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人作文高中短篇小說
① 短篇小說作文600字寫人
那個人」 那個人是我父親但我只叫「那個人」。 上個世紀七十年代,「那個人」因為偷生產隊的東西,還導致一個追趕他的人掉到河裡淹死,成了罪犯,被判了十年有期徒刑。母親和「那個人」離了婚,帶著我獨自生活。 小夥伴們常常拍著手齊喊:小樹小樹,有賊作父!我高聲反駁:「那個人」不是我父親。 「那個人」成了我心底永遠的傷疤。 「那個人」出獄時,我正上小學五年級。母親問我:小樹,你還要不要「那個人」做你父親?我搖頭,很堅決:不要!「那個人」只好住到廢棄多年的老房子里。 後來,我考上了縣重點高中,第一學期就得交四百多塊錢的學雜費。母親去找村支書,求他暫時給我在村灶具廠安排個活兒,好掙點兒錢湊學費。村支書同意了,把我安置在倉庫里打雜。我看到「那個人」也在灶具廠做工。我耷拉著眼皮,不正眼瞧他。 九十年代的那場洪災,讓我家陷入極度貧困。念高中那年,母親又問我:你還要「那個人」做你父親嗎?我警惕起來:不要。母親啜泣了:實話告訴你,這學期你用的錢,大多是他出的,我一個人就是拚死拼活也供不起你啊。我感到了一陣羞恥:早知道你用那個賊的錢,我就不念高中了。 母親瞪著眼,吼道:不許叫他賊,要不是他隔三岔五偷點糧食,我們娘倆早就餓死了。那個時候,大夥兒都餓,都偷……我不由得顫抖了一下,打斷母親的話:這事以後再說,好嗎?母親只得閉了嘴,低下頭。 高考後一個多月,我收到了一所師范大學的錄取通知書。母親很高興,之後就問我:開學得帶多少錢?我看看繳費清單,上面顯示的數目是一千三,就隨口說:得千把塊錢呢。母親開始掐指算賬,一副憂心忡忡的樣子。我狠狠心:大學我不上了,我想進灶具廠上班掙錢。 母親很氣憤:你如果不想讓你的後代也讀不起書,你就得去讀大學。母親的話令我震撼,我動搖了,可是,我不想再用「那個人」的錢。 在我看來,不管怎麼樣,那個人是做過賊的,而且還葬送過一條性命。 九月初,母親賣了豬和羊,湊了一千兩百多塊錢。她心情很輕松:一千塊錢你用來交學雜費,兩百多塊錢作為第一個月的生活費。我張張嘴,但我沒有吱聲,因為母親已經很不容易了。 晚上,我動起了腦筋:空缺的錢到哪裡去弄呢?我想到了村灶具廠的倉庫,我不如先去「借」點灶具救急,等將來賺到錢再想辦法將功贖過。說干就干,我溜出了家門。 沒想到,收購站的老闆對我的「廢品」很感興趣,答應每個給我十塊錢。我昏了頭,紅了眼,一發不可收拾,連續幾個晚上出入倉庫。 當我的所得達三百塊錢時,我提醒自己該收手了。可是,夜幕降臨,我的心又開始發癢。我突然意識到自己初衷的荒謬——我已經嗜偷成癮,是一個賊了。我像癮君子一樣無力地對自己保證:今晚是最後一次,下不為例。 我輕車熟路,爬進倉庫,正要動手,忽然從窗戶的縫隙里看到外面陡然冒出許多光柱,這些光柱顯然在向我圍攏。不好,肯定是村裡發現丟了東西,在這里設下埋伏。完了,我的大學夢完了! 正萬念俱灰時,黑暗中躥出一個人,借著朦朧的光,我認出他就是「那個人」。他什麼時候跟蹤我,是怎麼進來的,我絲毫沒有察覺。「那個人」舉起一件灶具照我腦袋就是一下。我一懵,癱倒在地。倉庫的門被踢開了,電筒把屋子照得雪白。「那個人」兇巴巴地指著我:兔崽子,竟敢跟蹤你親老子,壞老子的好事!說著,抬腳還想踢我。人們一擁而上,將他摁倒,嚷嚷著:抓到了,抓到了,他還打傷了自己的兒子。 陰差陽錯,「那個人」又成了賊,而我,儼然是大義滅親的少年英雄。 我完全清醒時,已躺在自家床上。母親眼睛又紅又腫,手中捏著一疊零碎的鈔票,那是我藏在被單下的銷贓款。她神情恍惚,反復念叨:你為什麼總是那麼委屈自己呢?我恍然大悟,是「那個人」拯救了我,拯救了我這個准大學生,拯救了我這個一直不願叫他父親的兒子。 只是,我不能理解母親所說的「總是」的含義。母親似乎看懂了我的眼神:十幾年前,他和另一個人到生產隊偷糧食,被夜巡的鄉幹部發現,就一前一後逃跑,鳧水時,另一個人小腿突然抽筋,淹死了。他被抓後交待,死掉的人是為了逮他這個賊才被淹死的。哎,被淹死的人家裡比我們窮,為了那一家人能夠得到救濟活下去,他就撒了謊。現在,我希望你記住,他是個好人,你不是賊的兒子,你不應該干出賊的勾當。 這些年來,我總頑固地認定「那個人」是個壞人!為了不讓自己的兒子有一個曾經坐過牢的父親,他就一個人孤苦伶仃地過著豬狗不如的生活。為了兒子,他不惜一切,再次背負起賊的罪名。我嚎啕大哭,為「那個人」的痛苦和偉大。 「那個人」被判了四年有期徒刑。我想去看他,他托母親傳話給我:你別來,我永遠不要你踏進這種地方。 轉眼我已經畢業並參加了工作,我取出攢了近半年的工資,敦促母親:等「那個人」出獄,你們就復婚。母親笑了,很欣慰。「那個人」出獄那天,我和母親去接他。我上前幫那個人提行李時叫了一聲爸,「那個人」頓時老淚縱橫…… 你才問六百字啊 你要是問六十萬字更好 直接可以出書 你還真可以啊 張口要六百字 呵呵呵
② 短小精悍的寫人美文
《月雲》,這篇文章的人物描寫很不錯的。 <<月雲>>
(一)
一九三幾年的冬天,江南的小鎮,天色灰沉沉的,似乎要下雪, 北 風吹著輕輕的哨子。突然間,小學里響起了當啷、當啷的鈴聲,一 個 穿著藍布棉袍的校工高高舉起手裡的銅鈴,用力搖動。課室里二三 十 個男女孩子嘻嘻哈哈的收拾了書包,奔跑到大堂上去排隊。四位男 老 師、一位女老師走上講台,也排成了一列。女老師二十來歲年紀, 微笑著伸手攏了攏頭發,坐到講台右邊一架風琴前面的凳上,揭開了 琴蓋,嘴角邊還帶著微笑。琴聲響起,小學生們放開喉嚨,唱了起來:
一天容易,夕陽又西下,
鈴聲報放學,歡天喜地各回家,
先生們,再會吧……
唱到這里,學生們一齊向台上鞠躬, 台上的五位老師也都笑眯眯 地鞠躬還禮。
小朋友,再會吧……
前面四排的學生轉過身來,和後排的同學們同時鞠躬行禮,有的 孩子還扮個滑稽的鬼臉,小男孩宜官伸了伸舌頭。他排在前排,這時 面向天井,確信台上的老師看不到他的頑皮樣子。孩子們伸直了身子 。後排的學生開始走出校門,大家走得很整齊,很規矩,出了校門之 後才大聲說起話來:「顧子祥,明天早晨八點鍾來踢球!」「好。」 「王婉芬,你答應給我的小鳥,明天帶來!」「好的!」
男工萬盛等在校門口,見到宜官,大聲叫:「宜官!」笑著迎過 去,接過宜官提著的皮書包,另一隻手去拉他的手。宜官縮開手,不 讓他拉,快步跑在前面。萬盛也加快腳步追了上去。
兩人走過了一段石板路,過了石橋,轉入泥路,便到了鄉下。經 過池塘邊柳樹時,萬盛又去拉宜官的手,宜官仍是不讓他拉。萬盛說 :「少爺說的,到池塘邊一定要拉住宜官的手。」宜官笑了,說:「 爸爸怕我跌落池塘嗎?萬盛,你去給我捉只小鳥,要兩只。」
萬盛點頭,說:「好的,不過現在沒有,要過了年,到春天, 老 鳥才會孵小鳥。」
「鳥兒也過年嗎?它們過年拜不拜菩薩?」
「鳥兒不會過年,它們唱歌給菩薩聽。到了春天,天氣暖和了, 小鳥孵出來才不會凍死。」
(二)
兩人說著走著,回到了家,萬盛把宜官送到少奶奶跟前,表示平 安交 差,宜官叫聲「姆媽!」就回自己房去,他掛念著他的八隻白色 瓷器 小鵝。
「月雲,月雲!拿白鵝出來排隊!」
月雲是服侍他的小丫頭,答應道:「噢!」拉開抽屜,小心翼翼 的把瓷鵝一隻一隻拿出來,放在桌上。她黃黃的臉上罩著一層陰郁的 神色,小小的手指一碰上瓷鵝的身子就立刻縮開,似乎生怕碰壞了鵝 兒。
宜官把瓷鵝排成兩排,每排四隻,左右相對,他唱了起來: 「小 朋友,再會吧……哈哈,哈哈,咦!」拿起右邊的一隻小鵝,仔 細審 視它的頭頸。長長的頭頸中有一條裂痕,「咦!」左手稍稍使勁, 鵝 頸隨著裂痕而斷,啪的一聲,鵝頭掉在桌上。「月雲,月雲!」 叫聲 發顫,既有傷心,又有憤怒,小臉慢慢漲紅了,紅色延伸到耳朵 ,拿 著沒了頭的瓷鵝的右手輕輕發顫。
「不是我,不是我打斷的!」
月雲嚇得臉上有點變色,右手不由自主的擋在自己面前,似乎怕 宜官打她。她和宜官同年,但幾乎矮了一個頭,頭發黃黃的稀稀落落 ,如果宜官要打,她逃也不敢逃,兩條腿已在輕輕發抖了。
宜官驀地里感到說不出的悲哀,他也不是特別喜愛這些瓷鵝,只 是覺得八隻鵝中突然有一隻斷了頭,一向圓滿喜樂的生活忽然遇上了 缺陷,這缺陷不是自己造成的,是一股不知從何而來的外力突然打擊 過來,摧毀了一件自己喜愛的物事。他應付不來這樣的打擊,瞧著左 邊一排四隻小鵝,而右邊一排只有三隻,一隻斷頭的小鵝躺在一旁。 他忽然坐倒在地,放聲大哭。
月雲更加不知如何是好了,如果宜官伸手打她的頭,她默默忍受 就是了,哭也不敢哭,因為那個鵝頭確是她不小心碰斷了的。當時她 馬上去找大姐姐瑞英。瑞英是少奶奶(宜官的媽媽)的贈嫁丫頭,她 從小服侍小姐,小姐嫁過來時,小姐的爹娘就把她當作禮物,送給了 姑爺家。姑爺在鎮上管錢庄,時常不在家,小姐懦弱而疏懶,瑞英就 幫小姐管家,管理官官寶寶們(別的地方叫少爺、小姐。在江南,如 果老太爺、老奶奶在堂,第二代的叫作少爺、少奶奶、小姐;第三代 的是官官、寶寶),管理廚子、長工和丫頭。瑞英心好,見月雲嚇得 發抖,叫她不用怕,出了個主意,把熟粽子的糯米煮成了糊,做成粽 膠,把斷了的鵝頸黏了起來。
瑞英聽得宜官的哭聲,忙趕過來安慰,唱起兒歌來:「宜官宜官 乖官官,賣鵝客人不老實……」宜官問:「瑞英姐姐,什麼賣鵝客人 不老實?」
瑞英撒謊:「昨天街上賣這八隻鵝給我們的賣鵝客人,是個滑頭 ,八隻鵝中有一隻是斷了頭頸的。他騙我們,用粽膠黏了起來,假裝 八隻鵝都是好的。」她又唱了:「宜官宜官乖官官,賣鵝客人不老實 ……」江南人一般上很有禮貌,不大說粗魯的話,把賣瓷鵝的小販稱 為「賣鵝客人」,這只鵝的頭頸這樣容易斷,可能本來真的有裂縫, 但瑞英只說他「不老實」,輕輕的責備一句話就拉開了。月雲小小的 臉上現出了一點點笑容,大大的放心了。
宜官心中落了實,找到了這一場災禍的原因,不再是莫名其妙、 毫沒來由地忽遭打擊。他知道是一個陌生人的「不老實」,不是身邊 親人瞞騙他、欺負他,於是安心了。拿起床邊一本昨天沒看完的小說 來看,是巴金先生的小說,他哥哥從上海買來的,不知是《春天裡的 秋天》,還是《秋天裡的春天》,說一個外國小男孩和馬戲團的一個 多久,就給大人硬生生地拆開了,不許他們兩人再在一起玩。宜官看 著看著,心裡感到一陣陣沉重的凄涼,帶著甜蜜的凄涼,有點像桌上 那盆用雨花石供著的水仙花,甜甜的香,香得有些寂寞和傷心。水仙 還沒有謝,但不久就會憔悴而萎謝的。
瑞英見宜官臉上流下了淚珠,以為他還在為瓷鵝斷頸而難過,輕 輕拍著他的背,低聲哼唱:「宜官宜官乖官官……」
(三)
月雲把一隻銅火爐移近到宜官身邊,好讓他溫暖一些。宜官在朦 朦朧朧中看到月雲黃黃的臉,想到了媽媽在月雲初來時的說話:「人 倒是端正的,也沒有蹺手蹺腳,就是鄉下沒啥吃的,養得落了形,又 黃又瘦,快十歲了,還這樣矮……」月雲的媽媽全嫂說:「少奶奶, 我們苦人家,吃飯有一頓沒一頓的。鑊子里飯不夠,總是讓她爸爸和 哥哥先吃,男人吃飽了,才有力氣到田地里做生活。我……我吃少了 飯不生奶水,小娃子沒奶吃要餓死,所以……所以學雲常常吃不飽, 熱天里還沒割稻時,米缸里沒米,學雲成天不吃飯……:宜官的媽媽 嘆氣說:「真是罪過……」宜官斜眼瞧著學雲,說:「學雲不肯吃飯 ,調皮,不乖……」全嫂說:「官官啊,學雲不是不肯吃飯,是想吃 沒得吃。」宜官有時不高興了,就不肯吃飯,表示不滿,最長久的一 次,是因為媽媽給他做的拖鞋上綉的蝴蝶不好看,蝴蝶翅膀只綉一條 邊線就算了事,不像二伯父家靜姐姐的拖鞋,蝴蝶的翅膀用不同顏色 綉了實地,好看得多,後來媽媽央靜姐姐綉了兩塊實地蝴蝶的鞋面, 宜官才高高興興地笑了。在他不肯吃飯的時候,媽媽和瑞英常說他「 不乖,調皮」,他以為學雲不吃飯,也是像他一樣使小性兒搗蛋。
學雲是原來的名字。她爸爸初次領著她來宜官家裡時,宜官的爸 爸說:「學雲的名字,聽起來好像是岳雲,那是岳爺爺的公子,冒犯 不得,不如改作月雲。」她爸爸連忙陪笑說:「好,好,少爺改得好 ,我們鄉下人不懂事。」在那小鎮一帶,「學」字和「岳」字幾乎相 同,岳飛岳爺爺是在杭州就義的,杭州離那小鎮不遠,岳爺爺很受當 地人尊敬崇拜。從此之後,學雲就改成了月雲。
在江南這一帶,解放之前,窮苦的農民常將女兒賣或押給地主家 或有錢人家做丫頭。小姑娘通常是十一二歲,可以做一點輕松家務了 ;八九歲的也有。賣是一筆賣斷,一百多塊或兩百多塊銀元,看小姑 娘的年紀,以及生得好不好,人是不是聰明機靈,手腳是否伶俐而定 ;押是八九十塊或六七十塊銀元,通常父母在十年後領回,但押的錢 要歸還。等於向主人家借一筆錢,不付利息,小姑娘是抵押品,在主 人家做工,由主人家供給衣食,沒有工錢。雖說是押,但貧農到期通 常沒錢贖還,不管是賣還是押,小姑娘十八九歲或二十歲了,主人家 往往會做主將她嫁到鎮上或嫁給別的佃戶、長工,能收多少聘金就收 多少。如果是買的,幾乎像是奴隸,小姑娘傷痛病死主人家沒有責任 。押的丫頭地位略好,雖然主人家常常打罵,有時罰餓飯,但有什麼 事要去和她父母商量,倘若不幸生病死了,往往會釀成重大糾紛,主 人家少不免要賠一筆錢。
月雲是押的,她父母愛她,不捨得賣。宜官的媽媽說她又黃又瘦 ,長得很醜,不值得買。
(四)
宜官在睡夢中似乎變成了書中那個外國小孩,攜著馬戲團小女孩 的手,兩人快快樂樂地在湖邊奔跑,那個小女孩好像是月雲,笑聲很 好聽。他很少聽到月雲笑,就是笑起來,聲音也決沒有這樣柔嫩好聽 。兩人見到湖裡有許多白色的鵝,白色的羽毛飄在碧綠的湖水上。這 些白鵝慢慢排成了兩排,隔著柳樹相向而對,頭頸一伸一縮,好像是 在行禮。宜官做個鬼臉,唱了起來:「先生們,再會吧!小朋友,再 會吧……」他忽然聞到一陣陣甜香,是烘糖年糕的香氣,睜開眼來, 見月雲拿著一隻碟子,送到他面前,笑眯眯地說:「宜官,吃糖年糕 吧。」
快過年了,宜官家已做了很多白年糕和糖年糕。糖年糕中調了白 糖和蜂蜜,再加桂花,糕面上有玫瑰花、紅綠瓜仁以及核桃仁。月雲 揭開了火爐蓋,放一張銅絲網罩,把糖年糕切成一條一條的烘熱。年 糕熱了之後,糕里的氣泡脹大開來,像是一朵朵小花含苞初放。
宜官接過筷子,吃了一條,再夾一條提起,對月雲說:「月雲, 伸出手來!」月雲閃閃縮縮地伸了右手出來,左手拿過一根竹尺,遞 給宜官,眼中已有了淚水。宜官說:「我不打你!」把烘得熱烘烘的 一條糖年糕放在月雲伸出的右掌里,月雲嚇了一跳,「啊」的一聲叫 。宜官說:「燙的,慢慢吃!」月雲膽怯地望著宜官,見到他鼓勵的 神色,似信非信地把年糕送到嘴裡,一條年糕塞滿了她小嘴。她慢慢 咀嚼,向身後門口偷偷瞧了瞧,怕給人見到。宜官說:「好吃嗎?吃 了還有。」月雲用力將年糕吞下肚去,臉上滿是幸福滿足的神色。她 從來沒吃過糖年糕,一生之中,連糖果也沒吃過幾粒。過去烘糖年糕 給宜官吃,聞到甜香,只有偷偷的咽下唾液,不敢給人聽到見到。
(五)
過了幾天,全嫂抱著幾個月大的小兒子,來看望女兒。瑞英留她 吃了飯,又包了兩塊肉,讓她帶回去給丈夫和兒子吃。月雲抱了小弟 弟,送媽媽出了大門,來到井欄邊,月雲不捨得媽媽,拉著全嫂的圍 裙,忽然哭了出來。宜官跟在她們後面,他拿著一個搖鼓兒,要送給 小孩兒玩。他聽得全嫂問女兒:「學雲乖,別哭,在這里好嗎?」月 雲點頭。全嫂又問:「少爺少奶奶打你罵你嗎?」月雲搖頭,嗚咽著 說:「媽媽,我要同你回家去。」全嫂說:「乖寶,不要哭,你已經 押給人家了,爸爸拿了少爺的錢,已買了米大家吃下肚了,還不出錢 了。你不可以回家去。」月雲慢慢點頭,仍是嗚咽著說:「姆媽,我 要同你回家去,家裡沒米,以後我不吃飯好了。我睡在姆媽、爸爸腳 頭。」全嫂摟著女兒,愛憐橫溢地輕輕撫摸她的頭發,說道:「乖 寶別哭,我叫爸爸明天來看你。」月雲點頭,仍是拉著媽媽不放。全 嫂又問:「乖寶,宜官打你、罵你嗎?」月雲大力搖頭,大聲說:「 宜官給我吃糖年糕!」語氣中有些得意。
宜官心裡一怔:「吃糖年糕有什麼了不起?我天天都吃。」跑上 前去,將搖鼓兒搖得咚咚的響,說道:「月雲,這個給小弟弟玩。」
月雲接了過去,交在弟弟手裡,依依不捨地瞧著母親抱了弟弟終 於慢慢走遠。全嫂走得幾步,便回頭望望女兒。
後來宜官慢慢大了,讀了更多的巴金先生的小說,他沒有像《家 》中的覺慧那樣,和家裡的丫頭鳴鳳發生戀愛,因為他覺得月雲生得 丑,毫不可愛,但懂得了巴金先生書中的教導,要平等待人,對人要 溫柔親善。他永遠不會打月雲、罵月雲,有時還講小說中的故事給她 聽。他講故事的本領很好,同學們個個愛聽他講。月雲卻毫不欣賞, 通常不信。「猴子只會爬樹,怎麼會飛上天翻筋斗?猴子不會說話的 ,也不會用棍子打人。」「豬玀蠢死了,不會拿釘耙。釘耙用來耙地 ,不是打人的。」宜官心裡想:「你才蠢死了。」從此就沒了給她講 故事的興趣。
宜官上了中學。日本兵佔領了這個江南小鎮,家中長工和丫頭們 星散了,全家逃難逃過錢塘江去。媽媽在逃難時生病,沒有醫葯而死 了,宜官兩個親愛的弟弟也死了。宜官上了大學,抗戰勝利,宜官給 派到香港工作。月雲沒有跟著少爺、少奶奶過江。宜官不再聽到她的 消息,不知道她後來怎樣,亂世中很多人死了,也有很多人失了蹤, 不知去向。宜官跟家裡寫信時,不曾問起月雲,家裡兄弟姐妹們的信 中,也不會有人提起這個小丫頭。
(六)
從山東來的軍隊打進了宜官的家鄉,宜官的爸爸被判定是地主, 欺壓農民,處了死刑。宜官在香港哭了三天三晚,傷心了大半年,但 他沒有痛恨殺了他爸爸的軍隊。因為全中國處死的地主有上千、上萬 ,這是天翻地覆的大變亂。在宜官心底,他常常想到全嫂與月雲在井 欄邊分別的那晚情景,全中國的地主幾千年來不斷迫得窮人家骨肉分 離、妻離子散,千千萬萬的月雲偶然吃到一條糖年糕就感激不盡,她 常常吃不飽飯,挨餓挨得面黃肌瘦,在地主家裡戰戰兢兢,經常擔驚 受怕,那時她還只十歲不到,她說寧可不吃飯,也要睡在爸爸媽媽腳 邊,然而沒有可能。宜官想到時常常會掉眼淚,這樣的生活必須改變 。他爸爸的田地是祖上傳下來的,他爸爸、媽媽自己沒有做壞事,沒 有欺壓旁人,然而不自覺的依照祖上傳下來的制度和方式做事,自己 過得很舒服,忍令別人挨餓吃苦,而無動於衷。
宜官姓查,「宜官」是家裡的小名,是祖父取的,全名叫做宜孫 ,因為他排行第二,上面還有一個哥哥。宜官的學名叫良鏞,「良」 是排行,他這一輩兄弟的名字中全有一個「良」字。後來他寫小說, 把「鏞」字拆開來,筆名叫做「金庸」。
金庸的小說寫得並不好。不過他總是覺得,不應當欺壓弱小,使 得人家沒有反抗能力而忍受極大的痛苦,所以他寫武俠小說。他正在 寫的時候,以後重讀自己作品的時候,常常為書中人物的不幸而流淚 。他寫楊過等不到小龍女而太陽下山時,哭出聲來;他寫張無忌與小 昭被迫分手時哭了;寫蕭峰因誤會而打死心愛的阿朱時哭得更加傷心 ;他寫佛山鎮上窮人鍾阿四全家給惡霸鳳天南殺死時熱血沸騰,大怒 拍桌,把手掌也拍痛了。他知道這些都是假的,但世上有不少更加令 人悲傷的真事,旁人有很多,自己也有不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