偶爾滑下一顆水珠濺在地上。雯雯輕輕地嘆了口氣,從頭上放下圍巾,然而心中又冉冉地升起了希望:也許他預料到今天這場雨不會下大,不會下久。也許是下一次,下一次,真正是下雨的時候,真正是碰上難處的時候……唉,連雯雯自己都不能解釋。這希望,怎麼會是這樣不滅不絕的。這只是自己一個美麗的幻想,而她卻是怎樣地信任這個幻想啊!她把任信毫無保留地交給了他。
那個星期天,雯雯對難得上門的小嚴同志說:「我有朋友了。」小嚴走了,不難過也不動氣。這人倒實在,不虛假。只要不裝,他們的分手本不會有難過或動氣。他剛走,在廚房炒魚片的哥哥就沖進房間,說:「雯雯你瘋了!你哪來的朋友?」
雯雯不耐煩地說:「給你說有了,就有了嘛!」
媽媽溫和地勸雯雯:「老艾對你們雙方都了解。這樣認識的朋友比較可靠。」
「我有了!」雯雯抬高了聲音說。她又想起在那橙黃的燈光下,小夥子說;「這燈光,摸不到,撈不著。」
「啊,我知道了。在那天邊,在那海上……」
雯雯忽然發火了,怒氣沖沖地打斷了哥哥的話:「我說你倒該回到海上去。你曾經做過多少海的夢,現在它們都到哪兒去了?哪兒去了?油鍋里去了!」
哥哥被妹妹的搶白嗆住了,張大著嘴說不出話來。他在毛絨衣外頭系了條嫂嫂的花圍裙,樣子很可笑。可他只愣了一小會兒:「這就是生活,生活!而你是青天白日做大夢!」他走到妹妹面前,伸手抱住雯雯的肩膀,懇切地說:「你不能為那朦朧縹緲的幻想耽誤了生活,你已經付出過代價了。」
雯雯掙開哥哥的雙手,轉過身子,將臉貼在陽台的落地窗上,她的眼睛下意識地在陽台下的樹影中尋找著。
……
幾架自行車載著鄧麗君軟軟的歌聲和一陣笑話,從身後駛來。小夥子的車後架上各帶了一位姑娘,也許是剛結束舞會。人去了好遠,還留給寂靜的馬路一縷歌聲:「好花不常開,好景不常在……」
雯雯重重地搖搖頭,濕漉漉的短辮子打在腮幫上。不知什麼時候,細雨又悄無聲息地下起來了。生活中是有很多樂趣,一定也包括著夢想的權利。雯雯別的都不要,只要它。盡管她為它痛苦過,可她還是要,執意地要。如果沒有它,生活會是怎麼樣的……而她隱隱地但卻始終地相信,夢會實現。就像前面那橙黃色的燈。看上去,朦朦朧朧、不可捉摸,就好像是很遠很遠的一個幻影。然而它確實存在著,閃著亮,發著光,把黑沉沉的夜,照成美麗的橙黃色,等人走過去,就投下長長的影子。假如沒有它,世界會成什麼樣?假如沒有那些對事業的追求,對愛情的夢想,對人與人友愛相幫的嚮往,生活又會成什麼樣?
雯雯在這柔和親切的橙黃色中走著,她走走停停,停停走走,心裡充滿了期待。他會來嗎?也許會,他說:「只要你遇上難處,比如下雨,沒車了,一定會有個人出現在你面前。」
「你是誰?」雯雯在心裡響亮地問道。
「我是我。」他微笑著。
「你是夢嗎?」
「夢會實現的。」
前邊那天藍色的世界,真像披上了一層薄紗,顯得十分純潔而寧靜。雯雯微笑著走進去了。
雨,綿綿密密地下著,發出「沙沙沙」的悄聲慢語。雨水把路洗得又干凈又亮堂,使得這個天藍色和「沙沙沙」組成的世界明亮了。
㈥ 求施蟄存的散文《梅雨之夜》原文
施蟄存《梅雨之夕》
梅雨又淙淙地降下了。
對於雨,我倒並不覺得嫌厭,所嫌厭的是在雨中疾馳的摩托車的輪,它會得濺起混水猛力地灑上我底在褲,甚至會連嘴裡也拜受了美味。
我常常在辦公室里,當公事空閑的時侯,凝望著窗外淡白的空中的雨絲,對同事們談起我對於這些自私的車輪的怨苦。
下雨天是不必省錢的,你可以坐車,舒服些。
他們會這樣善意地勸告我。
但我並不曾屈就了他們的好心,我不是為了省錢,我喜歡在滴瀝的雨聲中撐著傘回去。
我底寓所離公司是很近的,所以我散工出來,便是電車也不必坐,此外還有一個我所以不喜歡在雨天坐車的理由,那是因為我還不曾有一件雨衣,而普通在雨天的電車里,幾乎全是裹著雨衣的先生們,夫人們或小姐們,在這樣一間狹窄的車廂里,滾來滾去的人身上全是水,我一定會雖然帶著一柄上等的傘,也不免滿身淋漓地回到家裡。
況且尤其是在傍晚時分,街燈初上,沿著人行路用一些暫時安逸的心境去看看都市的雨景,雖然拖泥帶水,也不失為一種自己底娛樂。
在朦霧中來來往往的車輛人物,全都消失了清晰的輪廓,廣闊的路上倒映著許多黃色的燈光,間或有幾條警燈底紅色和綠色在閃爍著行人底眼睛。
兩大的時候,很近的人語聲,即使聲音很高,也好象在半空中了。
人家時常舉出這一端來說我太刻苦了,但他們不知道我會得從這里找出很大的樂趣來,即使偶爾有摩托車底輪濺滿泥濘在我身上,我也並不會因此而改了我底習慣。
說是習慣,有什麼不妥呢,這樣的已經有三四年了。
有時也偶爾想著總得買一件雨衣來,於是可以在雨天坐車,或者即使步行,也可以免得被泥水濺著了上衣,但到如今這仍然留在心裡做一種生活上的希望。
在近來的連日的大雨里,我依然早上撐著傘上公司去,下午撐著傘回家,每天都如此。
昨日下午,公事堆積得很多。
到了四點鍾,看看外面雨還是很大,便獨自留下在公事房裡,想索性再辦了幾樁,一來省得明天要更多地積起來,二來也藉此避雨,等它小一些再走。
這樣地竟逗遛到六點鍾,而早已止了。
走出外面,雖然已是滿街燈火,但天色卻轉清朗了。
曳著傘,避著檐滴,緩步過去,從江西路走到四川路橋,竟走了差不多有半點鍾光景。
郵政局的大鍾已是六點二十五分了。
未走上橋,天色早已重又冥海下來,但我並沒有介意,因為曉得是傍晚的時分了,剛走到橋頭,急雨驟然從烏雲中漏下來,瀟瀟的起著繁響。
看下面北四川路上和蘇州河兩岸行人的紛紛亂竄亂避,只覺得連自己心裡也有些著急。
他們在著急些什麼呢?他們也一定知道這降下來的是雨,對於他們沒有生命上的危險。
但何以要這樣急迫地躲避呢?說是為了恐怕衣裳給淋濕了,但我分明看見手中持著傘的和身上披了雨衣的人也有些腳步踉蹌了。
我覺得至少這是一種無意識的紛亂。
但要是我不曾感覺到雨中閑行的滋味,我也是會得和這些人一樣地急突地奔下橋去的。
何必這樣的奔逃呢,前路也是在下著雨,張開我底傘來的時候,我這樣漫想著。
不覺已走過了天潼路口。
大街上浩浩盪盪地降著雨,真是一個偉規,除了間或有幾輛摩托車,連續地沖破了雨仍舊鑽進了雨中地疾馳過去之外,電車和人力車全不看見。
我奇怪它們都躲到什麼地方去了。
至於人,行走著的幾乎是沒有,但有店鋪的檐下或蔽蔭下是可以一團一團地看得見,有傘的和無傘的,有雨衣的和無雨衣的,全都聚集著,用嫌厭的眼望著這奈何不得的雨,我不懂他們這些雨具是為了怎樣的天氣而買的。
至於我,已經走近文監師路了。
我並沒什麼不舒服,我有一柄好的傘,臉上絕不曾給雨水淋濕,腳上雖然覺得有些潮扭扭,但這至多是回家後換一雙襪子的事。
我且行且看著雨中的北四川路,覺得朦朧的頗有些詩意。
但這里所說的「覺得」,其實也並不是什麼具體的思緒,除了「我該得在這里轉彎了」之外,心中一些也下意識著什麼。
從人行路上走出去,探頭看看街上有沒有往來的車輛,剛想穿過去轉入文監師路,但一輛先前並沒有看見的電車已停在眼前,我止步了,依然退進到人行路上,在一支電桿邊等候著這輛車底開出。
在車停的時候,其實我是可以安心地對穿過去的,但我並不曾這樣做。
我在上海住得很久,我懂得走路的規則。
我為什麼不在這個可以穿過去的時候走到對街去呢,我沒知道。
我數著從頭等車里下來的乘客。
為什麼不數三等車里下來的呢?這里並沒有故意的挑選,頭等座的車底前部,下來的乘客剛在我面前。
所以我可以很看得清楚。
第一個,穿著紅皮雨衣的俄羅斯人,第二個是中年的日本婦人,她急急地下了車,撐開了手裡提著的東洋粗柄雨傘,縮著頭鼠審似地繞過車前,轉進文監師路去了。
我認識她,她是一家果子店的女店主。
第三,第四,是象寧波人似的我國商人,他們都穿著綠色的橡皮華式雨衣。
第五個下來的乘客,也即是末一個了,是一位姑娘。
她手裡沒有傘,身上也沒有穿雨衣,好象是在雨停止了之後上電車的,而不幸在到目的地的時候卻下著這樣的大市。
我猜想她一定是從很遠的地方上車的,至少應當在卡德慶以上的幾站里。
她走下車來,縮著瘦削的,但並不露骨的雙肩,窘迫地走上人行路的時候,我開始注意著她底美麗了。
美而有許多方面,容顏底姣好固然是一重要素,但風儀的溫雅,肢體底停勻,甚至談吐底不俗,至少是不意厭,這些也有著份兒,而這個雨中的少女,我事後覺得她是全適合這幾端的。
她向路底兩邊看了一看,又走到轉角上看著文監師路。
我曉得她是急於要招呼一輛人力車。
但我看,跟著地底眼光,大路上清寂地沒一輛車子徘徊著,而雨還盡量地落下來。
她旋即回了轉來,躲避在一家木器店底屋檐下,露著煩惱的眼色,並且掛著細談的修眉。
我也便退進在屋檐下,雖則電車已開出,路上空空地,我照理可以穿過去了。
但我何以不即穿過去,走上歸家的路呢?為了對於這少女有什麼依戀么?並不,絕沒有這種依戀的意識。
但這也決不是為了我家裡有著等候我回去在燈下一同吃晚飯的妻,當時是連我已有妻的思想都不曾有,面前有著一個美的對象,而又是在一重困難之中,孤寂地隻身呆立著望這永遠地,永遠地垂下來的梅雨,只為了這些緣故,我不自覺地移動了腳步站在她旁邊了
雖然在屋檐下,雖然沒有粗重的格溜摘下來,但每一陣風會得把涼涼的雨絲吹向我們。
我有著傘,我可以如中古時期驍勇的武上似地把傘當作盾牌,擋著撲面襲來的雨的話,但這個少女卻身上間歇地被淋得很濕了。
薄薄的綢衣,黑色也沒有效用了,兩支手臂已被畫出了它們底圓潤。
她屢次旋轉身去,倒立著,避免這輕薄的雨之侵襲地底前胸。
肩臂上受些雨水,讓衣裳貼著了肉倒不打緊嗎?我曾偶爾這樣想。
天晴的時候,馬路上多的是兜搭生意的人力車,但現在需要它們的時候,卻反而沒有了。
我想著人力車夫底不善於做生意,或許是因為需要的人太多了,供不應求,所以即使在這樣繁盛的街上,也不見一輛車子底蹤跡。
或許車夫也都在避雨呢,這樣大的兩,車夫不該進一避嗎?對幹人力車之有無,本來用不到關心的3d由的帶回回味。
我並且還甚至覺用那些人力寶豐縣何用的.捎回團團回贈車子走過來接應這生意呢,這里有一輸紗麗。
回回益囊炎往而中等候著你們的任何一個。
圍斷出情,人力車終於沒有蹤跡。
天色真的晚了。
近猻對。
錢門前有幾個短衣的男子已經等得不耐而冒著兩,他們是排
的,踏著大步跑去了。
我看這位少女底長後已警
瑩然,象是心中很著急了。
她痛化問的眼光正與
在她眼裡。
我懂得我是正受著詫異,為什麼你者
呢。
你有著傘,並且穿著皮鞋,等什麼人么?而
呢?眼睛這樣稅利地看著我,不是沒懷著好意么?項防打住著在我身上打量我的眼光移向著陽黑的天空的這個動匕我肯定地猜測地是在這樣想著。
。
我有著傘呢,而且大得足夠容兩個人底波蔭的,我不懂何以卜史識不早就覺醒了我。
但現在它覺醒了我將使我做什麼呢?我俯我底傘給她障住這樣的淫雨,我可以陪伴她走一段路去找陳,如果路不多,我可以送她到地底家。
如果路很多,又有S不成呢?我應當跨過這一前路,去表白我底好意嗎?好意,她B有什麼別方面的疑慮嗎?或許她會得象剛才我所猜想著的那8解了我,她便會得拒絕了我。
難道她寧願在這樣不止的雨和參,在冷靜的夕暮的街頭,獨自個立到很遲嗎?不啊!而是不【會停的,已經這樣連續不斷地降下了……多久了,我也完全河時間底在這兩水中間流過。
我取出時計來,七點三十四分。
。
時多了。
不至於老是這樣地降下來吧,看,排水溝已經來不【泄,多量的水已經積聚在它上面,打著漩渦,掙扎木到流下l琺,不久怕會游上了人行路么?不會的,快不會有這樣持久F,再停一會,她一定可以走了。
即使雨不就停止,人力車是【總能夠來一輛的、她一定舍不管多大的代價坐了去的。
然則:應當走了么?應當走了。
為什麼不?……
這樣地又十分鍾過去了。
我還沒有走。
雨沒有住,車兒也沒有影蹤.她也依然焦灼地立著。
我有一個殘忍的好奇心,如她這樣的在一重困難中,我要看她終於如何處理自己。
看著她這樣窘急,憐憫和旁觀的心理在我身中各佔了一半。
他又在驚異地看著我。
忽然,我覺得,何以剛才會不覺得呢,我奇怪,她好象在等待我拿我底傘貢獻給她,並且送她回去,不,不一定是回去,只是到她所要到的地方去。
你有傘,但你不走,你願意分一半傘蔭蔽我,但還在等待什麼更適當的時候呢?她底眼光在對我這樣說。
我臉紅了,但並沒有低下頭去。
用羞赧來對付一個少女底注目,在結婚以後,我是不常有的。
這是自己也隨即覺得可怪了。
我將用何種理由來譬解我底臉紅呢?沒有!但隨即有一種男子的勇氣升上來,我要求報復,這樣說或許是較言重了,但至少是要求著克服她的心在我身里急突地催促著。
終歸是我移近了這少女,將我底傘分一半蔭蔽她。
——小姐,車子恐怕一時不會有,假如不妨礙,讓我來送一送罷。
我有著傘。
我想說送她回府,但隨即想到她未必是在回家的路上,所以結果是這樣兩用地說了。
當說著這些話的時候,我竭力做得神色泰然,而她一定已看出了這勉強的安靜的態度後面藏匿著的我底血脈之急流。
她凝視著我半微笑著。
這樣好久。
她是在估量我這種舉止底動機,上海是個壞地方,人與人都用了一種不信任的思想交際著!她也許是正在自己委決不下,雨真的在短時期內不會止么?人力車真的不會來一輛么?要不要借著他底傘姑且走起來呢?也許轉一個彎就可以有人力車,也許就讓他送到了。
那不妨事么?……不妨事。
遇見了認識人不會猜疑么?……但天太晚了,雨並不覺得小一些。
於是她對我點了點頭,極輕微地。
--謝謝你,朱唇一啟,她迸出柔軟的蘇州音。
轉進靠西邊的文監師路,在響著雨聲的傘下,在一個少女底旁邊,我開始詫異我底奇遇。
事情會得展開到這個現狀嗎?她是誰,在我身旁同走,並且讓我用傘蔭蔽著她,除了和我底妻之外,近幾年來我並不曾有過這樣的經歷。
我回轉頭去,向後面斜著,店鋪里有許多人歇下了工作對我,或是我們,看著。
隔著雨底姘朦,我看得見他們底可疑的臉色。
我心裡吃驚了,這里有著我認識的人嗎?或是可有著認識她的人嗎?……再回看她,她正低下著頭,揀著踏腳地走。
我底鼻子剛接近了她底鬢發,一陳香。
無論認識我們之中任何一個的人,看見了這樣的我們的同行,會怎樣想?……我將傘況下了些,讓它遮蔽到我們底眉額。
人家除非故意低下身子來,不能看見我們底臉面。
這樣的舉動,她似乎很中意。
我起先是走在她右邊,右手執著傘柄,為了要讓她多得些前蔽,手臂便凌空了。
我開始覺得手臂酸痛,但並不以為是一種苦楚。
我側眼看她,我恨那個傘柄,它遮隔了我底視線。
從側面看,她並沒有從正面看那樣的美麗。
但我卻從此得到了一個新的發現:她很象一個人。
誰?我搜尋著,我搜尋著,好象很記得,豈但,……幾乎每日都在意中的,一個我認識的女子,象現在身旁並行著的這個一樣的身材,差不多的面容,但何以現在百思不得了呢?……啊,是了,我奇怪為什麼我竟會得想不起來,這是不可能的!我底初戀的那個少女,同學,鄰居,她不是很象她嗎?這樣的從側面看,我與她離別了好幾年了,在我們相聚的最後一日,她還只有十四歲,……一年……二年……七年了呢。
我結婚了,我沒有再看見她,想來長成得更美麗了……但我並不是沒有看見她長大起來,當我腦中浮起她底印象來的時候,她並不還保留著十四歲的少女的姿態。
我不時在夢里,睡夢或白日夢,看見她在長大起來,我曾自己構成她是個美麗的二十歲年紀的少女。
她有好的聲音和姿態,當偶然悲哀的時候,她在我底幻覺里會得是一個婦人,或甚至是一個年輕的母親。
但她何以這樣的象她呢?這個容態,還保留十四歲時候的余影,難道就是她自己么?她為什麼不會到上海來呢?是她!天下有這樣容貌完全相同的人么?不知她認出了我沒有……我應該問問她了。
——小姐是蘇州人么?
——是的。
確然是她,罕有的機會啊!她幾時到上海來的呢?她底家搬到上海來了嗎?還是,哎,我怕,她嫁到上海來了呢?她一定已經忘記我了,否則她不會允許我送她走。
……也許我底容貌有了改變,她不能再認識我,年數確是很久了。
……但她知道我已經結婚嗎?要是沒有知道,而現在她認識了我,怎麼辦呢?我應當告訴她嗎?如果這樣是需要的,我將怎麼措辭呢?……
我偶然向道旁一望,有一個女子倚在一家店裡的櫃上。
用著憂郁的眼光,看著我,或者也許是看著她。
我忽然好象發現這是我底妻,她為什麼在這里?我奇怪。
我們走在什麼地方了。
我留心看。
小菜場。
她恐怕快要到了。
我應當不失了這個機會。
我要曉得她更多一些,但要不要使我們繼續已斷的友誼呢,是的,至少也得是友誼?還是仍舊這樣地讓我在她底意識里只不過是一個不相識的幫助女子的善意的人呢?我開始躊躇了。
我應當怎樣做才是最適當的。
我似乎還應該知道她正要到那裡去。
她未必是歸家去吧。
家——要是父母底家倒也不妨事的,我可以進去,如象幼小的時候一樣。
但如果是她自己底家呢?我為什麼不問她結婚了不曾呢……或許,連自己底家也不是,而是她底愛人底家呢,我看見一個文雅的青年紳士。
我開始後侮了,為什麼今天這樣高興,剩下妻在家裡焦灼地等候著我,而來管人家的閑事呢。
北四川路上。
終於會有人力車往來的?即使我不這樣地用我底傘伴送她,她也一定早已能僱到車子了。
要不是自己覺得不便說出口,我是已經會得剩了她在雨中反身走了。
還是再考驗一次罷。
--小姐貴姓?
--劉。
劉嗎?一定是假的。
她已經認出了我,她一定都知道了關於我的事,她哄我了。
她不願意再認識我了,便是友誼也不想繼續了。
女人!……她為什麼改了姓呢?……也許這是她丈夫底姓?劉……劉什麼?
這些思想底獨白,並不佔有了我多少時候。
它們是很迅速地翻舞過我心裡,就在與這個好象有魅力的少女同行過一條馬路的幾分鍾之內。
我底眼不常離開她,雨到這時已在小下來也沒有覺得。
眼前好象來來往往的人在多起來了,人力車也恍惚看見了幾輛。
她為什麼不雇車呢?或許快要到達她底目的地了。
她會不會因為心裡已認識了我,不敢廝認,所以故意延滯著和我同走么?
一陣微風,將她底衣緣吹起,飄漾在身後。
她扭過臉去避對面吹來的風,閉著眼睛,有些嬌媚。
這是很有詩興的姿態,我記起日本畫伯鈴木春情一幀題名叫《夜雨宮詣美人圖》的畫。
提著燈籠,遮著被斜風細雨所撕破的傘,在夜的神社之前走著,衣裳和燈籠都給風吹卷著,側轉臉兒來避著風雨底威勢,這是頗有些灑脫的感覺的。
現在我留心到這方面了,她也有些這樣的豐度。
至於我自己,在旁人眼光里,或許成為她底丈夫或情人了,我很有些得意著這種自譬的假飾。
是的,當我覺得她確是幼小時候初戀著的女伴的時候,我是如象真有這回事似地享受著這樣的假飾。
而從她鬢邊頰上被潮潤的風吹來的粉香,我也聞嗅得出是和我妻所有的香味一樣的。
……我旋即想到古人有「擔簦親送綺羅人」那麼一句詩,是很適合於今日的我底奇遇的。
鈴木畫伯底名畫又一度浮現上來了。
但鈴木底所面的美人並不和她有一些相象,倒是我妻店嘴唇卻與畫里的少女底嘴唇有些彷彿的。
我再試一試時於她底凝視,奇怪啊,現在我覺得她並不是我適才所誤會著的初戀的女伴了。
他是另外一個不相乾的少女。
眉額,鼻子,傾骨,即使說是有年歲底改換,也絕對地找不出一些蹤跡來。
而我尤其嫌厭著她底嘴唇,側著過去,似乎太厚一些了。
我忽然覺得很舒適,呼吸也更通暢了。
我若有意若無意地替她撐著傘,徐徐覺得手臂太酸痛之外,沒什麼感覺。
在身旁由我伴送著的這個不相識的少女的形態,好似已經從我底心的樊籠中被釋放了出去。
我才覺得天已完全夜了,而傘上已聽不到些做的雨聲。
——謝謝你,不必送了,雨已經停了。
她在我耳朵邊這樣地嚶響。
我驀然驚覺,收攏了手中的傘。
一縷街燈的光射上了她底臉,顯著橙子的顏色。
她快要到了嗎?可是她不願意我伴她到目的地,所以趁此雨已停住的時候要辭別我嗎?我能不能設法看一看她究竟到什麼地方去呢?……
——不要緊,假使沒有妨礙,讓我送到了罷。
——不敢當呀,我一個人可以走了,不必送罷。
時光已是很晏了,真對不起得很呢。
看來是不願我送的了。
但假如還是下著大雨使怎麼了呢?……我懟著不情的天氣,何以不再繼續下半小時雨呢,是的,只要再半小時就夠了。
一瞬間,我從她的對於我的凝視——那是為了要等候我底答話——中看出一種特殊的端莊,我覺得凜然,象雨中的風吹上我底肩膀。
我想回答,但她已不再等候我。
——謝謝你,請回轉罷,再會。
……
她微微地側面向我說著,跨前一步走了,沒有再回轉頭來。
我站在中路,看她底後形,旋即消失在黃昏里。
我呆立著,直到一個人力車夫來向我兜攬生意。
在車上的我,好象飛行在一個醒覺之後就要忘記了的夢里。
我似乎有一樁事情沒有做完成,我心裡有著一種牽掛。
但這並不曾清晰地意識著。
我幾次想把手中的傘張起來,可是隨即會自己失笑這是無意識的。
並沒有雨降下來,完全地暗了,而天空中也稀疏地有了幾顆星。
下了車,我叩門。
--誰?
這是我在傘底下伴送著走的少女底聲音!奇怪,她何以又會在我家裡?門開了。
堂中燈火通明,背著燈光立在開著一半的大門邊的,例並不是那個少女。
朦朧里,我認出她是那個倚在櫃台上用嫉妒的眼光看著我和那個同行的少女的女子。
我惝貺地走進門。
在燈下,我很奇怪,為什麼從我妻底臉色上再也找不出那個女子底幻影來。
妻問我何故歸家這樣的遲,我說遇到了朋友,在沙利文吃了些小點,因為等雨停止,所以坐得久了。
為了要證實我這謊話,夜飯吃得很少。
拓展資料
施蟄存(1905年12月3日—2003年11月19日),名德普,中國現代派作家、文學翻譯家、學者,華東師范大學中文系教授。
常用筆名施青萍、安華、薛蕙、李萬鶴、陳蔚、舍之、北山等。
施蜇存一生的工作可以分為四個時期:自1926年創作《春燈》、《周夫人》。
1937年以前,除進行編輯工作外,主要創作短篇小說、詩歌及翻譯外國文學;抗日戰爭期間進行散文創作;1950年—1958年期間,翻譯了200萬字的外國文學作品;1958年以後,致力於古典文學和碑版文物的研究工作。
施蟄存的小說注重心理分析,著重描寫人物的意識流動,成為中國「新感覺派」的主要作家之一。
2018年5月14日,上海市社會科學界聯合會公布了首批「上海社科大師」人選名單,施蟄存當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