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蚌埠的短篇小說
A. 通訊二是一篇什麼
通訊五
小朋友:
早晨五時起來,趁著人靜,我清明在躬之時,來寫幾個字。
這次過蚌埠,有母女二人上車,茶房直引她們到我屋裡來。她們帶著好幾個提籃,內中一個滿圈著小雞。那時車中熱極,小雞都紛紛的伸出頭來喘氣,那個女兒不住的又將它們按下去。她手腳匆忙,好似彈琴一般。那女兒二十上下年紀,穿著一套麻紗的衣服,一臉的麻子,又滿撲著粉,頭上手上戴滿了簪子,耳珥,戒指,鐲子之類,說話時善能作態。
我那時也不知是因為天熱,心中煩躁,還是什麼別的緣故,只覺得那女孩兒太不可愛。我沒有同她招呼,只望著窗外,一回頭正見她們談著話,那女孩兒不住撒嬌撒痴的要湯要水;她母親穿一套青色香雲紗的衣服,五十歲上下,面目藹然,和她談話的態度,又似愛憐,又似斥責。我旁觀忽然心裡難過,趁有她們在屋,便走了出去——小朋友!我想起我的母親,不覺憑在甬道的窗邊,臨風偷灑了幾點酸淚。
請容我傾吐,我信世界上只有你們不笑話我!我自從去年得有遠行的消息以後,我背著母親,天天數著日子。日子一天一天的過了,我也漸漸的瘦了。大人們常常安慰我說:「不要緊的,這是好事!」我何嘗不知道是好事?叫我說起來,恐怕比他們說的還動聽。然而我終竟是個弱者,弱者中最弱的一個。我時常暗恨我自己!臨行之前,到姨母家裡去,姨母一面張羅我就坐吃茶,一面笑問:「你走了,捨得母親么?」我也從容的笑說:「那沒有什麼,日子又短,那邊還有人照應。」——等到姨母出去,小表妹忽然走到我面前,兩手按在我的膝上,仰著臉說:「姊姊,是么?你真捨得母親么?我那時忽然禁制不住,看著她那智慧誠摯的臉,眼淚直奔涌了出來。我好似要墮下深崖,求她牽援一般。我緊握著她的小手,低聲說:「不瞞你說,妹妹,我捨不得母親,捨不得一切親愛的人!」
小朋友!大人們真是可欽羨的,他們的眼淚是輕易不落下來的;他們又勇敢,又大方。在我極難過的時候,我的父親母親,還能從容不迫的勸我。雖不知背地裡如何,那時總算體恤、堅忍,我感激至於無地!
我雖是弱者,我還有我自己的傲岸,我還不肯在不相乾的大人前,披露我的弱點。行前和一切師長朋友的談話,總是喜笑著說的。我不願以我的至情,來受他們的譏笑。然而我卻願以此在上帝和小朋友面前乞得幾點神聖的同情的眼淚!
窗外是斜風細雨,寫到這時,我已經把持不住。同情的小朋友,再談罷!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二日,上海。
通訊六
小朋友:
你們讀到這封信時,我已離開了可愛的海棠葉形的祖國,在太平洋舟中了。我今日心厭凄戀的言詞,再不說什麼話,來撩亂你們簡單的意緒。
小朋友,我有一個建議:「兒童世界」欄,是為兒童辟的,原當是兒童寫給兒童看的。我們正不妨得寸進寸、得尺進尺的,竭力佔領這方土地。有什麼可喜樂的事情,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一同笑笑;有什麼可悲哀的事情,也不妨說出來,讓天下小孩子陪著哭哭。只管坦然公然的,大人前無須畏縮。——小朋友,這是我們積蓄的秘密,容我們低聲匿笑的說罷!大人的思想,竟是極高深奧妙的,不是我們所能以測度的。不知道為什麼,他們的是非,往往和我們的顛倒。往往我們所以為刺心刻骨的,他們卻雍容談笑的不理;我們所以為是渺小無關的,他們卻以為是驚天動地的事功。比如說罷,開炮打仗,死了傷了幾萬幾千的人,血肉模糊的卧在地上。我們不必看見,只要聽人說了,就要心悸,夜裡要睡不著,或是說囈語的;他們卻不但不在意,而且很喜歡操縱這些事。又如我們覺得老大的中國,不拘誰做總統,只要他老老實實,治撫得大家平平安安的,不妨礙我們的游戲,我們就心滿意足了;而大人們卻奔走辛苦的談論這件事,他舉他,他推他,亂個不了,比我們玩耍時舉「小人王」還難。總而言之,他們的事,我們不敢管,也不會管;我們的事,他們竟是不屑管。所以我們大可暢膽的談談笑笑,不必怕他們笑話。——我的話完了,請小朋友拍手贊成!
我這一方面呢,除了一星期後,或者能從日本寄回信來之外,往後兩個月中,因為道遠信件遲滯的關系,恐怕不能有什麼消息。秋風漸涼,最宜書寫,望你們努力!
在上海還有許多有意思的事要報告給你們,可惜我太忙,大約要留著在船上,對著大海,慢慢的寫。請等待著。
小朋友!明天午後,真個別離了!願上帝無私照臨的愛光,永遠包圍著我們,永遠溫慰著我們。
別了,別了,最後的一句話,願大家努力做個好孩子!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十六日,上海。
(以上六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1923年7——8月,後收入《寄小讀者》,北新書局1926年5月初版。)
通訊七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的窗眼裡,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的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凄惻!
痴絕的無數的送別者,在最遠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於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然大物,載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只是隨意游戲散步。海上的頭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後又絕然不玩了。後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和遊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的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復的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游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無際盡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闌旁人立處。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的漾開了來。……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後獨倚闌旁,涼風吹衣。銀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遠遠聽得樓闌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漸遠。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凝立悄然,只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的有漁舟往來。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綴,直到夜裡,遠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微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沒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里……」。我極清晰的憶起北京來。
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八月二十日,神戶。
朝陽下轉過一碧無際的草坡,穿過深林,已覺得湖上風來,湖波不是昨夜欲睡如醉的樣子了。——悄然的坐在湖岸上,伸開紙,拿起筆,抬起頭來,四圍紅葉中,四面水聲里,我要開始寫信給我久違的小朋友。小朋友猜我的心情是怎樣的呢?
水面閃爍著點點的銀光,對岸義大利花園里亭亭層列的松樹,都證明我已在萬里外。小朋友,到此已逾一月了,便是在日本也未曾寄過一字。說是對不起呢,我又不願!
我平時寫作,喜在人靜的時候。船上卻處處是公共的地方,艙面闌邊,人人可以來到。海景極好,心胸卻難得清平。我只能在晨間絕早,船面無人時,隨意寫幾個字,堆積至今,總不能整理,也不願草草整理,便遲延到了今日。我是尊重小朋友的,想小朋友也能尊重原諒我!
許多話不知從哪裡說起,而一聲聲打擊湖岸的微波,一層層的沒上雜立的潮石,直到我蔽膝的氈邊來,似乎要求我將她介紹給我的小朋友。小朋友,我真不知如何的形容介紹她!她現在橫在我的眼前。湖上的月明和落日,湖上的濃陰和微雨,我都見過了,真是儀態萬千。小朋友,我的親愛的人都不在這里,便只有她——海的女兒,能慰安我了。LakeWaban,諧音會意,我便喚她做「慰冰」。每日黃昏的游泛,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槳。岸上四圍的樹葉,綠的,紅的,黃的,白的,一叢一叢的倒影到水中來,覆蓋了半湖秋水。夕陽下極其艷冶,極其柔媚。將落的金光,到了樹梢,散在湖面。我在湖上光霧中,低低的囑咐它,帶我的愛和慰安,一同和它到遠東去。
小朋友!海上半月,湖上也過半月了,若問我愛哪一個更甚,這卻難說。——海好像我的母親,湖是我的朋友。我和海親近在童年,和湖親近是現在。海是深闊無際,不著一字,她的愛是神秘而偉大的,我對她的愛是歸心低首的。湖是紅葉綠枝,有許多襯托,她的愛是溫和嫵媚的,我對她的愛是清淡相照的。這也許太抽象,然而我沒有別的話來形容了!小朋友,兩月之別,你們自己寫了多少,母親懷中的樂趣,可以說來讓我聽聽么?——這便算是沿途書信的小序。此後仍將那寫好的信,按序寄上,日月和地方,都因其舊;「弱游」的我,如何自太平洋東岸的上海繞到大西洋東岸的波士頓來,這些信中說得很清楚,請在那裡看罷!
不知這幾百個字,何時方達到你們那裡,世界真是太大了!
冰心
一九二三年十月十四日,慰冰湖畔,威爾斯利。
通訊九
這是我姊姊由病院寄給父親的一封信,描寫她病中的生活和感想,真是比日記還詳。我想她病了,一定不能常寫信給「兒童世界」的小讀者。也一定有許多的小讀者,希望得著她的消息。所以我請於父親,將她這封信發表。父親允許了,我就略加聲明當作小引,想姊姊不至責我多事? 一九二四年一月二十二日,冰仲,北京交大。
通訊十六
二弟冰叔:
接到你兩封冗長而懇摯的信,使我受了無限的安慰。是的!「從松樹隙間穿過的陽光,就是你弟弟問安的使者;晚上清涼的風,就是骨肉手足的慰語!」好弟弟!我喜愛而又感激你的滿含著詩意的慰安的話!
出乎意外的又收到你贈我的歷代名人詞選,我喜歡到不可言說。父親說恐怕我已有了,我原有一部古今詞選,放在閉璧樓的書架上了。可恨我一寫信要中國書,她們便有百般的阻攔推託。好像凡是中國書都是充滿著艱深的哲理,一看就費人無限的腦力似的。
不忍十分的違反她們的好意,我終於反復的只看些從病院中帶來的短詩了。我昨夜收到詞選,珍重的一頁一頁的看著,一面想,難得我有個知心的小弟弟。
這部詞,選得似乎稍偏於纖巧方面,錯字也時時發現。但大體說起來,總算很好。
你問我去國前後,環境中詩意哪處更足?我無疑地要說,「自然是去國後!」在北京城裡,不能晨夕與湖山相對,這是第一條件。再一事,就是客中的心情,似乎更容易融會詩句。
離開黃浦江岸,在太平洋舟中,青天碧海,獨往獨來之間,我常常憶起「海水直下萬里深,誰人不言此離苦」兩句。因為我無意中看到同舟眾人,當倚闌俯視著船頭飛濺的浪花的時候,眉宇間似乎都含著輕微的凄惻的意緒。
到了威爾斯利,慰冰湖更是我的唯一的良友。或是水邊,或是水上,沒有一天不到的。母親壽辰的前一日,又到湖上去了,臨水起了鄉思,忽然憶起左輔的「浪淘沙」詞:
水軟櫓聲柔,草綠芳洲,碧桃幾樹隱紅樓;者是春山魂一片,招入孤舟。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忠州過了又涪州:擲與巴江流到海,切莫回頭!
覺得情景悉合,隨手拾起一片湖石,用小刀刻上:「鄉夢不曾休,惹甚閑愁?」兩句,遠遠地拋入湖心裡,自己便頭也不回的走轉來。這片小石,自那日起,我信它永在湖心,直到天地的盡頭。只要湖水不枯,湖石不爛,我的一片寄託此中的鄉心,也永古不能磨滅的!
美國人家,除城市外,往往依山傍水,小巧精緻,窗外籬旁,雜種著花草,真合「是處人家,綠深門戶」詞意。只是沒有圍牆,空闊有餘,深邃不足。路上行人,隔窗可望見翠袖紅妝,可聽見琴聲笑語。詞中之「斜陽卻照深深院」,「庭院深深深幾許」,「不卷珠簾,人在深深處」,「牆內鞦韆牆外道」,「銀漢是紅牆,一帶遙相隔」等句,在此都用不著了!
田野間林深樹密,道路也依著山地的高下,曲折蜿蜒的修來,天趣盎然。想春來野花遍地之時,必是更幽美的。只是逾山越嶺的遊行,再也看不見一帶城牆僧寺。「曲徑通幽處,禪房草木深」,「花宮仙梵遠微微,月隱高城鍾漏稀」,「一片孤城萬仞山」,「飲將悶酒城頭睡」,「長煙落日孤城閉」,「簾卷疏星庭戶悄,隱隱嚴城鍾鼓」等句,在此又都用不著了!
總之,在此處處是「新大陸」的意味,遍地看出鴻鎊初辟的痕跡。國內一片蒼古庄嚴,雖然有的只是頹廢剝落的城垣宮殿,卻都令人起一種「仰首欲攀低首拜」之思,可愛可敬的五千年的故國呵!回憶去夏南下,晨過蘇州,火車與城牆並行數里。城裡濕煙翛翛,護城河裡系著小舟,層塔露出城頭,竟是一幅圖畫。那時我已想到出了國門,此景便不能再見了!
說到山中的生活,除了看書游山,與女伴談笑之外,竟沒有別的日課。我家靈運公的詩,如「寢瘵謝人徒,絕跡入雲峰,岩壑寓耳目,歡愛隔音容」,以及「昔余游京華,未嘗廢丘壑,矧乃歸山川,心跡雙寂寞……卧疾豐暇豫,翰墨時間作,懷抱觀古今,寢食展戲謔……萬事難並歡,達生幸可托」等句,竟將我的生活描寫盡了,我自己更不須多說!
又猛憶起杜甫的「思家步月清宵立,憶弟看雲白日眠」和蘇東坡的「因病得閑殊不惡,安心是葯更無方」,對我此時生活而言,直是一字不可移易!青山滿山是松,滿地是雪,月下景物清幽到不可描畫,晚餐後往往至樓前小立,寒光中自不免小起鄉愁。又每日午後三時至五時是休息時間,白天里如何睡得著?自然只卧看天上雲起,尤往往在此時復看家書,聯帶的憶到諸弟。——冰仲怕我病中不能多寫通訊,豈知我病中較閑,心境亦較清,寫的倒比平時多。又我自病後,未曾用一點葯餌,真是「安心是葯更無方」了。
多看古人句子,令自己少寫好些。一面欣與古人契合,一面又有「恨不踴身千載上,趁古人未說吾先說」之嘆。——說的已多了,都是你一部詞選,引我掉了半天書袋,是誰之過呢?一笑!
青山真有美極的時候。二月七日,正是五天風雪之後,萬株樹上,都結上一層冰殼。早起極光明的朝陽從東方捧出,照得這些冰樹玉枝,寒光激射。下樓微步雪林中曲折行來,偶然回顧,一身自冰玉叢中穿過。小樓一角,隱隱看見我的簾幕。雖然一般的高處不勝寒,而此瓊樓玉宇,竟在人間,而非天上。
九日晨同女伴乘雪橇出遊。雙馬飛馳,繞遍青山上下。一路林深處,冰枝拂衣,脆折有聲。白雪壓地,不見寸土,竟是潔無纖塵的世界。最美的是冰珠串結在野櫻桃枝上,紅白相間,晶瑩向日,覺得人間珍寶,無此璀璨!
途中女伴遙指一發青山,在天末起伏。我忽然想真個離家遠了,連青山一發,也不是中原了。此時忽覺悠然意遠。——弟弟!我平日總想以「真」為寫作的唯一條件,然而算起來,不但是去國以前的文字不「真」,就是去國以後的文字,也沒有盡「真」的能事。
我深確的信不論是人情,是物景,到了「盡頭」處,是萬萬說不出來,寫不出來的。縱然幾番提筆,幾番欲說,而語言文字之間,只是搜尋不出配得上形容這些情緒景物的字眼,結果只是擱筆,只是無言。十分不甘泯沒了這些情景時,只能隨意描摹幾個字,稍留些印象。甚至於不妨如古人之結繩記事一般,胡亂畫幾條墨線在紙上。只要他日再看到這些墨跡時,能在模糊縹緲的意境之中,重現了一番往事,已經是滿足有餘的了。
去國以前,文字多於情緒。去國以後,情緒多於文字。環境雖常是清麗可寫,而我往往寫不出。辛幼安的一支「羅敷媚」說:
少年不識愁滋味,愛上層樓;愛上層樓,為賦新詞強說愁。而今識盡愁滋味,欲說還休;欲說還休,卻道『天涼好個秋』。
真看得我寂然心死。他雖只說「愁」字,然已蓋盡了其他種種一切!——真不知文字情緒不能互相表現的苦處,受者只有我一個人,或是人人都如此?
北京諺語說:「八月十五雲遮月,正月十五雪打燈。」去年中秋,此地不曾有月。陰歷十四夜,月光燦然。我正想東方諺語,不能適用於西方天象,誰知元宵夜果然雨雪霏霏。十八夜以後,夜夜夢醒見月。只覺空明的枕上,夢與月相續。最好是近兩夜,醒時將近黎明,天色碧藍,一弦金色的月,不遠對著弦月凹處懸著一顆大星。萬里無雲的天上,只有一星一月,光景真是奇麗。
元夜如何?——聽說醉司命夜,家宴席上,母親想我難過,你們幾個兄弟倒會一人一句的笑話慰藉,真是燈草也成了拄杖了!喜笑之餘,並此感謝。
紙已盡,不多談。——此信我以為不妨轉小朋友一閱。
冰心
一九二四年三月一日,青山沙穰。
(以上二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兒童世界》1924年3月9日、4月2日,後收入《寄小讀者》。)
通訊二十九
最親愛的小讀者:
我回家了!這「回家」二字中我迸出了感謝與歡欣之淚!
三年在外的光陰,回想起來,曾不如流波之一瞥。我寫這信的時候,小弟冰季守在旁邊。窗外,紅的是夾竹桃,綠的是楊柳枝,襯以北京的蔚藍透徹的天。故鄉的景物,一一回到眼前來了!
小朋友!你若是不曾離開中國北方,不曾離開到三年之久,你不會贊嘆欣賞北方蔚藍的天!清晨起來,揭簾外望,這一片海波似的青空,有一兩堆潔白的雲,疏疏的來往著,柳葉兒在曉風中搖曳,整個的送給你一絲絲涼意。你覺得這一種「冷處濃」的幽幽的鄉情,是異國他鄉所萬嘗不到的!假如你是一個情感較重的人,你會興起一種似歡喜非歡喜,似悵惘非悵惘的情緒。站著痴望了一會子,你也許會流下無主,皈依之淚!
在異國,我只遇見了兩次這種的雲影天光。一次是前年夏日在新漢壽(NewHampshire)白嶺之巔。我午睡乍醒,得了英倫朋友的一封書,是一封充滿了友情別意,並描寫牛津景物寫到引人入夢的書。我心中雜揉著悵惘與歡悅,帶著這信走上山巔去,猛然見了那異國的藍海似的天!四圍山色之中,這油然一碧的天空,充滿了一切。漫天匝地的斜陽,釀出西邊天際一兩抹的絳紅深紫。這顏色須臾萬變,而銀灰,而魚肚白,倏然間又轉成燦然的黃金。萬山沉寂,因著這奇麗的天末的變幻,似乎太空有聲!如波涌,如鳥鳴,如風嘯,我似乎聽到了那夕陽下落的聲音。這時我驟然間覺得弱小的心靈被這偉大的印象,升舉到高空,又倏然間被壓落在海底!我覺出了造化的庄嚴,一身之幼稚,病後的我,在這四周艷射的景象中,竟伏於纖草之上,嗚咽不止!
還有一次是今年春天,在華京(WashingtonD.C.)之一晚。我從枯冷的紐約城南行,在華京把「春」尋到!在和風中我坐近窗戶,那時已是傍晚,這國家婦女會(NationalWomen』sParty)舍,正對著國會的白樓。半日倦旅的眼睛,被這樓後的青天喚醒!海外的小朋友!請你們饒恕我,在我倏忽的驚嘆了國會的白樓之前,兩年半美國之寄居,我不曾覺出她是一個庄嚴的國度!
這白樓在半天矗立著,如同一座玲瓏洞開的仙閣。被樓旁的強力燈逼射著,更顯得出那樓後的青空。兩旁也是偉大的白石樓舍。樓前是極寬闊的白石街道。雪白的球燈,整齊的映照著。路上行人,都在那偉大的景物中,寂然無聲。這種天國似的靜默,是我到美國以來第一次尋到的。我尋到了華京與北京相同之點了!
我突起的鄉思,如同一個波瀾怒翻的海!把椅子推開,走下這一座萬靜的高樓,直向大圖書館走去。路上我覺得有說不出的愉快與自由。楊柳的新綠,搖曳著初春的晚風。熟客似的,我走入大閱書室,在那裡寫著日記。寫著忽然憶起陸放翁的「喚作主人原是客,知非吾土強登樓」的兩句詩來。細細咀嚼這「喚」字和「強」字的意思,我的意興漸漸的蕭索了起來!
我合上書,又洋洋的走了出去。出門來一天星斗。我長吁一口氣。——看見路旁一輛手推的篷車,一個黑人在叫賣炒花生栗子。我從病後是不吃零食的,那時忽然走上前去,買了兩包。那燈下黝黑的臉,向我很和氣的一笑,又把我強尋的鄉夢攪斷!我何嘗要吃花生栗子?無非要強以華京作北京而已!
寫到此我腕弱了,小朋友,我覺得不好意思告訴你們,我回來後又一病逾旬,今晨是第一次寫長信。我行程中本已憔悴困頓,到家後心裡一松,病魔便乘機而起。我原不算是十分多病的人,不知為何,自和你們通訊,我生涯中便病忙相雜,這是怎麼說的呢!
故國的新秋來了。新愈的我,覺得有喜悅的蕭瑟!還有許多話,留著以後說罷,好在如今我離著你們近了!
你熱情忠實的朋友,在此祝你們的喜樂!
冰心
一九二六年八月三十一日,圓恩寺。
(本篇最初發表於《晨報副鐫》1926年9月6日,後收入《寄小讀者》第四版。)
作者簡介
冰心(1900~1999)原名謝婉瑩,福建長樂人 ,1900年10月5日出生於福州一個具有愛國、維新思想的海軍軍官家庭,她於1919年8月的《晨報》上,發表第一篇散文《二十一日聽審的感想》和第一篇小說《兩個家庭》。後者第一次使用了「冰心」這個筆名。其時,協和女子大學並入燕京大學,冰心以一個青年學生的身份加入了當時著名的文學研究會。1923年,冰心以優異的成績取得美國威爾斯利女子大學的獎學金。出國留學前後,開始陸續發表總名為《寄小讀者》的通訊散文,成為中國兒童文學的奠基之作。
B. 冰心作品
《寄小讀者》共二十九篇,是冰心於1923年至1926年間寫給小讀者的通訊,其中有二十一篇是作者赴美留學期間寫的,當時曾陸續刊登在北京的《晨報》副刊上。通訊內容大都是報道自己赴美途中,和身居異鄉時的一些生活感受,表達她出國期間對祖國的關注和深切懷念。「通訊七」是表現這方面內容非常典型的一篇作品,通過作者對太平洋和慰冰湖美麗景色的描寫,抒發了對自然的熱愛,對母親的依戀,對童年時代的追懷,蘊含著她思念祖國的深情厚意。
這篇通訊包括前後兩個部分。第一部分是1923年8月在日本神戶寫的,介紹她從上海到神戶三天中的海上生活,寫的是海,在乘船遠行途中對海景的觀感和聯想。開頭寫碼頭告別,抒發離愁別緒;接著以清新活潑的船上生活,喚起對童年的回憶;自由海上的絢麗景色和七月七日銀河夜景德鎮,引起懷鄉的惆悵;又通過日本神戶的山光水色和舟中靜寂,勾起思鄉懷母之情。文章對自然、童貞、母愛的贊頌得到了完滿、和諧的表現。第二部分寫的是湖。記述了作者到達美國後,游覽慰冰湖的感觸。先寫重新握筆寫信的情景,接著寫太平洋彼岸慰冰湖的湖光艷影,及周圍的美景。作者對大自然的美妙,做了盡情節的描繪,湖上的明月和落日,濃陰和微雨,真是儀態萬千。黃昏泛舟,「舟輕如羽,水柔如不勝漿。」岸上五顏六色的樹葉,一叢叢倒映在水中,夕陽下"極其艷治,極其柔媚"。作者愛這自然的美,並由此想到愛著遠方祖國的親人,於是就由眼前的湖,想到海,在「海」與「湖」的對比中,抒發了對故鄉的一往情深的思念,並謳歌了神聖無邊的愛。信中所談似乎是一些生活斷片和零碎觀感,但仔細揣摸,我們卻感受到字里行間,或隱或現、或濃或淡、始終浮動著作者的縷縷情思,可以覺察到作者心緒的起伏變化,充分體現作者所追求的「滿蘊著溫柔,微帶著憂愁」的藝術境界。
冰心散文以抒情為主。情在景中,借景抒情,情景交融是這篇散文的主要特色。在作者筆下無論寫海還是寫湖,自然景色總是姿態萬千,變化無窮,美不勝收。比如在寫海景,細微地描寫了海水平靜中變幻的色彩,或「藍極」或「綠極」,在"斜陽的金光"下,海水又呈現出「淺紅」、「深翠」、「海平如鏡」,靜中有動,動中有靜,絢麗多彩。在寫湖上景色時,舍卻了湖上的明月和落日,濃陰和微雨,卻突出描繪了慰冰湖黃昏湖面主色,更加迷人。作者使用了對比手法,突出了夕陽西下時的海和湖的各自的特色。前部分寫海,後部分寫湖,進而融為一體,從自然美躍入人間的愛,交相輝映。作者不是為了寫景而寫景,而是借景抒發了思國懷鄉,依戀母愛的深摯感情。
文筆自然清新,雋麗優美,用詞精當准確也是這篇散文的顯著特點。冰心善於吸收融化中國古典文學和西方文學詞彙,豐富自己富於表現力的口語,她的散文語言既有白話文流早曉暢的特點,又有文言文凝練雋永的長處。
寄小讀者·通訊七(2)
親愛的小朋友:
八月十七的下午,約克遜號郵船無數的窗眼裡,飛出五色飄揚的紙帶,遠遠的拋到岸上,任憑送別的人牽住的時候,我的心是如何的飛揚而凄惻!
痴絕的無數的送別者,在最遠的江岸,僅僅牽著這終於斷絕的紙條兒,放這龐然大物,載著最重的離愁,飄然西去!
船上生活,是如何的清新而活潑,除了三餐外,只是隨意游戲散步。海上的頭三日,我竟完全回到小孩子的境地中去了,套圈子,拋沙袋,樂此不疲,過後又絕然不玩了。後來自己回想很奇怪,無他,海喚起了我童年的回憶,海波聲中,童心和遊伴都跳躍到我腦中來,我十分的恨這次舟中沒有幾個小孩子,使我童心來復的三天中,有無猜暢好的游戲!
我自少住在海濱,卻沒有看見過海平如鏡。這次出了吳淞口,一天的航程,一望無際盡是粼粼的微波,涼風習習,舟如在冰上行。到過了高麗界,海水竟似湖光,藍極綠極,凝成一片,斜陽的金光,長蛇般自天邊直接到欄旁人立處。
上自穹蒼,下至船前的水,自淺紅至於深翠,幻成幾十色,一層層,一片片的漾開了來,……小朋友,恨我不能畫,文字竟是世界上最無用的東西,寫不出這空靈的妙景!
八月十八夜,正是雙星渡河之夕,晚餐後獨倚欄旁,涼風吹衣,銀河一片星光,照到深黑的海上。遠遠聽得樓欄下人聲笑語,忽然感到家鄉漸遠。繁星閃爍著,海波吟嘯著,凝立悄然,只有惆悵。
十九日黃昏,已近神戶,兩岸青山,不時的有漁舟往來。日本的小山多半是圓扁的,大家說笑,便道是「饅頭山」。這饅頭山沿途點綴,直到夜裡,遠望燈光燦然,已抵神戶,船徐徐停住,便有許多人上岸去。我因太晚,只自己又到最高層上,初次看見這般璀璨的世界,天上月的光,和星光,岸上的燈光,無聲相映,不時的還有一串光明從山上橫飛過,想是火車周行。……舟中寂然,今夜沒有海潮音,靜極心緒忽起:「倘若此時母親也在這里……」我極清晰的憶起北京來,小朋友,恕我,不能往下再寫了。
冰 心
八,二十,一九二三,
通訊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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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容易到了臨城站,我走出車外。只看見一大隊兵,打著紅旗,上面寫著「……第二營……」又放炮仗,又吹喇叭;此外站外只是遠山田壟,更沒有什麼。我很失望,我竟不曾看見一個穿夜行衣服,帶鏢背劍,來去如飛的人。
自此以南,浮雲蔽日,軌道旁時有小湫。也有小孩子,在水裡洗澡游戲。更有小女兒,戴著大紅花,坐在水邊樹底作活計,那低頭穿線的情景,煞是溫柔可愛。
過南宿州至蚌埠,軌道兩旁,雨水成湖。湖上時有小舟來往。無際的微波,映著落日,那景物美到不可描畫。——自此人民的口音,漸漸的改了,我也漸漸的覺得心怯,也不知道為什麼。
過金陵正是夜間,上下車之頃,只見隔江燈火燦然。我只想像著城內的秦淮莫愁,而我所能看見的,只是長橋下微擊船舷的黃波浪。
五日絕早過蘇州。兩夜失眠,煩困已極,而窗外風景,浸入我倦乏的心中,使我悠然如醉。江水伸入田壟,遠遠幾架水車,一簇一簇的茅亭農舍,樹圍水繞,自成一村。水漾輕波,樹枝低亞。當幾個農婦挑著擔兒,荷著鋤兒,從那邊走過之時,真不知是詩是畫!
有時遠見大江,江帆點點,在曉日之下,清極秀極。我素喜北方風物,至此也不得不傾倒於江南之雅澹溫柔。
晨七時半到了上海,又有小孩子來接,一聲「姑姑」,予我以無限的歡喜——到此已經四五天了,休息之後,俗事又忙個不了。今夜夜涼如水,燈下只有我自己。在此靜夜極難得,許多姊妹兄弟,知道我來,多在夜間來找我乘涼閑話。我三次拿起筆來,都因門環響中止。憑欄下視,又是哥哥姊姊來看望我的。我慰悅而又惆悵,因為三次延擱了我所樂意寫的通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