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說收成
『壹』 魯迅的短篇小說
孔乙己
魯鎮的酒店的格局,是和別處不同的:都是當街一個曲尺形的大櫃台,櫃裡面預備著熱水,可以隨時溫酒。做工的人,傍午傍晚散了工,每每花四文銅錢,買一碗酒,——這是二十多年前的事,現在每碗要漲到十文,——靠櫃外站著,熱熱的喝了休息;倘肯多花一文,便可以買一碟鹽煮筍,或者茴香豆,做下酒物了,如果出到十幾文,那就能買一樣葷菜,但這些顧客,多是短衣幫,大抵沒有這樣闊綽。只有穿長衫的,才踱進店面隔壁的房子里,要酒要菜,慢慢地坐喝。
我從十二歲起,便在鎮口的咸亨酒店裡當伙計,掌櫃說,樣子太傻,怕侍候不了長衫主顧,就在外面做點事罷。外面的短衣主顧,雖然容易說話,但嘮嘮叨叨纏夾不清的也很不少。他們往往要親眼看著黃酒從壇子里舀出,看過壺子底里有水沒有,又親看將壺子放在熱水裡,然後放心:在這嚴重兼督下,羼水也很為難。所以過了幾天,掌櫃又說我幹不了這事。幸虧薦頭的情面大,辭退不得,便改為專管溫酒的一種無聊職務了。
我從此便整天的站在櫃台里,專管我的職務。雖然沒有什麼失職,但總覺得有些單調,有些無聊。掌櫃是一副凶臉孔,主顧也沒有好聲氣,教人活潑不得;只有孔乙己到店,才可以笑幾聲,所以至今還記得。
孔乙己是站著喝酒而穿長衫的唯一的人。他身材很高大;青白臉色,皺紋間時常夾些傷痕;一部亂蓬蓬的花白的鬍子。穿的雖然是長衫,可是又臟又破,似乎十多年沒有補,也沒有洗。他對人說話,總是滿口之乎者也,教人半懂不懂的。因為他姓孔,別人便從描紅紙⑵上的「上大人孔乙己」這半懂不懂的話里,替他取下一個綽號,叫作孔乙己。孔乙己一到店,所有喝酒的人便都看著他笑,有的叫道, 「孔乙己,你臉上又添上新傷疤了!」他不回答,對櫃里說,「溫兩碗酒,要一碟茴香豆。」便排出九文大錢。他們又故意的高聲嚷道,「你一定又偷了人家的東西了!」孔乙己睜大眼睛說,「你怎麼這樣憑空污人清白……」「什麼清白?我前天親眼見你偷了何家的書,吊著打。」孔乙己便漲紅了臉,額上的青筋條條綻出,爭辯道,「竊書不能算偷……竊書!……讀書人的事,能算偷么?」接連便是難懂的話,什麼「君子固窮」⑶,什麼「者乎」之類,引得眾人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聽人家背地裡談論,孔乙己原來也讀過書,但終於沒有進學⑷,又不會營生;於是愈過愈窮,弄到將要討飯了。幸而寫得一筆好字,便替人家鈔鈔書,換一碗飯吃。可惜他又有一樣壞脾氣,便是好吃懶做。坐不到幾天,便連人和書籍紙張筆硯,一齊失蹤。如是幾次,叫他鈔書的人也沒有了。孔乙己沒有法,便免不了偶然做些偷竊的事。但他在我們店裡,品行卻比別人都好,就是從不拖欠;雖然間或沒有現錢,暫時記在粉板上,但不出一月,定然還清,從粉板上拭去了孔乙己的名字。
孔乙己喝過半碗酒,漲紅的臉色漸漸復了原,旁人便又問道,「孔乙己,你當真認識字么?」孔乙己看著問他的人,顯出不屑置辯的神氣。他們便接著說道, 「你怎的連半個秀才也撈不到呢?」孔乙己立刻顯出頹唐不安模樣,臉上籠上了一層灰色,嘴裡說些話;這回可是全是之乎者也之類,一些不懂了。在這時候,眾人也都鬨笑起來:店內外充滿了快活的空氣。
在這些時候,我可以附和著笑,掌櫃是決不責備的。而且掌櫃見了孔乙己,也每每這樣問他,引人發笑。孔乙己自己知道不能和他們談天,便只好向孩子說話。有一回對我說道,「你讀過書么?」我略略點一點頭。他說,「讀過書,……我便考你一考。茴香豆的茴字,怎樣寫的?」我想,討飯一樣的人,也配考我么?便回過臉去,不再理會。孔乙己等了許久,很懇切的說道,「不能寫罷?……我教給你,記著!這些字應該記著。將來做掌櫃的時候,寫賬要用。」我暗想我和掌櫃的等級還很遠呢,而且我們掌櫃也從不將茴香豆上賬;又好笑,又不耐煩,懶懶的答他道, 「誰要你教,不是草頭底下一個來回的回字么?」孔乙己顯出極高興的樣子,將兩個指頭的長指甲敲著櫃台,點頭說,「對呀對呀!……回字有四樣寫法⑸,你知道么?」我愈不耐煩了,努著嘴走遠。孔乙己剛用指甲蘸了酒,想在櫃上寫字,見我毫不熱心,便又嘆一口氣,顯出極惋惜的樣子。
有幾回,鄰居孩子聽得笑聲,也趕熱鬧,圍住了孔乙己。他便給他們吃茴香豆,一人一顆。孩子吃完豆,仍然不散,眼睛都望著碟子。孔乙己著了慌,伸開五指將碟子罩住,彎腰下去說道,「不多了,我已經不多了。」直起身又看一看豆,自己搖頭說,「不多不多!多乎哉?不多也。」⑹於是這一群孩子都在笑聲里走散了。
孔乙己是這樣的使人快活,可是沒有他,別人也便這么過。
有一天,大約是中秋前的兩三天,掌櫃正在慢慢的結賬,取下粉板,忽然說, 「孔乙己長久沒有來了。還欠十九個錢呢!」我才也覺得他的確長久沒有來了。一個喝酒的人說道,「他怎麼會來?……他打折了腿了。」掌櫃說,「哦!」「他總仍舊是偷。這一回,是自己發昏,竟偷到丁舉人家裡去了。他家的東西,偷得的么?」 「後來怎麼樣?」「怎麼樣?先寫服辯⑺,後來是打,打了大半夜,再打折了腿。」 「後來呢?」「後來打折了腿了。」「打折了怎樣呢?」「怎樣?……誰曉得?許是死了。」掌櫃也不再問,仍然慢慢的算他的賬。
中秋之後,秋風是一天涼比一天,看看將近初冬;我整天的靠著火,也須穿上棉襖了。一天的下半天,沒有一個顧客,我正合了眼坐著。忽然間聽得一個聲音, 「溫一碗酒。」這聲音雖然極低,卻很耳熟。看時又全沒有人。站起來向外一望,那孔乙己便在櫃台下對了門檻坐著。他臉上黑而且瘦,已經不成樣子;穿一件破夾襖,盤著兩腿,下面墊一個蒲包,用草繩在肩上掛住;見了我,又說道,「溫一碗酒。」掌櫃也伸出頭去,一面說,「孔乙己么?你還欠十九個錢呢!」孔乙己很頹唐的仰面答道,「這……下回還清罷。這一回是現錢,酒要好。」掌櫃仍然同平常一樣,笑著對他說,「孔乙己,你又偷了東西了!」但他這回卻不十分分辯,單說了一句「不要取笑!」「取笑?要是不偷,怎麼會打斷腿?」孔乙己低聲說道, 「跌斷,跌,跌……」他的眼色,很像懇求掌櫃,不要再提。此時已經聚集了幾個人,便和掌櫃都笑了。我溫了酒,端出去,放在門檻上。他從破衣袋裡摸出四文大錢,放在我手裡,見他滿手是泥,原來他便用這手走來的。不一會,他喝完酒,便又在旁人的說笑聲中,坐著用這手慢慢走去了。
自此以後,又長久沒有看見孔乙己。到了年關,掌櫃取下粉板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第二年的端午,又說「孔乙己還欠十九個錢呢!」到中秋可是沒有說,再到年關也沒有看見他。
我到現在終於沒有見——大約孔乙己的確死了。
一九一九年三月。⑻
《故鄉》 魯迅
我冒了嚴寒,回到相隔二千餘里,別了二十餘年的故鄉去。
時候既然是深冬;漸近故鄉時,天氣又陰晦了,冷風吹進船艙中,嗚嗚的響,從篷隙向外一望,蒼黃的天底下,遠近橫著幾個蕭索的荒村,沒有一些活氣。我的心禁不住悲涼起來了。
阿!這不是我二十年來時時記得的故鄉?
我所記得的故鄉全不如此。我的故鄉好得多了。但要我記起他的美麗,說出他的佳處來,卻又沒有影像,沒有言辭了。彷彿也就如此。於是我自己解釋說:故鄉本也如此,--雖然沒有進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涼,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變罷了,因為我這次回鄉,本沒有什麼好心緒。
我這次是專為了別他而來的。我們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經公同賣給別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須趕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別了熟識的老屋,而且遠離了熟識的故鄉,搬家到我在謀食的異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門口了。瓦楞上許多枯草的斷莖當風抖著,正在說明這老屋難免易主的原因。幾房的本家大約已經搬走了,所以很寂靜。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親早已迎著出來了,接著便飛出了八歲的侄兒宏兒。
我的母親很高興,但也藏著許多凄涼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談搬家的事。宏兒沒有見過我,遠遠的對面站著只是看。
但我們終於談到搬家的事。我說外間的寓所已經租定了,又買了幾件傢具,此外須將家裡所有的木器賣去,再去增添。母親也說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齊集,木器不便搬運的,也小半賣去了,只是收不起錢來。
"你休息一兩天,去拜望親戚本家一回,我們便可以走了。"母親說。
"是的。"
"還有閏土,他每到我家來時,總問起你,很想見你一回面。我已經將你到家的大約日期通知他,他也許就要來了。"
這時候,我的腦里忽然閃出一幅神異的圖畫來: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下面是海邊的沙地,都種著一望無際的碧綠的西瓜,其間有一個十一二歲的少年,項帶銀圈,手捏一柄鋼叉,向一匹猹②盡力的刺去,那猹卻將身一扭,反從他的胯下逃走了。
這少年便是閏土。我認識他時,也不過十多歲,離現在將有三十年了;那時我的父親還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個少爺。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③。這祭祀,說是三十多年才能輪到一回,所以很鄭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講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個忙月(我們這里給人做工的分三種:整年給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長年;按日給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種地,只在過年過節以及收租時候來給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稱忙月),忙不過來,他便對父親說,可以叫他的兒子閏土來管祭器的。
我的父親允許了;我也很高興,因為我早聽到閏土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彷彿年紀,閏月生的,五行缺土④,所以他的父親叫他閏土。他是能裝弶捉小鳥雀的。
我於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閏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親告訴我,閏土來了,我便飛跑的去看。他正在廚房裡,紫色的圓臉,頭戴一頂小氈帽,頸上套一個明晃晃的銀項圈,這可見他的父親十分愛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許下願心,用圈子將他套住了。他見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沒有旁人的時候,便和我說話,於是不到半日,我們便熟識了。
我們那時候不知道談些什麼,只記得閏土很高興,說是上城之後,見了許多沒有見過的東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鳥。他說:
"這不能。須大雪下了才好。我們沙地上,下了雪,我掃出一塊空地來,用短棒支起一個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鳥雀來吃時,我遠遠地將縛在棒上的繩子只一拉,那鳥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麼都有:稻雞,角雞,鵓鴣,藍背……"
我於是又很盼望下雪。
閏土又對我說:
"現在太冷,你夏天到我們這里來。我們日里到海邊檢貝殼去,紅的綠的都有,鬼見怕也有,觀音手⑤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賊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個瓜吃,我們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豬,刺猥,猹。月亮地下,你聽,啦啦的響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輕輕地走去……"
我那時並不知道這所謂猹的是怎麼一件東西--便是現在也沒有知道--只是無端的覺得狀如小狗而很兇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見猹了,你便刺。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來,反從胯下竄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這許多新鮮事:海邊有如許五色的貝殼;西瓜有這樣危險的經歷,我先前單知道他在水果店裡出賣罷了。
"我們沙地里,潮汛要來的時候,就有許多跳魚兒只是跳,都是青蛙似的兩個腳……"
阿!閏土的心裡有無窮無盡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們不知道一些事,閏土在海邊時,他們都和我一樣只看見院子里高牆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過去了,閏土須回家裡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廚房裡,哭著不肯出門,但終於被他父親帶走了。他後來還托他的父親帶給我一包貝殼和幾支很很看的鳥毛,我也曾送他一兩次東西,但從此沒有再見面。
現在我的母親提起了他,我這兒時的記憶,忽而全都閃電似的蘇生過來,似乎看到了我的美麗的故鄉了。我應聲說:
"這好極!他,--怎樣?……"
"他?……他景況也很不如意……"母親說著,便向房外看,"這些人又來了。說是買木器,順手也就隨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親站起身,出去了。門外有幾個女人的聲音。我便把宏兒走近面前,和他閑話:問他可會寫字,可願意出門。
"我們坐火車去么?"
"我們坐火車去。"
"船呢?"
"先坐船……"
"哈!這模樣了!鬍子這么長了!"一種尖利的怪聲突然大叫起來。
我吃了一嚇,趕忙抬起頭,卻見一個凸顴骨,薄嘴唇,五十歲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兩手搭在髀間,沒有系裙,張著兩腳,正像一個畫圖儀器里細腳伶仃的圓規。
我愕然了。
"不認識了么?我還抱過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親也就進來,從旁說:
"他多年出門,統忘卻了。你該記得罷,"便向著我說,"這是斜對門的楊二嫂,……開豆腐店的。"
哦,我記得了。我孩子時候,在斜對門的豆腐店裡確乎終日坐著一個楊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⑥。但是擦著白粉,顴骨沒有這么高,嘴唇也沒有這么薄,而且終日坐著,我也從沒有見過這圓規式的姿勢。那時人說:因為伊,這豆腐店的買賣非常好。但這大約因為年齡的關系,我卻並未蒙著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卻了。然而圓規很不平,顯出鄙夷的神色,彷彿嗤笑法國人不知道拿破崙⑦,美國人不知道華盛頓⑧似的,冷笑說:
"忘了?這真是責人眼高……"
"那有這事……我……"我惶恐著,站起來說。
"那麼,我對你說。迅哥兒,你闊了,搬動又笨重,你還要什麼這些破爛木器,讓我拿去罷。我們小戶人家,用得著。"
"我並沒有闊哩。我須賣了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⑨了,還說不闊?你現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門便是八抬的大轎,還說不闊?嚇,什麼都瞞不過我。"
我知道無話可說了,便閉了口,默默的站著。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錢,便愈是一毫不肯放鬆,愈是一毫不肯放鬆,便愈有錢……"圓規一面憤憤的回轉身,一面絮絮的說,慢慢向外走,順便將我母親的一副手套塞在褲腰裡,出去了。
此後又有近處的本家和親戚來訪問我。我一面應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這樣的過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氣很冷的午後,我吃過午飯,坐著喝茶,覺得外面有人進來了,便回頭去看。我看時,不由的非常出驚,慌忙站起身,迎著走去。
這來的便是閏土。雖然我一見便知道是閏土,但又不是我這記憶上的閏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圓臉,已經變作灰黃,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皺紋;眼睛也像他父親一樣,周圍都腫得通紅,這我知道,在海邊種地的人,終日吹著海風,大抵是這樣的。他頭上是一頂破氈帽,身上只一件極薄的棉衣,渾身瑟索著;手裡提著一個紙包和一支長煙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記得的紅活圓實的手,卻又粗又笨而且開裂,像是松樹皮了。
我這時很興奮,但不知道怎麼說才好,只是說:
"阿!閏土哥,--你來了?……"
我接著便有許多話,想要連珠一般湧出:角雞、跳魚兒,貝殼,猹,……但又總覺得被什麼擋著似的,單在腦裡面迴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臉上現出歡喜和凄涼的神情;動著嘴唇,卻沒有作聲。他的態度終於恭敬起來了,分明的叫道:
"老爺……"
我似乎打了一個寒噤;我就知道,我們之間已經隔了一層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說不出話。
他回過頭去說:"水生,給老爺磕頭。"便拖出躲在背後的孩子來,這正是一個廿年前的閏土,只是黃瘦些,頸子上沒有銀圈罷了。"這是第五個孩子,沒有見過世面,躲躲閃閃……"
母親和宏兒下樓來了,他們大約也聽到了聲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實在喜歡的了不得,知道老爺回來……"閏土說。
"阿,你怎的這樣客氣起來。你們先前不是哥弟稱呼么?還是照舊:迅哥兒。"母親高興的說。
"阿呀,老太太真是……這成什麼規矩。那時是孩子,不懂事……"閏土說著,又叫水生上來打拱,那孩子卻害羞,緊緊的只貼在他背後。
"他就是水生?第五個?都是生人,怕生也難怪的;還是宏兒和他去走走。"母親說。
宏兒聽得這話,便來招水生,水生卻鬆鬆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親叫閏土坐,他遲疑了一回,終於就了坐,將長煙管靠在桌旁,遞過紙包來,說:
"冬天沒有什麼東西了。這一點干青豆倒是自家曬在那裡的,請老爺……"
我問問他的景況。他只是搖頭。
"非常難。第六個孩子也會幫忙了,卻總是吃不夠……又不太平……什麼地方都要錢,沒有定規……收成又壞。種出東西來,挑去賣,總要捐幾回錢,折了本;不去賣,又只能爛掉……"
他只是搖頭;臉上雖然刻著許多皺紋,卻全然不動,彷彿石像一般。他大約只是覺得苦,卻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時,便拿起煙管來默默的吸煙了。
母親問他,知道他的家裡事務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沒有吃過午飯,便叫他自己到廚下炒飯吃去。
他出去了;母親和我都嘆息他的景況:多子,飢荒,苛稅,兵,匪,官,紳,都苦得他像一個木偶人了。母親對我說,凡是不必搬走的東西,盡可以送他,可以聽他自己去揀擇。
下午,他揀好了幾件東西:兩條長桌,四個椅子,一副香爐和燭台,一桿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們這里煮飯是燒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們啟程的時候,他用船來載去。
夜間,我們又談些閑天,都是無關緊要的話;第二天早晨,他就領了水生回去了。
又過了九日,是我們啟程的日期。閏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沒有同來,卻只帶著一個五歲的女兒管船隻。我們終日很忙碌,再沒有談天的工夫。來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東西的,有送行兼拿東西的。待到傍晚我們上船的時候,這老屋裡的所有破舊大小粗細東西,已經一掃而空了。
我們的船向前走,兩岸的青山在黃昏中,都裝成了深黛顏色,連著退向船後捎去。
宏兒和我靠著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風景,他忽然問道:
"大伯!我們什麼時候回來?"
"回來?你怎麼還沒有走就想回來了。"
"可是,水生約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睜著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親也都有些惘然,於是又提起閏土來。母親說,那豆腐西施的楊二嫂,自從我家收拾行李以來,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個碗碟來,議論之後,便定說是閏土埋著的,他可以在運灰的時候,一齊搬回家裡去;楊二嫂發見了這件事,自己很以為功,便拿了那狗氣殺(這是我們這里養雞的器具,木盤上面有著柵欄,內盛食料,雞可以伸進頸子去啄,狗卻不能,只能看著氣死),飛也似的跑了,虧伊裝著這么高底的小腳,竟跑得這樣快。
老屋離我愈遠了;故鄉的山水也都漸漸遠離了我,但我卻並不感到怎樣的留戀。我只覺得我四面有看不見的高牆,將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氣悶;那西瓜地上的銀項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來十分清楚,現在卻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親和宏兒都睡著了。
我躺著,聽船底潺潺的水聲,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與閏土隔絕到這地步了,但我們的後輩還是一氣,宏兒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們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來……然而我又不願意他們因為要一氣,都如我的辛苦展轉而生活,也不願意他們都如閏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願意都如別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們應該有新的生活,為我們所未經生活過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來了。閏土要香爐和燭台的時候,我還暗地裡笑他,以為他總是崇拜偶像,什麼時候都不忘卻。現在我所謂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願望切近,我的願望茫遠罷了。
我在朦朧中,眼前展開一片海邊碧綠的沙地來,上面深藍的天空中掛著一輪金黃的圓月。我想:希望是本無所謂有,無所謂無的。這正如地上的路;其實地上本沒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貳』 誰能幫我寫一篇超短篇小說(1000字)
凡在北國過過冬天的人,總都道圍爐煮茗,或吃煊羊肉,剝花生米, 飲白乾的滋味。而有地爐,暖炕等設備的人家,不管它門外面是雪深幾尺, 或風大若雷,而躲在屋裡過活的兩三個月的生活,卻是一年之中最有勁 的一段蟄居異境;老年人不必說,就是頂喜歡活動的小孩子們,總也是個 個在懷戀的,因為當這中間,有的蘿卜,雅兒梨等水果的閑食,還有大年 夜,正月初一元宵等熱鬧的節期。 但在江南,可又不同;冬至過後,大江以南的樹葉,也不至於脫盡。 寒風——西北風——間或吹來,至多也不過冷了一日兩日。到得灰雲掃盡, 落葉滿街,晨霜白得象黑女臉上的脂粉似的清早,太陽一上屋檐,鳥雀 便又在吱叫,泥地里便又放出水蒸氣來,老翁小孩就又可以上門前的隙地 里去坐著曝背談天,營屋外的生涯了;這一種江南的冬景,豈不也可愛得 很么? 我生長江南,兒時所受的江南冬日的印象,銘刻特深;雖則漸入中年, 又愛上了晚秋,以為秋天正是讀讀書,寫寫字的人的最惠節季,但對於 江南的冬景,總覺得是可以抵得過北方夏夜的一種特殊情調,說得摩登些, 便是一種明朗的情調。 我也曾到過閩粵,在那裡過冬天,和暖原極和暖,有時候到了陰歷的 年邊,說不定還不得不拿出紗衫來著;走過野人的籬落,更還看得見許多 雜七雜八的秋花!一番陣雨雷鳴過後,涼冷一點;至多也只好換上一件夾 衣,在閩粵之間,皮袍棉襖是絕對用不著的;這一種極南的氣候異狀,並 不是我所說的江南的冬景,只能叫它作南國的長春,是春或秋的延長。 江南的地質豐腴而潤澤,所以含得住熱氣,養得住植物;因而長江一 帶,蘆花可以到冬至而不敗,紅時也有時候會保持得三個月以上的生命。 象錢塘江兩岸的烏桕樹,則紅葉落後,還有雪白的桕子著在枝頭,一點— 叢,用照相機照將出來,可以亂梅花之真。草色頂多成了赭色,根邊總帶 點綠意,非但野火燒不盡,就是寒風也吹不倒的。若遇到風和日暖的午後, 你一個人肯上冬郊去走走,則青天碧落之下,你不但感不到歲時的肅殺, 並且還可以飽覺著一種莫名其妙的含蓄在那裡的生氣;「若是冬天來了, 春天也總馬上會來」的詩人的名句,只有在江南的山野里,最容易體會 得出。 說起了寒郊的散步,實在是江南的冬日,所給與江南居住者的一種特 異的恩惠;在北方的冰天雪地里生長的人,是終他的一生,也決不會有享 受這一種清福的機會的。我不知道德國的冬天,比起我們江浙來如何,但 從許多作家的喜歡以Spaziergang一字來做他們的創造題目的一點看來, 大約是德國南部地方,四季的變遷,總也和我們的江南差仿不多。譬如說 十九世紀的那位鄉土詩人洛在格(PeterRosegger1843—1918)罷,他用 這一個「散步」做題目的文章尤其寫得多,而所寫的情形,卻又是大半可 以拿到中國江浙的山區地方來適用的。 江南河港交流,且又地濱大海,湖沼特多,故空氣里時含水分;到得 冬天,不時也會下著微雨,而這微雨寒村裡的冬霖景象,又是一種說不出 的悠閑境界。你試想想,秋收過後,河流邊三五家人家會聚在一道的一個 小村子裡,門對長橋,窗臨遠阜,這中間又多是樹枝槎丫的雜木樹林;在 這一幅冬日農村的圖上,再灑上一層細得同粉也似的白雨,加上一層淡得 幾不成墨的背景,你說還夠不夠悠閑?若再要點景緻進去,則門前可以泊 一隻烏篷小船,茅屋裡可以添幾個喧嘩的酒客,天垂暮了,還可以加一味 紅黃,在茅屋窗中畫上一圈暗示著燈光的月暈。人到了這一個境界,自然 會得胸襟灑脫起來,終至於得失俱亡,死生不同了;我們總該還記得唐朝 那位詩人做的「暮雨瀟瀟江上樹」的一首絕句罷?詩人到此,連對綠林豪 客都客氣起來了,這不是江南冬景的迷人又是什麼? 一提到雨,也就必然的要想到雪:「晚來天欲雪,能飲一杯無?」自 然是江南日暮的雪景。「寒沙梅影路,微雪酒香村」,則雪月梅的冬宵三 友,會合在一道,在調戲酒姑娘了。「柴門村犬吠,風雪夜歸人」,是江 南雪夜,更深人靜後的景況。「前樹深雪裡,昨夜一枝開」又到了第二天 的早晨,和狗一樣喜歡弄雪的村童來報告村景了。詩人的詩句,也許不盡 是在江南所寫,而做這幾句詩的詩人,也許不盡是江南人,但假了這幾句 詩來描寫江南的雪景,豈不直截了當,比我這一枝愚劣的筆所寫的散文更 美麗得多? 有幾年,在江南,在江南也許會沒有雨沒有雪的過一個冬,到了春間 陰歷的正月底或二月初再冷一冷下一點春雪的;去年(一九三四)的冬天 是如此,今年的冬天恐怕也不得不然,以節氣推算起來,大約太冷的日子, 將在一九三六年的二月盡頭,最多也總不過是七八天的樣子。象這樣的 冬天,鄉下人叫作旱冬,對於麥的收成或者好些,但是人口卻要受到損傷; 旱得久了,白喉,流行性感冒等疾病自然容易上身,可是想恣意享受江 南的冬景的人,在這一種冬天,倒只會得到快活一點,因為晴和的日子多 了,上郊外去閑步逍遙的機會自然也多;日本人叫作Hi-king,德國人叫 作Spaziergang狂者,所最歡迎的也就是這樣的冬天。 窗外的天氣晴朗得象晚秋一樣;晴空的高爽,日光的洋溢,引誘得使 你在房間里坐不住,空言不如實踐,這一種無聊的雜文,我也不再想寫下 去了,還是拿起手杖,擱下紙筆,上湖上散散步罷!
『叄』 余華作品時間順序排列
1983年1月,在《西湖》第1期發表短篇小說《第一宿舍》,此系余華的處NV作。同年,《西湖》第8期又發表短篇小說《「威尼斯」牙齒店》。12月,在當時影響頗大的《青春》雜志發表短篇小說《鴿子,鴿子》。
1984年1月,余華在《北京文學》發表短篇小說《星星》,隨後又在該刊發表《竹女》、《月亮照著你,月亮照著我》等短篇,5月,在《東海》發表短篇小說《男兒有淚不輕彈》。
1987年余華在《北京文學》發表《十八歲出門遠行》和《西北風呼嘯的中午》,同時又在《收獲》發表《四月三日事件》和《一九八六年》,從此開始確立了自己在中國先鋒作家中的地位。
1988年余華分別在《北京文學》和《收獲》發表《現實一種》、《世事如煙》等重要作品。
1989年發表了《此文獻給少女楊柳》、《往事與刑罰》、《鮮血梅花》等中短篇小說。
1990年發表第一部小說集《十八歲出門遠行》。
1991年發表第二部小說集《偶然事件》。同年發表第一部長篇小說《細雨與呼喊》以及小說集《世事如煙》。
1992年發表長篇小說《活著》,同年發表小說集《河邊的錯誤》。1995年《許三觀賣xue記》,發表小說集《戰栗》。
該年,余華還在《收獲》、《作家》等雜志發表了短篇小說《我沒有自己的名字》和《黃昏里的男孩》等短篇小說。
1999年小說集《黃昏里的男孩》、《我膽小如鼠》、發表隨筆集《我能否相信自己》。
2008年發表長篇小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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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肆』 遲子建短篇小說有哪些
那丟失的…… 《北方文學》 1985/1
沉睡的大固其固 《北方文學》 1985/3
舊土地 《北方文學》 1986/1
沒有月亮的抱月灣 《小說林》 1986/2
在低窪處 《小說林》 1986/4
小說三篇 《北方文學》 1986/9
初升 《作家》 1986/2
吉亞大叔和他的墓場《北方文學》 1986/11
傻子軼聞 《北大荒文學》1987/3
柳阿婆的故事 《福建文學》 1987/6
白雪國里的香枕 《作家》 1987/3
北國一片蒼茫 《青年文學》 1987/8
星期天 《小說林》 1988/3
魚骨 《山西文學》 1988/3
葫蘆街頭唱晚 《北方文學》 1988/3
西林小教堂 《北方文學》 1988/3
紅罌粟小院 《鴨綠江》 1988/6
無歌的憩園 《北京文學》 1988/9
羈鳥無期 《時代文學》 1989/2
重溫草莓 《人民文學》 1989/2
愛情故事 《作家》 1989/6.
小說三篇 《花溪》 1989/10
青蛙的季節 《青年文學》 1989/10
花束 《小說林》 1990/5
關於家園發展歷史的一次浪漫追蹤 《天津文學》1990/6
荒草 《河北文學》 1990/7
擠奶員失業的日子 《人民文學》 1991/1
稻草人 《北方文學》 1991/1
羅索河瘟疫 《鴨綠江》 1991/3
白雪的墓園 《春風》 1991/4
煙霞生卒年表 《春風》 1991/4
小狗 《小說家》 1991/6
在松鼠的故鄉 《人民文學》 1991/7-8
銀飾 《青年文學》 1991/8
從山上到山下的回憶 《天津文學》 1991/8
鋪天蓋地的麻雀 《東海》 1992/4
月光下的革命 《天津文學》 1992/8
與水同行 《天津文學》 1992/8
守靈人不說話 《作家》 1993/3
不滅的家族 《芒種》 1993/4
雞籠街的月亮 《春風》 1993/9
白牆 《春風》 1993/9
回溯七俠鎮 《大家》 1994/1
盲人報攤 《天津文學》 1994/1
跳盪的銀扣 《小說林》 1994/4
逝川 《收獲》 1994/5
廟中的長信 《山花》 1994/12
飛天 《江南》 1995/5
親親土豆 《作家》 1995/6
臘月宰豬 《作家》 1995/6
旅人 《天津文學》 1995/8
嶺上的風 《山花》 1995/9
霧月牛欄 《收獲》 1996/5
銀盤 《山花》 1996/6
鬧庵 《時代文學》 1996/2
駝梁 《北京文學》 1997/5
朋友們來看雪吧 《山花》 1998/1
清水洗塵 《青年文學》 1998/8
灰街瓦雲 《天涯》 1999/5
河柳圖 《作家》 2000/10
行乞的琴聲 《山花》 2001/1
月白色的路障 《長城》 2001/3
格里格海的細雨黃昏 《天涯》 2001/3
換牛記 《作家》 2001/9
花瓣飯 《青年文學》 2002/4
一匹馬兩個人 《收獲》 2003/1
門鏡後的樓道 《作家》 2003/5
雪壩下的新娘 《紅豆》 2003/9
微風入林 《上海文學》 2003/10
夜行船 《上海文學》 2003/10
燈祭 《紅豆》
蒲草燈 《山花》 2004/3
采漿果的人 《收獲》 2004/5
二重唱 《作家》 2005/1
雪窗簾 《山花》 2005/9
西街魂兒 《收獲》 2006/4
野炊圖 《中國作家》 2006/10
花牤子的春天 《佛山文藝》 2007/3
百雀林 《鍾山》 2007/4
一壇豬油 《西部 華語文學》2008/5
解凍 《作家》 2009/1
塔里亞風雪夜《山花》 2009/10
五羊嶺的萬花筒 《鍾山》 2010/2
七十年代的四季歌 《上海文學》2011年1期
『伍』 小說2004到2006的好看小說榜
郭敬明的《幻城》(唯美玄幻)
滄月的《鏡系列》(唯美玄幻)
本物天下霸唱的《鬼吹燈》《鬼吹燈2》(恐怖盜墓)
皎皎的《幻劍之三世情緣》(武俠術法)
蘭帝魅晨的《高手寂寞》(武俠游戲)
流浪的蛤蟆的《大猿王》(轉世修真)
徐公子勝治的《神遊》(古典仙俠)
流浪的蛤蟆的《天鵬縱橫》(現代仙俠)
外國小說(正統魔法)的話,建議:
《黑暗精靈三部曲》《冰風谷三部曲》《魔獸三部曲》
2006年:
長篇小說(4篇)
l.莫言:《生死疲勞》作家出版社2006年1月
2.鐵凝:《苯花》人民文學出版社2006年1月
3.艾偉:《愛人有罪》春風文藝出版社2006年1月
4.張悅然:《誓鳥》光明日報出版社2006年1月
中篇小說(10篇)
I
1.王 松:《雙驢記》 《收獲》2006年2期
l 2.胡學文:《命案高懸》 《當代》2006年4期
l 3.喬
葉:《銹鋤頭》《人民文學》2006年8期
I 4.羅偉章:《我們能夠拯救誰》 《江南》2006年2期
l 5.王祥夫:《尖叫》
《中國作家》2006年6期
l 6.李 浩:《失敗之書》 《山花》2006年1期
l 7.徐則臣:《跑步穿過中關村》
《收獲》2006年6期
l 8.葉 彌:《小男人》 《收獲》2006年1期
l 9.葛水平:《連翹》《芳草》2006年1期
l
10.黃詠梅:《單雙》《鍾山》2006年1期
短篇小說(10篇)
1.魏 微:《姊妹》 《中國作家》2006年1期
2.郭文斌:《吉祥如意》
《人民文學》2006年10期
3.王
手:《軟肋》《收獲》2006年4期
4.盛可以:《淡黃柳》《作家》2006年4期
5.姚鄂梅:《黑眼睛》《山花》2006年9期
6.范小青:《我就是我想像中的那個人》
《當代》2006年5期
7.蘇 童:《拾嬰記》《上海文學》2006年1期
8.溫亞軍:《成人禮》
《大家》2006年2期
9.蘇瓷瓷:《李麗妮,快跑!》 《花城》2006年2期
10.秋
風:《洛城戲癮》《江南》2006年4期
小小說、微型小說(12篇)
1.安 勇:《光頭》《微型小說選刊》(首發)2006年21期
2.陳
毓:《伊人寂寞》 《芒種》2006年1期
3.謝志強:《一片白雲》 《新課程報·語文導刊》2006年10月17日
4.陳永林:《膽小鬼》
《新課程報·語文導刊》2006年10月31日
5.孫方友:《雷老昆》《收獲》2006年3期
6.劉國芳:《賊》
《喜劇世界》2006年6月下
7.王奎山:《在親愛的人與一頭豬之間》 《百花園·小小說原創版》
2006年17期
8.侯德雲:《笨雞》
《百花園·小小說原創版》2006年9期
9.秦德龍:《因為你瘦得像條狗》《微型小說選刊》(首發)2006年9期
10.徐慧芬:《姐妹花》《天池》2006年3期
11.宗利華:《大嫂》
《百花園·小小說原創版》2006年3期
12.蔡 楠:《馬濤魚館》《百花園·小小說原創版》2006年22期
2005年:
短篇排行
上帝之手
西瓜船
彩虹
創可貼
上海一夜
取暖
韓呸
午夜廣場最後的探戈
中篇排行
喊山
林老闆的槍
伊克沙瑪
努力忘記的日落時分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對你大爺有意見
報告政府
太平狗
上榜長篇小說
《藏獒》
升華了的歷史精神和飛揚的道德激情——評《藏獒》
《聖天門口》
觸摸歷史的「傷痕」——評聖天門口》
《秦腔》
賈平凹的還鄉冒險——評《秦腔》
《平原》
抽刀斷水水更流——評《平原》
《恍惚遠行》
現代性觀照下的鄉士之魂——評長篇小說《恍惚遠行》
上榜中篇小說
《太平狗》
生存的本真與警示——評《太平狗》
《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因為再也不會有其他男人用這片鵝毛叫我蘇醒了」。——評《世界上所有的夜晚》
《冰雪荔枝》
成長的破碎——評《冰雪荔枝》
《我們的路》
底層勞動者的情感寄寓與精神追問——評《我們的路》
《雁過藻溪》
三代女性悲愴的詠嘆調——評《雁過藻溪》
《黑雪球》
悲歌當哭 哀感無窮——評《黑雪球》
《我的左手》
一曲心理和情感殘缺者的輓歌——評《我的左手》
《鎧甲的人》
靈魂的哭泣誰又能聽到呢?——評《穿鎧甲的人》
《姑父》
豐滿的細節總是充滿力量——評《姑父》
《大聲呼吸》
願他們不再渴求「大聲呼吸」——評《大聲呼吸》
上榜短篇小說
《取暖》
悲涼的展示與熱情的呼喚——評《取暖》
《方向盤》
世事洞明與人情練達——《方向盤》
《錦衣玉食的生活》
當活著失去理由——評《錦衣玉食的生活》
《負一層》
淺思維和精神深度——評《負一層》
《那與那之間》
沙子在眼裡的感覺——評《那與那之間》
《我們的戰斗生活像詩篇》
回眸皆詩意:神秘·隅的一首老歌——評《我們的戰斗生活像詩篇》
《流亡者社區的雨夜》
「閑筆」的魅力——評《流亡者社區的雨夜》
《西瓜船》
心靈記憶的的精緻傳達——評《西瓜船》
《永遠的謝秋娘》
一長溝流月去無聲——評《永遠的謝秋娘》
《果院》
博爾赫斯的果院——評《果院》
上榜小小說·微型小說
《講究》
《朋友,你在哪兒》
《刻舟求劍》
《現場——異鄉人系列小說》
《偷鹽》
《逍遙游》
《祝福》
《身後的眼睛》
《小站》
《燕子在冬天裡毪》
《徹戀》
《人戶合一》
《我的網戀手記》
《仇恨》
《有罪》
2004年:
上榜短篇小說
《兩位富陽姑娘》
《月光斬》
《幸福的一天》
《狗小的自行車》
《我疼》
《堂兄弟》
《白水表菜》
《小嘴不停》
《異鄉》
《右肋下》
上榜中篇小說
《中篇1或短篇2》
《一樹槐香》
《我困了,我醒了》
《國家機密》
《馬嘶嶺血案》
《我的大爹》
《地氣》
《米調》
《血疑》
《麥子的蓋頭》
上榜長篇小說
《人面桃花》
《國家幹部》
《長勢喜人》
《命運峽谷》
《我是真的熱愛你》
『陸』 孫犁 短篇小說 《光榮》 原文
光 榮
饒陽縣城北有一個村莊,這村莊緊靠滹沱河,是個有名的擺渡口。大家知道,滹沱河在山裡受著約束,晝夜不停地號叫,到平原,就今年向南一滾,明年往北一沖,自由自在地奔流。
河兩岸的居民,年年受害,就南北打起堤來,兩條堤中間全是河灘荒地,到了五六月間,河裡沒水,河灘上長起一層水柳、紅荊和深深的蘆草。常常發水,柴禾很缺,這一帶的男女青年孩子們,一到這個時候,就在炎炎的熱天,背上一個草筐,拿上一把鐮刀,散在河灘上,在日光草影里,割那長長的蘆草,一低一仰,像一群群放牧的牛羊。
"七七"事變那一年,河灘上的蘆草長得很好,五月底,那蘆草已經能遮住那些孩子們的各色各樣的頭巾。地里很旱,沒有活做,這村裡的孩子們,就整天纏在河灘里。
那時候,東西北三面都有了炮聲,漸漸東南面和西南面也響起炮來,證明敵人已經打過去了,這里已經亡了國。國民黨的軍隊和官員,整天整夜從這條渡口往南逃,還不斷搔擾搶劫老百姓。
是從這時候激起了人們保家自衛的思想,北邊,高陽、肅寧已經有人民自衛軍的組織。那時候,是一聲雷響,風雨齊來,自衛的組織,比什麼都傳流得快,今天這村成立了大隊部,明天那村也就安上了大鍋。青年們把所有的槍枝,把村中埋藏的、地主看家的、巡警局裡抓賭的槍枝,都弄了出來,背在肩上。
槍,成了最重要的、最必需的、人們最喜愛的物件。漸漸人們想起來:卡住這些逃跑的軍隊,留下他們的槍枝。這意思很明白:養兵千,用兵一時;大敵壓境,你們不說打仗,反倒逃跑,好,留下槍枝,交給我們,看我們的吧!
先是在村裡設好圈套,卡一個班或是小隊逃兵的槍;那常常是先擺下酒宴,送上洋錢,然後動手。
後來,有些勇敢的人,赤手空拳,站在大道邊上就卡住了槍枝;那辦法就簡單了。
這渡口上原有一隻大船,現在河裡沒水,翻過船底,曬在河灘上。船主名叫尹廷玉,是個五十多的老頭子,弄了一輩子船,落了個"車船店腳牙"的壞名兒,可也沒置下產業。他有一個兒子剛剛十五歲,名叫原生,河裡有水的時候,幫父過逃兵,看過飛機,割蘆葦草。
這一天,割滿了草筐,天也晚了,剛剛要殺緊繩子往回里走,他聽得背後有人叫了他一聲。
"原生!"
他回頭一看,是村西頭的一個姑娘,叫秀梅的,穿著一件短袖破白褂,拖著一雙破花鞋,提著小鐮跑過來,跑到原生跟前,一扯原生的袖子,就用鐮刀往東一指:東面是深深一片蘆葦,正叫晚風吹得搖擺。
"什麼?"原生問。秀梅低聲說:"那道邊有一個逃兵,拿著一枝槍。"
原生問:
"就是一個人?"
"就是一個。"秀梅喘喘氣咬咬嘴唇,"嶄新的一枝大槍。"
"人們全回去了沒有?"原生周圍一看,想集合一些同伴,可是太陽已經下山,天邊只有一抹紅雲,看來河灘里是冷冷清清的沒有一個人了。
"你一個人還不行嗎?"秀梅仰著頭問。
原生看見了這女孩子的兩只大眼睛裡放射著光芒,就緊握他那鐮刀,撥動葦草往東邊去了。秀梅看了看自己那一把彎彎的明亮的小鐮,跟在後邊,低聲說:"去吧,我幫著你。"
"你不用來。"原生說。
原生從那個逃兵身後過去,那逃兵已經疲累得很,芷低著頭包裹腳上的燎泡,槍枝放在一邊。原生一腳把他踢趴,拿起槍枝,回頭就跑,秀梅也就跟著跑起來,遮在頭上的小小的白布手巾也飄落下來,丟在後面。
到了村邊,兩個人才站下來喘喘氣,秀梅說:"我們也有一枝槍了,明天你就去當游擊隊!"原生說:
"也有你的一份呢,咱兩個伙著吧!"秀梅一撇嘴說:
"你當是一個雀蟲蛋哩,兩個人伙著!你拿著去當兵吧,我要那個有什麼用?"
原生說:
"對,我就去當兵。你聽見人家唱了沒:男的去當游擊隊,女的參加婦救會。咱們一塊去吧!"
"我不和你一塊去,叫你們小五和你一塊去吧!"秀梅笑一笑,就舞動小鐮回家去了。走了幾步回頭說:
"我把草筐和手巾丟了,吃了飯,你得和我拿去,要不爹要罵我哩!"
原生答應了。原生從此就成了人民軍隊的戰士,背著這枝槍打仗,後來也許換成"三八",現在也許換成"美國自動步"了。
小五是原生的媳婦。這是原生的爹那年在船上,夜裡推牌九,一副天罡贏來的,比原生大好幾歲,現在二十了。
那時候當兵,還沒有拖尾巴這個丟人的名詞,原生去當兵,誰也不覺得怎樣,就是那登上自家的渡船,同夥伴們開走的時候,原生也不過望著那抱著小弟弟站在堤岸柳樹下面的秀梅和一群男女孩子們,嘻嘻笑了一陣,就算完事。
這不像離別,又不像是歡送。從這開始,這個十五歲的青年人,就在平原上夜晚行軍,黎明作戰;在阜平大黑山下砂石灘上艱苦練兵,在盂平聽那滹沱河清冷的急促的號叫;在五台雪夜的山林放哨;在黃昏的塞外,迎著晚風歌唱了。他那個卡槍的夥伴秀梅,也真的在村裡當了幹部。村裡參軍的青年很多,她差不多忘記了那個小小的原生。戰爭,時間過得多快,每個人要想的、要做的,又是多麼豐富啊!
可是原生那個媳婦漸漸不安靜起來。先是常常和婆婆吵架,後來就是長期住娘家,後來竟是秋麥也不來。
來了,就找氣生。婆婆是個老婦子人,先是覺得兒子不在家,害怕媳婦抱屈,處處將就,哄一陣,說一陣,解勸一陣;後來看著怎麼也不行,就說:
"人家在外頭的多著呢,就沒見過你這么背晦的!"
"背晦,人家都有個家來,有個信來。"媳婦的眼皮和臉上的肉越發搭拉下來。這個媳婦並不胖,可是,就是在她高興的時候,她的眼皮和臉上的肉也是松鬈地搭拉著。
"他沒有信來,是離家遠的過。"婆婆說。
"叫人等著也得有個頭呀!"媳婦一轉臉就出去了。婆婆生了氣,大聲喊:
"你說,你說,什麼是頭呀?"
從這以後,媳婦就更明目張膽起來,她來了,不大在家裡呆,好到街上去坐,半天半天的,人家紡線,她站在一邊閑磕牙。有些勤謹的人說她:"你坐的落意呀?"她就說:"做著活有什麼心花呀?誰能像你們呀!"等婆婆推好碾子,做熟了飯,她來到家裡,掀鍋就盛。還常說落後話,人家問她:"村裡抗日的多著呢,也不是你獨一份呀,誰也不做活,看你那漢子在前方吃什麼穿什麼呀?"她就說:"沒吃沒穿才好呢。"
公公耍了半輩子落道,弄了一輩子船,是個有頭有臉好面子的人,看看兒媳越來越不像話,就和老婆子鬧,老婆子就氣得罵自己的兒子。那年,近處還有戰爭,她常常半夜半夜坐在房檐下,望著滿天的星星,聽那隆隆的炮響,這樣一來,就好像看見兒子的面,和兒子說了話,心裡也痛快一些了。並且狠狠地叨念:怎麼你就不回來,帶著那大炮,沖著這刁婆,狠狠地轟兩下予呢?
小五的落後,在村裡造成了很壞的影響,一些老太太們看見她這個樣子,就不願叫兒子去當兵,說:"兒子走了不要緊,留下這樣娘娘咱搪不開。"
秀梅在村裡當幹部,有一一天,人們找了她來。正是夏天,一群婦女在一家梢門洞里做活,小五剛從娘家回來,穿一身鮮鮮亮亮的衣裳,站在一邊搖著扇子,一見秀梅過來,她那眼皮和臉皮,像玩獨腳戲一樣,呱嗒就落不來,扭過臉去。
那些青年婦女們見秀梅來了,都笑著說:
"秀梅姐快來涼快涼快吧!"說著就遞過麥墊來。有的就說:"這里有個大頑固蛋,誰也剝不開,你快把她說服了吧!"
秀梅笑著坐下,小五就說:
"我是頑固,誰也別光說漂亮話!"秀梅說:
"誰光說漂亮話來?咱村裡,你挨門數數,有多少在前方抗日的,有幾個像你的呀?"
"我怎麼樣?"小五轉過臉來,那臉叫這身鮮亮衣裳一碚襯,顯得多麼難看,"我沒有裝壞,把人家的人挑著去當兵!"
"誰挑著你家的人去當兵?當兵是為了國家的事,是光榮的!"秀梅說。"光榮幾個錢一兩?"小五追著問,"我看也不能當衣穿也不能當飯吃!""是!"秀梅說,"光榮不能當飯吃、當衣穿;光榮也不能當男人,一塊過日子!這得看是誰說,有的人窩窩囊囊吃上頓飽飯,穿上件衣裳就混的下去,有的人還要想到比吃飯穿衣更光榮的事!"
別的婦女也說:
"秀梅說的一點也不假,打仗是為了大夥,現在的青罐人,誰還願意當炕頭上的漢子呀 小五冷笑著,用扇子拍著屁股說:
"說那麼漂亮干什麼,是'畫眉張'的徒弟嗎,要不叫稱,俺家那個當不了兵!"
秀梅說:"哈!你是說,我和原生卡了一枝槍,他才當了兵?我覺著這不算錯,原生拿著那枝槍,真的替國家出了力,我還覺著光榮呢!你也該覺著光榮。""俺不要光榮!"小五說,"你光榮吧,照你這么說,你還是國家的功臣呢,真是木頭眼鏡。"
"我不是什麼功臣,你家的人才是功臣呢!"秀梅說。
"那不是俺家的人。"小五絲聲漾氣地說,"你不是幹部嗎?我要和他離婚!"大夥都一愣,望著秀梅。秀梅說:
"你不能離婚,你的男人在前方作戰!""有個頭沒有?"小五說。
"怎麼沒頭,打敗日本就是頭。"
"我等不來,"小五說,"你們能等可就別尋婆家呀!"
秀梅的臉騰地紅了,她正在說婆家,就要下書定準了。別人聽了都不忿,說:"礙著人家了嗎?你不叫人家尋婆家,你有漢子好等著,叫人家等著誰呀!"
秀梅站起來,望著小五說:
"我不是和你賭氣,我就不尋婆家,我們等著吧。"
別的人都笑起來,秀梅氣得要哭了。小五站不住走了。有的就說:"像這樣的女人應該好好打擊一下,一定有人挑撥著她來破壞我們的工作。"秀梅說:"我們也不隨便給她扣帽子,還是教育她。"那人說:"秀梅姐!你還是佛眼佛心,把人全當成好人;小五要是沒有牽線的,挖下我的眼來當泡踏!"
對於秀梅的事,大家都說:"你真是,為什麼不結婚?""我先不結婚。"秀梅說,"有很多人把前方的戰士,當作打了外出的人,我給
她們做個榜樣。你們還記得那個原生不?現在想起來,十幾歲的一個人,背起槍來,一出去就是七年八年,才真是個好樣兒的哩!"
"原生倒是不錯,"一個姑娘笑了,"可是你也不能等著人家呀!""我不是等著他,"秀梅莊重地說,"我是等著勝利!"
小五到村外一塊瓜園里去,這瓜園是村裡一個糧秣先生尹大戀開的。這人原是村裡一家財主,現在村中弄了名小小的幹部當著,掩藏身體,又開了瓜園,為的是喝酒說落後話兒,好有個清凈地方。
尹大戀正坐在高高的窩棚里搖著扇子喝酒,一看見小五來了就說:"揀著大個兒的摘著吃罷,你那離婚的事兒談得怎樣了?"
小五撥著瓜秧說:
"人家叫等到打敗日本,誰知道哪年哪月他們才能打敗本呀!"
"唉!長期抗戰,這不是無期徒刑嗎?喂,不是有說講嗎,五年沒有音訊就可以。這是他們的法令呀,他們自己還不遵守嗎?和他打官司呀,你這人還是不行!"
小五回來就又和公婆鬧,鬧得公婆沒法,咬咬牙叫她離婚走了,老婆婆狠狠啼哭了一場。老頭說:"哭她干什麼!她是我一副牌贏來的,只當我一副牌又把她輸了就算了!"
自從小五齣門走了以後,秀梅就常常到原生家裡,幫著做活。看看水瓮里沒水,就去挑了來,看看院子該掃,就掃掃干凈。伏天,幫老婆拆洗衣裳,秋天幫著老頭收割打場。
日本投了降,秀梅跑去告訴老人家,老人聽了也歡喜。可是過了好久,有好些軍人退伍回來了,還不見原生回來。
原生的娘說:
"什麼命呀,叫我們修下這樣一個媳婦!"秀梅說:
"大娘,那就只當沒有這么一個媳婦,有什麼活我幫你做,你不是沒有閨女嗎,你就只當有我這么個閨女!"
"好孩子,可是你要出聘了呢?"原生的娘說,"唉,為什麼原生八九年就連個信也沒有?"
"大娘,軍隊開的遠,東一天,西一天,工作很忙,他就忘記給家裡寫信了。總有一天,一下子回來了,你才高興呢!"
"我每天晚上聽著門,半夜裡醒了,聽聽有人叫娘開門哩,不過是想念的罷了。這么些人全回來了,怎麼原生就不回來呀?"
"原生一定早當了幹部了,他怎麼能撂下軍隊回來呢?"
"為國家打仗,那是本分該當的,我明白。只是這個媳婦,唉!"
今年五月天旱,頭一回耩的晚田沒出來,大莊稼也旱壞了,人們整天盼雨。晚上,雷聲忽閃地鬧了半夜,才淅瀝淅瀝下起雨來,越下越大,房裡一下涼快了,蚊子也不咬人了。秀梅和娘睡在炕上,秀梅說:
"下透了吧,我明天還得幫著原生家耩地去。"娘在睡夢里說:
"人家的媳婦全散了,你倒成了人家的人了。你好好地把家裡的活做完了,再出去亂跑去,你別覺著你爹不說你哩!"
"我什麼活沒做完呀!我不過是多賣些力氣罷了,又輪著你這么嘟噥人!"娘沒有答聲。秀梅卻一直睡不著,她想,山地里不知道下雨不,山地里下了大雨,河裡的水就下來了。那明天下地,還要過擺渡呢!她又想,小的時候,和原生在船上玩,兩個人偷偷把錨起出來,要過河去,原生使篙,她掌舵,船到河心,水很急,原生力氣小,船打起轉來,嚇哭了,還是她說:
"不要緊,別怕,只要我把得住這舵,就跑不了它,你只管撐吧!"
又想到在蘆葦地卡槍,那天黑間,兩個人回到河灘里,尋找草筐和手巾,草筐找到了,尋了半天也尋不見那塊手巾,直等月亮升上來,才找到了。
想來想去,雨停了,雞也叫了,才合了合眼。
起身就到原生家裡來,原生的爹正在院里收拾"種式",一見秀梅來了,就說:
"你給我們拉砘子去吧,叫你大娘旁耬。我常說,什麼活也能一個人慢慢去做,惟獨鋤草和耩地,一個人就是干不來。"
秀梅笑著說:
"大伯,你拉砘子吧,我拿耬,我好把式哩!我幾畝地,都是我拿的'種式'哩!"
"可就是,我還沒問你,"老頭說,"你那地全耩上沒有?"
秀梅說:"我前兩天就耩上了,耩的'乾打雷',叫它們先躺在地里去求雨,我的時氣可好哩!"
老頭說:
"年輕人的時運總是好的,老了就倒霉,走吧!"
秀梅背上"種式"就走。她今天穿了一條短褲,光著腳,老婆子牽著小黃牛,老頭子拉著砘子胡盧在後邊跟著,一字長蛇陣,走出村來。
田野里,大道小道上全是忙著去種地的人,像是一盤子好看的走馬燈。這一帶沙灘,每到春天,經常刮那大黃風,颳起來,天昏地暗人發愁。現在大雨過後,天晴日出,平原上清新好看極了。
耩完地,天就快晌午了,三個人坐在地頭上休息。秀梅熱得紅臉關公似的摘下手巾來擦汗,又當扇子扇,那兩只大眼睛也好像叫雨水沖洗過,分外顯得光輝。她把道邊上的草拔了一把,扔給那小黃牛,叫它吃著。
從南邊過來一匹馬。
那是一匹高大的棗紅馬,馬低著頭一步一顛地走,像是已經走了很遠的路,又像是剛剛經過一陣狂跑。馬上一個八路軍,大草帽背在後邊,有意無意揮動著手裡的柳條兒。遠遠看來,這是一個年輕的人,一個安靜的人,他心裡正在思想什麼問題。
馬走近了,秀梅就轉過臉來低下頭,小聲對老婆說:"一個八路軍!"老頭子正仄著身子抽煙,好像沒聽見,老婆子抬頭一看,馬一閃放在道旁上的石砘子,吃了一驚,跑過去了。
秀梅吃驚似的站了起來,望著那過去的人說:"大娘,那好像是原生哩!"
老頭老婆全抬起頭來,說:"你看差眼了吧!"
"不。"秀梅說。那騎馬的人已經用力勒住馬,回頭問:"老鄉,前邊是尹家莊不是?"
秀梅一跳說:
"你看,那不是原生嗎,原生!""秀梅呀!"馬上的人跳下來。
"原生,我那兒呀!"老婆子往前撲著站起來。"娘,也在這里呀!"
兒子可真的回來了。
爹娘兒女相見,那一番話真是不知從哪說起,當娘的嘴一努一努想把媳婦的事說出來,話到嘴邊,好幾次又咽下去了。原生說:
"隊伍往北開,攻打保定,我請假家來看看。""咳呀!"娘說,"你還得走嗎?"
原生笑著說:
"等打完老蔣就不走了,"秀梅說:
"怎麼樣,大娘,看見兒子了吧!"
"好孩子,"大娘說,"你說什麼,什麼就來了!"
遠處近處耩地的人們全圍了上來,天也晌午了,又圍隨著原生回家,背著耬的,拉著砘子的。
剛到村邊,新農會的主席手裡揚著一張紅紙,滿頭大汗跑出村來,一看見原生的爹就說:
"大伯,快家去吧,大喜事!"
"什麼事呀?" "大喜事,大喜事!"
人們全笑了,說:
"你報喜報的晚了!"
"什麼呀?"主席說,"縣里剛送了通知來,我接到手裡就跑了來,怎麼就晚了!"
人們說:
"這不是原生已經到家了!"
"哈,原生家來了?大伯,真是喜上加喜,雙喜臨門呀!"主席喊著笑著。人們說:
"你手裡倒是拿的什麼通知呀!"
"什麼通知?原生還沒對你們大家說呀?"主席揚一揚那張紅紙,"上面給我們下的通知:咱們原生在前方立了大功,活捉了蔣介石的旅長,隊伍里選他當特等功臣,全區要開大會慶祝哩!"
"哈,這么大事,怎麼,原生,你還不肯對我們說呀,你真行呀!"人們嚷著笑著到了村裡。
第二天,在村中央的廣場上開慶功大會。
天晴的很好,這又是個熱天,全村的男女老少,都換了新衣裳,先圍到台下來,台上高掛全區人民的賀匾:"特等功臣。"
各村新農會又有各色各樣的賀匾祝辭,台上台下全是紅綢綠緞,金字彩花。全區的小學生,一色的白毛巾,花衣服,腰裡系著一色的綢子,手裡拿著一色的花棍,臉上搽著胭脂,老師們擦著臉上的汗,來回照顧。
區長講完了原生立功的經過,他號召全區青壯年向原生學習,踴躍參軍,為人民立功。接著就是原生講話。他說話很慢,很安靜,台下的人們說:老脾氣沒變呀,還是這么不緊不慢的,怎麼就能活捉一個旅長呀!原生說:自己立下一點功。台下就說:好傢伙,活捉一個旅長他說是一點功。原生又說:這不是自己的功勞,這是全體人民的功勞。台下又說:你看人家這個說話。
區長說:老鄉們,安靜一點吧,回頭還有自由講話哩,現在先不要亂講吧。人們說:這是大喜事呀,怎麼能安靜呢!
到了自由講話的時候,台下婦女群里喊了一聲,歡迎秀梅講話,全場的人都嚷贊成,全場的人拿眼找她。秀梅今天穿一件短袖的紅白條小褂,頭上也包一塊新毛巾,她正愣著眼望著台上,聽得一喊,才轉過臉東瞧瞧,西看看,兩只大眼睛,轉來轉去好像不夠使,臉緋紅了。
她到台上講了這段話:
"原生立了大功,這是咱們全村的光榮。原生十五歲就出馬打仗,那麼一個小人,背著那麼一枝大槍。他今年二十五歲了,打了十年仗,還要去打,打到革命勝利。
"有人覺著這仗打的沒頭沒邊,這是因為他沒把這打仗看成是自家的事。人們光願意早些勝利,問別人:什麼時候打敗蔣介石?這問自己就行了。我們要快就快,要慢就慢,我們堅決,我們給前方的戰士助勁,勝利就來得快;我們不助勁,光叫前方的戰士們自己去打,那勝利就來得慢了。這只要看我們每個人盡的力量和出的心就行了。
"戰士們從村裡出去,除去他的爹娘,有些人把他們忘記了,以為他們是辦自己的事去了,也不管他們哪天回來。不該這樣,我們要時時刻刻想念著他們,幫助他們的家,他們是為我們每個人打仗。
"有的人,說光榮不能當飯吃。不明白,要是沒有光榮,誰也不要光榮,也就沒有了飯吃;有的人,卻把光榮看得比性命還要緊,我們這才有了飯吃。
"我們求什麼,就有什麼。我們這等著原生,原生就回來了。戰士們要的是勝利,原生說很快就能打敗蔣介石,蔣介石很快就要沒命了,再有一年半載就死了。
"我們全村的戰士,都會在前方立大功的,他們也都像原生一樣,會帶著光榮的獎章回來的。那時候,我們要開一個更大更大的慶功會。
"我的話完了。"
台下面大聲的鼓掌,大聲的歡笑。接著就是遊行大慶祝。
最前邊是四桿喜炮,那是全區有名的四個喜炮手;兩面紅綢大旗;一面寫"為功臣賀功",一面寫"向英雄致敬"。後面是大鑼大鼓,中間是英雄匾,原生騎在棗紅馬上,馬籠頭馬頸上掛滿了花朵。原生的爹娘,全穿著新衣服坐在雙套大騾車上,後面是小學生的隊伍和群眾的隊伍。
大鑼大鼓敲出村來,雨後的田野,蒸曬出騰騰的熱氣,好像是叫大鑼大鼓的聲音震動出來的。
到一村,鑼鼓相接,男男女女擠得風雨不透,熱汗齊流。
敲鼓手瘋狂地掄著大棒,抬匾的柱腳似的挺直腰板,原生的爹娘安安穩穩坐在車上,街上的老頭老婆們指指畫畫,一齊連聲說:
"修下這樣好兒子,多光榮呀!"
那些青年婦女們一個扯著一個的衣後襟,好像怕失了聯絡似的,緊跟著原生觀看。
原生騎在馬上,有些害羞,老想下來,攝影的記者趕緊把他捉住了。
秀梅滿臉流汗跟在隊伍里,揚著手喊口號。她眉開眼笑,好像是一個宣傳員。她好像在大秋過後,叫人家看她那辛勤的收成;又好像是一個撒種子的人,把一種思想,一種要求,撒進每個人的心裡去。她見到相熟的姐妹,就拉著手急急忙忙告訴說:
"這是我們村裡的原生,十五上就當兵去了,今年二十五歲,在戰場上立了大功,胸前掛的那金牌子是毛主席獎的哩。"
說完就又跟著隊伍跑走了。這個農民的孩子原生,一進村莊,就好把那放光的獎章,輕輕掩進上衣口袋裡去。秀梅就一定要他拉出來。
大隊也經過小五家的大門。一到這里,敲大鼓的故意敲了一套花點,原想叫小五也跑出來看看的,門卻緊緊閉著,一直沒開。
隊伍在平原的田野和村莊通過,帶著無比響亮的聲音,無比鮮亮的色彩。太陽在天上,花在枝頭,聲音從有名的大鼓手那裡敲打,這是一種震動人心的號召:光榮!光榮!
晚上回來,原生對爹娘說:"明天我就回部隊去了。我原是繞道家來看看,趕巧了鄉親們為我慶功,從今以後,我更應該好好打仗,才不負人民對我的一番熱情。"
娘說:"要不就把你媳婦追回來吧!"
原生說:"叫她回來干什麼呀!她連自己的丈夫都不能等待,要這樣的女人一塊革命嗎?"
爹說:"那麼你什麼時候才辦喜事呢?以我看,咱尋個媳婦,也並不為難。"原生說:"等打敗蔣介石。這不要很長的時間。有個一年半載就行了。"娘又說:"那還得叫人家陪著你等著嗎?"
"誰呀?"原生問。
"秀梅呀!人家為你耽誤了好幾年了。"娘把過去小五怎樣使歪造耗,秀梅怎樣解勸說服,秀梅怎樣賭氣不尋婆家,小五走了,秀梅怎樣體貼娘的心,處處幫忙盡力,原原本本說了一遍。
在原生的心裡,秀梅的影子,突然站立在他的面前,是這樣可愛和應該感謝。他忽然想起秀梅在河灘蘆葦叢中命令他去卡槍的那個黃昏的景象。當原生背著那枝槍轉戰南北,在那銀河橫空的夜晚站哨,或是赤日炎炎的風塵行軍當中,他曾經把手扶在槍上,想起過這個景象。那時候,在戰士的心裡,這個影子就好比一個流星,一隻飛鳥橫過隊伍,很快就消失了。現在這個影子突然在原生的心裡鮮明起來,擴張起來,頑強粘住,不能放下了。
在全村裡,在瓜棚豆架下面,在柳蔭房涼里,那些好事好談笑的青年男女們議論著秀梅和原生這段姻緣,誰也覺得這兩個人要結了婚,是那麼美滿,就好像雨既然從天上降下,就 一定是要落在地上,那麼合理應當。
一九四八年七月十日饒陽東張崗
得勝回頭
孫犁(1913年5月11日—2002年7月11日),原名孫樹勛,河北省衡水市安平人,現當代著名小說家、散文家,「荷花澱派」的創始人,又先後擔任過《平原雜志》《天津日報》文藝副刊、《文藝通訊》等報刊的編輯,[1] 並著有關於編輯的作品。12歲開始接受新文學,受魯迅和文學研究會影響很大。「孫犁」是他參加抗日戰爭後於1938年開始使用的筆名。1942年加入中國共產黨。建國後,歷任中國作家協會天津分會副主席、主席,天津市文聯名譽主席,中國作協第一至三屆理事、作協顧問,中國文聯第四屆委員。
『柒』 冰心短篇小說
短篇小說集《超人》、《去國》、《冬兒姑娘》,詩集《繁星》、《春水》,散文集《寄小讀者》、《往事》、《關於女人》等。
『捌』 求余華的作品集txt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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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玖』 茅盾短篇代表作
茅盾短篇代表作:
1、《林家鋪子》
簡介:
《林家鋪子》是茅盾1932年7月創作的短篇小說,原名《倒閉》。載《申報月刊》第一卷第一期,後收入短篇小說集《春蠶》。
講述的是當時江南杭嘉湖地區一個小店鋪的主人林老闆,在時局動盪、經濟蕭條的社會背景下,雖再三苦苦掙扎,但在黑暗勢力的盤剝下終於破產的故事。
2、《野薔薇》
簡介:
《野薔薇》,是茅盾先生最早的短篇小說集。1929年7月由上海大江書鋪初版印行,內收茅盾寫於1928年至1929年的五篇小說,分別為《創造》、《自殺》、《一個女性》、《詩與散文》、《曇》,書前有《寫在前面》序文。
3、《農村三部曲》
簡介:
《農村三部曲》包括《春蠶》、《秋收》、《殘冬》,作者茅盾。從《春蠶》寫蠶絲業蕭條所引起的農村破產,到《秋收》寫農民在飢餓中的搶糧風茅盾潮,到《殘冬》寫農民在一年生計完全絕望以後,終於自發起來進行武裝斗爭的故事。
4、《大鼻子的故事》
簡介:
《大鼻子的故事》作者是茅盾。本書主要講述了從孩子的角度描繪了民國時期貧苦人家孩子生活的困苦及生存的艱辛等有關內容。
5、《水藻行》
簡介:
《水藻行》全文共六節,是茅盾(原名:沈德鴻)創作於上世紀30年代唯一一部在國外發表的短篇小說。
『拾』 2010中國小說排行榜中篇和短篇分別是哪十部
2010年度中國小說排行榜 (中國小說學會)
長篇小說
《少年張沖六章》 楊爭光(作家出版社2010年3月)
.《麥河》 關仁山(作家出版社2010年11月)
《知青變形記》 韓東(花城出版社2010年4月)
《布偶》 陳河(《人民文學》2010年第11期)
《身體課》 秦巴子 (《花城》2010年第4期)
短篇小說
《春風夜》 鐵凝(《北京文學》2010年第9期)
《香草營》 蘇童(《小說界》2010年第3期)
《六月半》 付秀瑩(《人民文學》2010年第12期)
《赤裸著晚餐》 於堅(《人民文學》2010年第5期)
《我們都在服務區》 范小青(《人民文學》2010年第4期)
《鐵血信鴿》 魯敏(《人民文學》2010年第1期)
《白草地》 盛可以(《收獲》2010年第2期)
《低保》 石舒清(《人民文學》2010年第6期)
《這些年我一直在路上》 徐則臣(《收獲》2010年第4期)
《地下室里的貓》 張玉清(《人民文學》2010年第6期)
中篇小說
《沿河村紀事》 魏微(《收獲》2010年第4期)
《刀鋒上的螞蟻》 方方(《中國作家》2010年第5期)
《義薄雲天》 須一瓜(《人民文學》2010年第9期)
《顧博士的婚姻經濟學》 阿袁(《十月》2010年第4期)
《田園將蕪》 夜子(《長城》2010年第3期)
《長江為何如此遠》 林白(《收獲》2010年第2期)
《玫瑰的歲月》 葉兆言(《收獲》2010年第5期)
《白貓》 東紫 (《人民文學》2010年第10期)
《美麗的日子》 滕肖瀾(《人民文學》2010年第5期)
《阿喜上學》 張翎(《江南》2010年第1期)
評委:
雷 達(中國作協創研部原主任)
何向陽(中國作家協會創研部副主任、研究員)
楊劍龍(上海師范大學教授、博導)
朱小如(《文學報》編審)
夏康達(天津師大文學院教授)
盧 翎(天津師大文學院教授)
林 霆(天津師大文學院副教授)
段守新(天津師大文學院講師)
李 星(賈平凹文化藝術研究院院長)
譚 湘(河北教育出版社編審/教授)
王春林(山西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王達敏(安徽大學中文系教授)
汪 政(江蘇省作家協會創研室主任)
洪治綱(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博導)
江 冰(廣東商學院人文與傳播學院教授)
李運摶(廣西民族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
畢光明(海南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
特邀評委:
陳公仲(南昌大學中文系教授)
陳駿濤(中國社科院研究生院教授)
列席評委:
續小強(《名作欣賞》執行主編)
顏敏(江西師范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
郭寶亮(河北師大文學院教授)
王侃(杭州師范大學人文學院教授)
劉階耳(山西師范大學文學院副教授)
黃萬華(山東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導)
張 明(二十一世紀出版社編審)
本人已閱讀了所有獲獎的中篇與短篇。本人以為寫得很好的是:短篇:1、《地下室里的貓》;2、《低保》;3、《春風夜》。中篇《顧博士的婚姻經濟學》。如果想挑幾篇讀,那就挑這四篇吧。至於其他的,我以為很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