寫生短篇小說
Ⅰ 戴季陶的《日本論》的主要內容是什麼
序
胡漢民[1879-1936,原名衍鴻,字展堂,廣東番禺人。國民黨元老之一。長期追隨孫中山從事反清革命活動。1912年1月民國成立後,任總統府秘書長。後來曾擔任過南京國民政府主席(1927年4月)和國民黨中央常委會主席(1929年3月)。
英國的歷史家韋爾斯【韋爾斯:英國著名作家,畢業於英國皇家學院。其著作有《時間機器》、《隱身人》、《世界簡史》等。】,於今年春間,發表一篇文字,同情於中國革命,而警告歐洲人,內里說及歐人之了解中國,決不如中國人之了解歐洲,大意歐洲人只是一些教士商人以及替教士商人說話的幾個新聞通訊員,他們耳目既然狹隘,而帶了著色的眼鏡觀察,更其靠不住,至於中國人呢?卻是一年一年許多留學生到歐洲,受學校的教育,和社會接近,經過長期的體察,自然不是前者之比。這一種比較的批評,認為公允,幾乎令歐洲人不容易反唇相譏,中國人也覺得非常悅耳。不過我們一搜查中國留歐學生關於批評歐洲有系統的研究較為成器的著作,好像還未出世,中國人對於韋爾斯的公道評論,就怕要暗暗叫聲慚愧。
不要說歐洲,就是日本,我們又如何呢?地理是接近的,文字是一半相同的,風俗習慣是相去不遠的,留日學生較之留歐學生,數量要多十幾倍,而對於日本,也一樣的沒有什麼人能做有價值的批評的書。從好的方面說,小心謹慎,不輕於下筆,也是有的。從不好的方面說,就無異表示我們學界科學性和批判力的缺乏。季陶先生說,我十幾年來總抱著一個希望,想要把日本這一個題目從歷史的研究上,把他的哲學、文學、宗教、政治、風俗以及構成這種種東西的動力材料,用我的思索評判的能力,在中國人的面前,清清楚楚的解剖開來,再一絲不亂的裝置起來。現在《日本論》一書,就是季陶十幾年來做他所志願的工作寫出來的結晶。我前十年聽見宮崎寅藏和萱野長知兩個日本同志說,戴先生作長篇演說的時候,他的日本話,要比我們還說得好。我拿這句話來贊《日本論》,我敢說,季陶批評日本人要比日本人自己批評還要好,是否武斷,且讓讀者下最後的批判。而我所以敢說這句話,就因為他不止能說明日本的一切現象,而且能剖解到日本所以構成一切的動力因素,譬如一個武士道,在日本是最普遍的倫理,好像英國的gentleman,日本人自己也弄到知其當然而不知其所以然。而季陶先生說:武士道這一種主張,要是用今天我們的思想來批評。最初的事實,不用說只是一種奴道,就是封建制度下面的食祿報恩主義。至於山鹿素行【山鹿素行(1622~1685)日本江戶前期的儒者、軍事學家。曾從著名的朱子學者林羅山學習儒學,後又研習軍事、神道、和歌學、佛法等。寬文年間,他對被確立為官學的朱子學的抽象性展開批判,主張儒學的實踐性和日本的學問體系,提倡古學,因此獲罪流放。晚年獲准回到江戶。主要著作有《兵法神武准備集》、《武教全書》、《山鹿語錄》、《中朝事實》等。】、大道寺友山那些講武士道內容的書,乃是在武士的關系加重,地位增高,已經形成了統治階級的時候,在武士道上面穿上了儒家道德的衣服。……我們要注意的,就是由制度論的武士道,一進而為道德論的武士道,再進而為信仰論的武士道。到了明治時代,更由舊道德舊信仰論的武士道,加上一種維新革命的精神,把歐洲思想融合其中,造成一種維新時期中的政治道德之基礎。這當中種種內容的擴大和變遷,是值得我們研究的。
明治維新,都知道是起初打著尊王攘夷的招牌,而幕府一倒,後來政治的建設成績,卻大過當初的預想。這是天皇聖明嗎?是元勛元老的努力嗎?是統一的效果嗎?直到明治四十一年,日本文明協會叢書出版的《歐美人之日本觀》,還是說,我們動輒把日本維新的成效歸功於日本人一般的天才,事實卻是相反,日本之一大飛躍,只是指導者策劃得宜,地球上任何邦國,沒有像日本指導員和民眾兩者間智力教育、思想、伎倆懸隔之大的,而能使治者與被治者之間的無何等嫉視,不缺乏同情,就是指導者策劃設施一切得宜,他們遂能成就此之當世任何大政治家毫無遜色的大事業,(略見原書中篇第一節)這樣淺薄皮相的話,我從前看見,就覺得肉麻得沒趣。而季陶先生說:那時代歐美的民權思想,已經漸漸輸入進來,漢學思想和歐美思想相融和,就有許多人覺得這一種非人道的封建制度,非打破不可,這實在是由種種環境發生出來的「自覺運動」。……明治維新,一面是反對幕府政治的王政統一運動,一面是民間要求人權平等自由的運動……這民權運動是思想上的革命,是人類固有的同情互助的本能的發展,而歐洲思想做了他們的模範,和薩長兩藩專靠強力來占據政治地位不同。且看民權運動最有力的領袖板垣退助,他的思想完全是受法國盧騷《民約論》的感化,近來日本的文化制度,雖然大半由德國學來,卻是喚起日本人的同胞觀念,使日本人能從封建時代的階級統治觀念里覺醒起來,打破階級專橫的宗法制度,法國民權思想的功績真是不少。而我們更可以得到一個重要的材料來證明「辯證唯物論者」的階級斗爭的理論,並不合革命史上全部事實。[反對階級斗爭學說,是戴季陶主義的主要觀點,]譬如日本維新的結果,解放了農民階級,使農民得到土地所有權和政治上法律上的地位,這個運動並不是起自農民自動,而仍舊是武士階級當中許多仁人志士鼓吹起來的。
季陶先生在日本維新一個大過程中,並不是抹煞一切指導者的勞績,不過他有很深的理解,和上述《歐美人之日本觀》的一段膚淺可笑的議論不同。他說:一個時代的創造,有很多歷史的因緣,決不是靠一兩個人的力量創得起來。不過領袖的人格和本領,也是創造時代的一個最大要素。創造時代的人物,不一定是在事功上,有的是以思想鼓舞群倫,有的是以智識覺醒民眾,有的是靠他的優美的道德性,給民眾作一個信仰依賴的目標,有的是靠他堅強的意志,一面威壓著民眾,同時作民眾努力奮斗的統帥者。至於智仁勇兼備的聖哲,往往作了前期的犧牲,再供彼人的信仰,而不得躬與成功之盛。
所以普通人看日本維新史,都曉得薩摩長門並起,而長藩的人物,一直延續到今日,尚成為日本的軍閥,薩藩的領袖西鄉隆盛,卻是失敗的英雄,只有追悼他維新以前的勛業。而季陶先生說:一代歷史的創造,不是簡單的東西,成功失敗,不是絕對的問題。……個人事功上失敗的,倒往往是時代成功的原動力,而個人事功上成功的,往往是享失敗者的福。我們試把這幾十年歷史通看起來,西鄉隆盛失敗了,然而他的人格化成了日本民族最近五十年的絕對支配者,各種事業的進行,都靠著他的人格來推進。當時隨著他敗了的土肥兩藩的勢力,一化而為後來民權運動的中心,直到今天,他的余蔭還是支配著日本全部的既成政黨。那事功上成功的長藩,一方面不能不拜倒在西鄉的人格下面,一方面也不能不隨著公論的推移,定他的改策。即以事業說,西鄉的征韓論【征韓論:由西鄉隆盛、板垣退助等於幕府末期、明治初期提出的侵略朝鮮的論調。明治初年,木戶孝允等主張把戊辰戰爭時動員的軍隊用於征韓,後由於日本與朝鮮的邦交談判陷入僵局,征韓論得以通過。但岩倉具視、大久保利通、木戶孝允等後來又主張解決內治,於是西鄉下野。這次事件也成為自由民權運動和士族叛亂的開端。】,直到死後十八年依然成為事實,到死後三十年,公然達到了目的。假使明治四年西鄉的征韓論通過了,也許是闖了一場大禍,日本的維新事業,完全付之東流,而西鄉的人格也都埋沒干凈。 這一段話,抵得過別人一百篇西鄉的傳贊。我們只看西鄉當王政統一的時代,舉兵造反,犯了彌天的叛逆罪名以死,而死後不到幾年,他的銅像巍峨矗立於上野公園,受全國人民的崇拜,並且全日本沒有一個銅像可以和他並稱的。至於伊藤博文【伊藤博文(1841~1909)政治家,分別於1885~1888年、1892~1896年、1900~1901年四次擔任首相。1871年任岩倉出訪團副使訪問歐美。1873年升任參議兼工部卿。1882年主持擬定憲法。1885年任日本首屆內閣總理大臣。1909年10月赴中國哈爾濱與沙俄協商侵朝事宜,在火車站被朝鮮愛國志士安重根槍殺。】事業上的成功,從表面看來,中外人都覺得他遠過於西鄉,死在高麗人之手,也是歿於王事,而他的銅像,在東京被人打倒,甚至搬到大阪,也不能成立。這些事說明了什麼?就是說明畢竟成功的是失敗了的西鄉,而不是伊藤一輩人,長藩的領袖雖然享著福蔭,畢竟是有限的。季陶先生這一段話,我想任何日本人都不能反對,不過見不到,說不出這樣徹底罷了。
我常以為批評一國家的政治得失易,了解一民族特性難。政治有許多明顯的跡象,就是它因果聯絡關系,也容易探求而得其比較。至於一個民族的本真,縱的是歷史,橫的是社會,如季陶先生所說的,既要有充分研究古籍的力量,還要切實鑽到它社會裡面去,用過體察的工夫。韋爾斯說,歐洲人不知中國,其重要意義就在此點。我們看了上中下三篇整千頁的《歐美人之日本觀》,覺得他無甚心得,並不深刻真摯,也是此理。到得本國人說本國的民族,這些條件工具是比之外國容易完備了,然而卻有第二種的障礙,這種障礙更是不容易打破,其由外力支配所生的障礙,姑且撇開,而自身的因緣成為心理的拘囚偏執,就會弄到如黑智兒(即黑格爾——編者注。該書註解均由編者所加,後不贅述。)那樣一個大哲學家,抬起德意志民族,認做神的表現,世界的選民,其實如季陶先生此書所引吉田松蔭《坐獄日錄》一段話,也和黑智兒的出發點相同,不過一個穿了古代神教的衣,一個穿了近代哲學的衣而已。《大學》說得好,「人莫知其子之惡,而莫知其苗之碩。」上句是由於愛,下句是由於貪,真是不把種種「之其所……而辟焉」的障礙打銷,決尋不出鞭辟入裡公平至當的批判。批評自己的民族,猶之批評自己本身。近來有見識的人也曉得說說,如果真是一個革命者,就能對自己作公開的批評,這話是不錯的。自己的檢查,比別人的檢查更為便當。責備自己,應該比別人的責備更為深刻。然而事實上往往不然。遇著老於世故人情的人,反而善於用責備自己的口頭話來作辯護自己的手段。淺之如張作霖罵張學良,說這小子太不懂事,深之如莫斯科CP本部,罵中國CPCY幼稚,都是假責備來為自己辯護的。日本人批評日本,說到自己短處,曉得回護不來的,也每每犯這種毛病。然而因為他有他的立場,我們應該原諒他的。白香山的詩說:「不識廬山真面目,只緣身在此山中。」(該詩題目應為《題西林壁》,為蘇軾所作。)批評自己的民族,彷彿有這個道理。而「我田引水」,又是相因而至的事情。季陶先生說:一個關閉的島國,他的思想變動,當然離不了外來的感化。在他自己本身,絕不容易創造世界特殊的文明而接受世界的文明。卻是島國的特長,我們觀察日本的歷史,應該不要遺漏這一點。
他們以赤條條一無所有的民族,由海上流到日本島,居然能夠滋生發展,平定土番造成一個強大的部落,支配許多土著和外來的民族,而且同化了。他們更從高麗、中國、印度輸入各種物質的精神的文明,而且能夠通通消化起來,適應於自己的生活。選出一種特性,完成他的國家組織,更把這個力量來做基礎,迎著歐力東侵的時代趨向,接受由西方傳來的科學文明造成現代的勢力,民族的數量現在居然可以和德法相比,在東方各民族中,取得一個先進的地位,這些都是證明他的優點。我們看見日本人許多小氣的地方,覺得總脫不了島國的狹隘性。看見他們許多貪得無厭崇拜歐美而鄙棄中國的種種言行,又覺得他們總沒有公道的精神。可是我們在客觀的地位,細細研究他,實在日本這一個民族,他的自信心,和向上心,都算是十分可敬。總理說:一個民族的存在和發展,要以自信力作基礎。這的確是非常要緊。所以日本人那一種的「日本迷」,也是未可厚非。
大抵批評一種歷史民族,不在乎說他的好壞,而只要還他一個究竟是什麼,和為什麼這樣?季陶先生這本書,完全從此種態度出發,所以做了日本人的律師,同時又做了他的審判官,而且是極公平正直不受賄托,不為勢力所左右壓迫的律師審判官。說日本是信神的民族,不含一些鄙視的心事。說日本是好美的民族,也並沒有過分的恭維。一個自殺情死的事實,說明他是信仰真實性的表現。這一種科學的批評的精神,是我們應該都提倡的。
季陶先生這次回到上海,一見面就說:「我近來又做了一部日本論,可惜今天沒有帶稿子來給你看。」我說:「此之前幾年登在建設雜志的那篇《日本論》怎麼樣?」他說:「你先說你對於我的舊作,有什麼意見。」我說,那一篇文字好是好的,不過我覺得主觀過重,好像有心說人家壞話,人家有些好處,也說成壞處了。他說:「對得很,簡直被你一言道破,我這回改作的一部日本論,卻完全是平心靜氣的研究,決沒有從前偏執成見的毛病,我明天帶來,你看過覺得不錯,就請你作一篇序。」到第二天,他果然把稿子帶來,一眼望去已經是十多萬字,他笑著說:「我做《建設》和《星期評論》文章的時候,我總是將稿子帶來尋你,站在你的椅子後面,把捉著你的手,按到紙上,而我卻一句一句的朗誦起來,遇有商榷的疑問,才始停止,商榷過了,又是繼續的朗誦,我認為是我生平一件快事。現在這部《日本論》太長,可惜用不著這個頑意。」我和他都不覺大笑起來,及他去後我費一日一夜的工夫,將他這本書細細讀過,真有點愛不釋手的光景。看過從前那篇《日本觀》,尤其覺得這書有味,不只他的研究和構成方法,和舊作不同,就是文章也有異樣的色彩。季陶的文章,大概有三個時期不同。第一個時期是從做《天鐸報》,以至《民國雜志》,雄暢是他的本色,惟有時修詞的工夫,有些來不及。到《星期評論》、《建設雜志》是第二個時期,既改文體為話體,大暢所欲言,而修理整然,渣滓絕少,比以前有很大的進步了。現在這部《日本論》,就更加陶練,深入顯出,不露一些辛苦的痕跡,理解的精確,而文章的能事,足與相副。其中如《今天的田中大將》一個題目下,指摘世界的思潮。《信仰的真實性》裡面,發抒他的人生觀,都是博大雄深的文字。而《秋山真之》一篇,彷彿極善寫生的短篇小說。《好美的國民》一篇,卻含有許多詩意。在做《國民雜志》那時候季陶先生常對我說,自恨做文章的工具不足,現在應該沒有這種遺憾了。其餘還有許多緒論名言,往往可以摘取出來,或作國民一般的殷鑒,或作青年行動的指針。而季陶先生卻是偶然證合,有感斯發,既不是「我田引水」「削足適履」,也不是「借他人的酒杯澆自己的壘塊」,季陶先生的高聲朗誦,確是「奇文共欣賞」的方法。我在一日一夜之中,欣賞所得,就隨手寫些出來當作一篇序文,貢獻於閱者,並留著許多說不盡的好處,讓讀者自己去欣賞。固然介紹這部日本論,應該還有重要的意義,不止是從這本學得科學批評的方法,和鑒識季陶先生最近的作風。但是中國人何以有研究日本問題的必要,季陶先生開宗明義,已經說得清楚盡致,不用我來贅述,這並不是我的忽略,我想青年一經提醒,決沒有做智識上的義和團的。
民國十七年
Ⅱ 嬌俏閨蜜(短篇小說)
雨靈兒急忙回到家裡,支起畫板,她要把記憶中的桂瓊的裸體畫下來。
桂瓊是細紗車間的檔車工,十八歲,瘦骨嶙嶙,體重只有六十斤,但是小摸樣兒卻很俊。她貧血,臉上白廖廖的,沒有一點血色,白得像個玉人兒。
桂瓊家在輝縣盤上,也就是南太行的懸崖峭壁上。她家裡很窮,父親常年有病,卧床不起,母親到山裡挖葯材。家裡還有兩個妹妹,生活十分艱難。
淇縣朝歌紡織招工,桂瓊來面試,人事科的人一看,說體質太差,不要。雨靈兒看到了,心裡一動,這女孩瘦成這樣,很有特色,她想讓她給她當模特,畫出來的人體寫生一定很特別。
雨靈兒是廠辦公室的辦事員,跟人事科的人嘀咕了一下,桂瓊被錄用了。
雨靈兒是鄭州紡校畢業的,喜歡畫畫。雖然沒有什麼名氣,卻也在縣文化館舉辦的畫展上被選上一幅。那是一張人體寫生,一個胖丫頭,體重200斤,臉上的肉割下來能燉一大碗。
桂瓊的摸樣和胖妞形成了明顯的對照,雨靈兒想好好地畫,爭取往省里送。
雨靈兒的老公叫蕭舟,也是紡校畢業的,和雨靈兒是同班同學,在細紗車間當保全工。保全工就是機修工。
蕭舟和雨靈兒是一對恩愛的小夫妻,蕭舟對雨靈兒十分疼愛,家裡的事從來不用她做,三天兩頭不是雞湯就是白木耳煨紅棗,還要放幾顆桂圓肉。蕭舟不喝酒不抽煙,不打牌不跳舞,一下班就趕緊回家,圍上花圍裙,家庭廚師就上任了。
蕭舟非常支持雨靈兒畫畫,除了幫助雨靈兒支畫架調水彩外,還給雨靈兒的畫提意見。雨靈兒覺得蕭舟雖然不會畫畫,卻是個優秀的鑒賞家,每次點評後,她都給他一個飛吻。蕭舟說,「我發愁吶!」雨靈兒說,「你愁什麼呢?」蕭舟說,「我擔心我老婆將來成了大畫家,要和我離婚哩!」雨靈兒說「那能呢!」說著丟下畫筆一頭鑽進了蕭舟的懷里。蕭舟抱著雨靈兒上了床,一個月後雨靈兒犯惡心,想吐,她懷孕了。
桂瓊分配在細紗車間,雨靈兒吩咐蕭舟要多照顧她一點。蕭舟第一次把桂瓊領回家,讓她脫光給雨靈兒當模特兒。桂瓊不肯,拿眼瞄著蕭舟,臉紅到脖子根。雨靈兒支開蕭舟,要他去菜場買一點荸薺,人家想吃哩!
雨靈兒留桂瓊在家裡吃飯,給她幾件不穿的衣服,臨走時還塞給她10元錢。桂瓊先不要,雨靈兒說你不要,我就不畫你了,桂瓊趕緊把錢塞進里邊衣服的兜兜里。
一天,下班時間過了好久,雨靈兒左等右等不見蕭舟的影子,她挺著個大肚子去廠門口瞅。只見蕭舟抱著一個女孩,飛也似的往醫務室跑。雨靈兒一看,蕭舟抱的正是桂瓊。
「桂瓊怎麼啦?」雨靈兒用手撫著肚子慢慢走向醫務室。原來,車間里三十八九度,桂瓊為了省錢,沒有吃飯就上了班,她暈倒了。
「傻孩子!」雨靈兒囁嚅著說。
桂瓊得了白血病,送到醫院搶救,死了。
桂瓊的人體寫生雨靈兒還沒有畫完,她要憑記憶把這幅畫作完成,但是,怎麼畫也不理想,畫不出桂瓊的靈魂。
「親愛的……」雨靈兒拉起蕭舟的手,想說又不敢說。
今天怎麼啦?老婆竟然喊她「親愛的」,結婚以來這還是第一次。不過,嬌滴滴的,挺受用的哩!
「你,你是不是……」蕭舟揣測雨靈兒的意思,是想「那個」,說,「不行哩,乖,你懷著孕,會傷了胎氣。」
「去你的吧,想得美!」雨靈兒嘟起了嘴,那上頭都好掛油瓶。
「那你想……」女王生氣了,老公慌了。
「我想讓你給我當模特兒!」雨靈兒正兒八經地說,聲音提得高高的。
「那……」蕭舟一下子懵了,這怎麼可能,我是男人啊!
「當男模特,想畫男性?」蕭舟說,「本人是標准男生哎,不是肚大腰圓的豬八戒,又不是小人國里的侏儒,畫出來效果不好吧。」
「沒有,老公你是個美男子,男生女相哎,連鬍子都不長,老天投胎時弄錯了位,否則你就是一個大美女哎!」
「我……」蕭舟下意識地對著鏡子照了照,紅著臉說,「那我也不能男扮女裝!」
「你扮不扮?」雨靈兒揪著蕭舟的耳朵,紅嘴唇貼在蕭舟的嘴唇上,蕭舟的嘴唇立馬就像抹了口紅似的。
「脫衣服,我在網上買來的,」雨靈兒一邊說,一邊從櫃子里拿出一堆女人的東西,「義乳,假臀,長發套,連衣裙,高跟鞋,全有!」
「啊!」蕭舟傻了眼。
雨靈兒給蕭舟貼上義乳,蕭舟的前胸出現了兩只高聳的乳峰,巍巍顫顫的。接著又給他戴上假臀,也就是假屁股,然後給他穿上一件透明的彈力衣,蕭舟渾身上下一下子就變成了女人的酮體。雨靈兒給他化妝面部,塗脂抹粉,嵌睫毛,描眉,抹口紅,最後把一個長發套戴在他的頭上。
花了一個禮拜,一幅美女寫生完成了,送到省里參展,獲一等獎。
雨靈兒心情十分好,她要蕭舟穿上西裝打上領帶陪她去逛公園,可是蕭舟死活不肯。他不知什麼時候買回來一件旗袍,這時候穿在身上,對著鏡子左顧右盼地照。又坐在鏡子前面梳妝打扮,穿上紅色高跟鞋,戴上玉鐲、戒指,頭上的假發拖到後腰,一下子把雨靈兒看傻在那裡。
蕭舟辭退了工職,他整天在家不是化妝就是試衣服,花裙子買了一件又一件,綉花鞋,高跟鞋應有盡有。他給雨靈兒當裸體人,成了一個專職女模特。雨靈兒的人體寫生越畫越好,同一個面孔,不同的姿勢,不同的表情,不同的衣著,有嫵媚多姿的,有窈窕淑女型的,有婆娑起舞的,有三十年代上海灘貴婦人的,沉魚落雁,傾國傾城,派專人送到上海、北京,成了搶手貨。
蕭舟的靈魂蛻變了,他的內心涌動著一股暖流,烈火在他胸中燃燒,整個人像鑽進了蠶繭一樣,孕育著一個新的生機。他去醫院做了去喉結手術和豐胸手術,服用雌激素,說話的聲音變得很細。他開始愛唱歌,愛跳舞,他的歌喉宛轉,舞姿翩翩,他終於向雨靈兒提出要去做變性手術。
雨靈兒欲哭無淚,眼睜睜看著老公走上了人生的蝶變路。再沒有小兩口打情罵俏,再沒有親吻擁抱、雲雨之歡,在無限憂郁和失落中,她產下了一個女嬰。
「我們不是夫妻做閨蜜吧!」蕭舟對雨靈兒說,他把自己的名字改成「曉娟」,對雨靈兒生的寶寶特別疼愛。
「姐,我給你按摩按摩!」曉娟無微不至地照料著雨靈兒。他們同歲,雨靈兒的生日比曉娟大三天,他是雨靈兒的妹妹。
「寶貝兒,給小姨抱抱!」曉娟接過雨靈兒懷里的小囡,親吻著。
曉娟做了變性手術,她成了一個真正的女人。她又渴望當一個母親,又去做了第二次手術,摘入了子宮,來了月經。
曉娟再也不能站著尿了,她坐在馬桶上,尿液淅淅瀝瀝從器官再造的陰唇里流出來,心裡涌動著女性的溫柔。
她用淡藍的紙巾挹干陰部的尿液,塞進雪白的衛生巾,戴上月經帶,在鏡子里照了照自己的妝容,心裡有一種融融的感覺。
「我是淑女,女嬋娟!」曉娟的內心滋生著一種慾望,她想結婚,當新娘。
她去了夜總會,跟一個醜陋的男子上床。她懷孕了,生下一個男孩。
男孩很漂亮,她完成了心願。
Ⅲ 【短篇小說】涼城
施施一動不動地躺在去揚州的火車上,就像根毫無生氣的枯枝,已經離開涼州快三個小時了吧。
同一個廂房裡有一對年輕的小夫妻,母親抱著六個月大的小孩子睡在臨床。她在發呆的空隙轉過頭去時,借著走道里微弱的光,看見那個孩子正睜著圓溜溜的眼睛看著她。
這樣的對視並沒有持續太久,她只是眼睛被不知名物襲擊了一下,促使她在短暫的時間里快速的眨了幾下眼睛,那個小寶寶就像是得到了對視期間的最大滿足,眼底迅速地聚集了一汪水潤的,帶著強大生機的笑意,然後張鋪向嬰兒肉感飽滿的臉上。
這種昂揚生氣向施施鋪天蓋地般壓來,讓她在有一瞬間內覺得自己已經失去了呼吸。
可她並沒有死,她還是拖著沉重的軀殼活著,她想已經沒有什麼東西能為她注入那種強大的生命力了。
或許性可以吧,她腦子里忽然奇異地蹦出來了這樣的念頭。
許婷說性是一件能給人帶來極大滿足的事情,會在某一瞬間能讓你像是靈魂出竅一樣俯視眾生百相,然後在碧海雲天處磐涅新生。聽起來美好到像是玄幻小說里的脫胎換骨。
在想到性時,黑暗裡的感官都像是忽然敏銳又迅猛了起來。
那個小小的孩童,已經對看她失去了興趣,轉頭拱向了母親的懷里,年輕的少婦在迷糊間也像是感覺到了懷里的動靜,掀起衣襟露出寶寶的食糧後又沉沉地睡去。
只余了幼兒吮吸奶頭發出的聲音,溫柔得像是李春年的掌心撫過她頭發時的觸覺。
施施睜著眼睛回想那個感覺。春年溫暖的手揉亂了她的頭發,然後將她搭在了他瘦削的背上。她的春年背著她,在涼州城的雪地里一步一步地向他的出租房走去,像是她最愛的愛情電影里那樣一步一白頭。
春年的出租房逼仄狹小,一張單人床一隻板凳一個插電的小太陽,就堆滿了整間屋子,但是小太陽暖黃色的光卻烤暖了狹小的空間。
晚上睡覺時,她一個人躺在那張小小的單人床上,春年坐在小板凳上伏在床邊側卧著睡覺,鼻尖貼在她的耳朵跟前。
春年呼出的熱氣噴在她的耳尖處,那種溫熱的酥麻如電流般擦過神經末梢直擊心臟,像是一瞬間里被點到了某個奇異的穴位,她忽然轉身面向春年,認真而執拗地盯著他,一字一頓地說:「春年,我們做吧。」
春年一驚,有些定定地看著她,但最終還是眯了眯眼,輕聲嘆了口氣,抬頭含住了她的唇。
有什麼澀澀的東西蓋在了她的唇上和心上。
2.
施施是一個人來涼州的。也說不好是偷渡還是背叛,她瞞著家裡跑來見春年,帶著如井噴式的難得叛逆,決絕地踏上北上的火車。
到現在施施依舊覺得,她那時踏上火車的樣子一定像極了手握著寶劍,悲壯無畏的英雄,騎著白毛的大馬走上荊棘路,去見愛人。
到涼州的時候,已是深夜。
冬夜的涼州城不算繁華,但下起雪來依舊有書本里西北壯烈如空谷戰歌的風范。施施生在南方,難見這樣的大雪,春年還沒到坐在火車站,她也索性坐在火車站前的花壇上托著腮看起雪。
紛揚的雪穩穩地落在了地上,積了不薄的一層雪,將北方城市的粗狂稜角都柔和了,可大抵是司空見慣了這樣的景,雪夜裡的街空盪而冷清,所以春年來接她時,施施一眼就看到了他。
春年依舊是瘦削的身形,雙手插在兜里,走得不急步子卻邁得很大。他在施施面前站定時,肩頭已經落了一層雪,施施仰面看著他,忽然想起了那句「風雪夜歸人」,她的春年披風戴雪,歸到了她的心口上。
「去吃點東西吧。」春年拉她站了起來,拍了拍她肩頭的雪,看了她半晌才輕輕的似是嘆氣般地開了口。
「嗯。」施施原本有很多話想說,但是見到了春年好像又忽然失語。其實沉默也好,安靜在很多時候都算不上是壞事。
雪還在下,落在地上像是雪白柔軟的輕薄鵝羽被。那種如虛空般的柔軟讓施施有瞬間的眩暈,她想抬手去拉春年的手來維持她在地面行走的真實感,但春年只是雙手插兜埋頭向前走。
施施有點難過,可也還是依舊帶著自己單方面臆想的服軟,輕輕拉住了春年的衣角。春年只是頓了頓放緩了腳步,他沒有回頭,也沒有開口打破沉默。但施施還是因為他的那一點而反應覺得安心,像是一瞬間回到了地面,鞋子在雪地上踩踏發出輕微的「咯吱」聲。
春年帶施施到了一家小面館,店裡零散地坐著幾個人在埋頭吃面,他們進店的動靜,就只是驚動了正在打盹的老闆。店裡的燈不是敞亮的白光,而是帶著橘色的暖光,讓破舊的小面館更加壓抑。
施施忽然很想逃離這里,很想就在鋪天蓋地的雪裡狂奔,然後吼一嗓子「李春年,去你媽的!」。但是最後她還是安安靜靜的坐在了那缺了一個角的木質板凳上。
春年倔氣的在西北的面館里要了一碗不正宗的揚州炒飯,擺在了施施面前。米有點硬,沒有蝦仁又沒有肉丁,為數不多的火腿丁拌在大半碗鹽里,叫施施有些難以下咽,只是草草的扒拉了幾口就停了筷。
臨出門前,施施回頭看到老闆黑著一張臉倒了碗里基本沒怎麼動過的米飯,那句「以後吃面也行。」在舌頭上打了個轉,出口就變成了:「春年,我們和好吧。」
我們和好吧,春年。施施一路都揣在胸口的話,淌出口了卻沒點鬆口氣的意思,倒像是溺水的人撒手了最後一根稻草一樣絕望和自暴自棄。
她還是想喊一句「李春年,去你媽的。」
3.
施施和春年的初識時正是揚州的煙花三月,施施總愛回味她第一眼看到春年時的樣子。
春年是插班生,他來班裡的那個早晨天氣很好,新生的朝陽從窗外投進暖黃色的光,在滿教室的背書聲中,春年搬著自己的桌子迎著光走了進來。
他的校服也是新的,胸前的拉鏈只拉到了一半,衣服垮垮地搭在他修長的身板上,陽光里他的輪廓模糊卻又像是鍍上了金邊,他就像是從漫畫里走出來的秀氣少年。
他那個樣子真是好看極了,施施想。
那一剎那的念頭就像是一陣狂風,心如崖邊頑石,墜入深谷,空谷無聲,這是愛情,施施執著地這樣認定。
所以當施施站在春年面前,用力一字一頓地說出「李春年,我喜歡你。」這句話時,指甲掐進肉里的疼痛感,讓她滿心都充斥了通向愛情的戰歌,激昂又奮進。
「不好意思。」春年的回復簡短而吝嗇,吝嗇到也不願再多一句話來當理由,可施施是個膚淺的人,她一眼喜歡上李春年那副好看的皮囊,就入骨入髓地喜歡了這皮囊下的心肺,被冷漠地拒絕了也還是一臉的精誠所至金石為開。
「那就做朋友吧!」她笑著說。
打著朋友的名號能百無禁忌地示好,這是施施私心裡的有所企圖。大多數時候有所企圖的執念都會成真,何況施施的執念並非不懷好意。
後來施施也會想到企圖成真的那天。
記憶里的那天,天敞亮而寬闊,帶著熱烈的晴朗,大片橘紅的晚霞像是一把大火遠遠地從天邊燒過來,染著顏色的雲又像是魚鱗一樣整整齊齊地排列直到從她的視線里消失。
她向前走了一步,踮起腳把那顆高高仰著的頭壓進了自己的頸窩。帶著體溫的眼淚從脖子上滑下來淌過鎖骨,濡濕了校服的半個衣領。
眼淚流過皮膚時有種酥麻的癢,就像她心裡熙熙索索的竊喜,耳朵里一直盪著他的那句「施施,我們在一起試試吧。」
「好。」施施在心底很大聲地回答道,眯著眼睛笑時都擠出了梨渦來。
她是真的很開心啊,因為天氣晴朗,因為明天也會有大太陽。
至於他的眼淚,他的初戀,他死去的愛情,他濡濕的一片衣領,施施沒有想這些,求仁得仁的歡喜,壓過了這些。
可是是從什麼時候開始認真考量他們的這段感情了呢?施施也不太清楚了。大概人本來就貪心吧,得到了人就想要真心。
只是那時才後知後覺地明白了「試試看」的意思。
就像是一張白紙,被揉成一團後再展開就不平整了,所以白紙對另一張白紙說,你揉成一團試試看能不能把我捋平整。
大概就是那個意思了。
那段潦草結束的感情依舊像是黏人的蒼耳牢牢地抓著春年心,也像只鋼針,一寸一寸地推向施施的心。蒼耳黏得越牢,針扎得就越深。針多扎一寸,她多疼一分。多疼了一分,又覺得再放棄顯得十分不值得。
施施深陷於這樣的惡性循環里,可她對這段潦草開始的感情認真地不能再認真,又該怎麼跳出這樣的循環圈呢?
4.
春年沒有在學校呆多久,他像是天生地就缺了那條能用來學習的神經,沒捱到高考就索性北上去闖盪社會了。
春年走時,來送春年的那些男生施施一個都不認識。他們朝春年嚷嚷著「哥兒幾個會好好照料著你的小媳婦兒」時,施施也沒有笑,不安像是蛛絲像是漁網,緊緊勒著她的心。有一瞬間,那句「春年,帶我一起走吧」差點從她的舌下滾出來,蹦到地上,可其實最後她也只是輕輕說「一路順風」。
能說的話都壓在了心裡,那些勇敢,熱烈,無所畏懼都悄悄收起來放在了過去的日子裡,不敢拿出來了。
「施施,你要好好學習。」春年說。也沒有展望,也沒有承諾,就只是拿手在施施的頭頂上撫了撫,然後轉身。
火車開走時車輪碾過軌道轟轟聲,就像是施施腹腔里滴淚的聲音,但那天的天出奇地藍,風的味道晴朗又溫和,在風和日麗里的離別,詩意又溫柔。
春年
1.
春年靠在火車車窗上發呆,火車還沒開,過道里人來人往,鬧鬧哄哄的叫人煩躁。
來送他的那一堆大概是已經散了吧,春年想。自己的背井離鄉其實並沒有給別人造成刻骨的動盪。家裡的兩位祖宗最終也還是沒來送他,也罷,看他們無時無刻地爭吵已經讓他精疲力盡了。
他忽然有點捨不得那個一直跟在他身邊小個子的女孩,那大概是他離開後唯一一個會認認真真想念的人了吧。
春年一直覺得施施是個柔軟的孩子,小巧又溫馴,像是某種長毛的動物,能治癒和撫慰人心。
有時候春年也覺得自己真是個渣男,自私地拿別人的真心來堵自己的漏洞,但他深陷於那種撫慰圈出的安全區域帶給他的舒適感。所以那樣恬不知恥地說出「試試看」的時候,心就像疲了一樣安穩地躺在了安全區域里,不想再動,不想再付出,也不想再認真去愛。
她來送站時,他什麼也沒做,沒有承諾,沒有展望。放不下之前的感情,又自私想收到貨更多的愛,總用她的喜歡這種拙劣的借口,有恃無恐地浪盪。
他在不覺里變成了這樣爛的人。
2.
北方的秋天來得迅猛,乾燥的空氣逼出了樹葉里的最後一絲水分,然後寒冷和烈風一起抵達,秋天開始變得蕭索。
帶來的最後一根蘇煙抽完時,春年依舊在工廠干著最基礎的工作,不足十平米的小出租屋裡沒有暖氣,春年扛了些日子,最後還是緊緊巴巴地買了一個插電的小太陽回來。
有時在蕭索的秋風里,春年會嗅到那種從自己身上散發出來的乾枯腐朽的味道,恍惚間覺得自己就像只苦苦掙扎的螻蟻,天是空盪的晴朗,但春年卻覺得整個城市都蒙著灰塵,帶著對外鄉人的不懷好意,陌生又蒼涼。
入冬的時候,春年見到了初戀,她跑來寫生涼州城的「一片孤城萬仞山」。
原來對初戀一直都是避而不見的,因為不知如何面對,因為熱烈過,因為怕余情未了,但是如今再見,卻忽然沒有了什麼感想,只是未曾邀約就在離家千百里的地方遇見故人,會讓他覺得有些歡喜罷了。
和初戀去吃飯,春年沒看菜單就點了一份揚州炒飯。初戀打趣他在北方的面館里吃著即使在家也不喜歡吃的揚州炒飯,春年有些愣神。抬頭看向初戀時,忽然想到了那個吃炒飯時如倉鼠屯食般的幼稚孩子。
像是句玩笑話一樣,春年猛然發現那個用來填補缺口的補丁,已經和原來的破洞貼合得嚴密無縫了。
那天春年一夜未睡,一夜的兵荒馬亂。
施施的臉在他的腦子里扎了根似的趕也趕不走,他在安全區域待了太久,像是忽然才醒悟是要認真理一理那些屯在腦子里的復雜事情了。
春年從來只當施施於他只是個合適的人,不瘟不火地相互陪伴,就好比他原來有一隻用得十分趁手的茶碗,樣式和容量都是得他心意的,所以先前的茶碗碎了後他便慣用那隻茶碗了。
但忽然有天他發現那隻茶碗是只有些年頭的優質宋瓷,他就怯了,不敢再隨意動用。
春年從兜里翻出來一包軟紅,點了一根銜在嘴邊。他第一次抽這么劣質又烈的煙,入口的焦煙味讓他覺得有些反胃,但他硬是將這股味道吞進了肺里,任由那些雜質沉澱在身體里。
他如今哪還有什麼硬氣的資本能好好守著那個柔軟的小姑娘了,她明朗優秀,明明有大好的前程可以奔赴,在自己身上只有羈絆,沒有什麼能讓她變得優異的東西了。
所以李春年,你發發善心,饒過她吧。
3.
「施施,我們分手吧。」春年對著電話沉靜地說。
其實他以為他會流眼淚的,至少能用些金貴的男兒淚顯示一下他那點後知後覺的深情。
但他卻異常冷靜,那些類似於粉飾的哽咽都沒有。
他想起來和初戀分手的時候,窩在施施的頸窩里哭得矯情至極,那時倒是能像是演戲一樣把自己感動得要死要活了。
「怎麼忽然說這個?」施施問。
她的聲音很輕,也沒有驚訝也沒有質問,帶著一早就有預感的語氣,淡淡地問,怎麼忽然說這個。
「她來找我了。」撒謊好像是下意識的事情。
在那個瞬間里,春年覺得他的那點骯臟又醜陋的愛情,實在是拿不出手來。
「嗯。」
施施沒有掛電話,卻只是在那頭長久地沉默。春年睜著眼盯著灰濛的天空,許久才冷冷地說:「我和初戀和好了,我們分手吧。」
施施沒有回答好,也沒有回答不好,十分鍾的電話,從頭到尾的沉默。沉默,這是施施獨有的聲嘶力竭。
春年率先掛了電話。他沒有再等施施開口,他覺得他已經撐不住這樣的沉默了,像是被抽走了全身的力氣,在乾涸的渠里等死的魚。
5.
春年沒想到施施會來。她那麼小小的一個人,跨山跨水地來找他。
她對他說:春年,我們和好吧。
施施說完了挽留的話就越過了春年,向前走去,一路踩著雪發出「咯吱咯吱」的聲音,沒有回頭。
施施向前走過了一個路口,從左手邊轉了個彎後就消失在了春年的視野里,可春年一直盯著她到看不見了,也還是沒有跟上去,只是一言不發地站在小面館的門口。
天灰濛蒙地壓下來,像是要漏了般,如今的自己能拿什麼,又能許個什麼諾言呢?
春年從兜里摸出了一支煙,他不太清楚是從什麼時候開始,他也像個北方漢子一樣,習慣於吸烈性的煙,然後粗糙地沉默。
有雪飄在煙頭上,被橘紅色的火星子燙化了,在夜幕里不知所蹤。春年大口地吸煙,讓帶起的烈急劇地擠進肺里,然後再惡狠狠地咳出來,嗆出一絲淚花。
他說不好為什麼,在聽到施施說和好時有一剎那的放空。也不是不因為舍,也不是因為愛情,就只是在那一剎那覺得應該要有儀式感一般的瞬間放空。
一隻煙燃到尾了他才尋著腳印大步跟了上去。
其實施施也沒走多遠,她就蹲在拐彎後不遠的過街天橋上,頭埋在雙腿間輕聲嗚咽。
就好像無聲里風在嘶吼,喧囂的聲音讓春年無端地生出無助和茫然來,他忽然不知道該如何來安撫眼前這個有些傻氣的女孩子。
最後他還是用了一貫用的方式,揉了揉她浸了墨一樣的柔軟長發,像是安撫某種長毛的溫順動物,然後將她拾起搭在了背上。
施施很輕,就像是輕柔的飄雪。她的眼淚蹭到他的頸間,像是化雪般消瘦。他就背著她,在涼州城的雪夜裡向他的出租房走去,誰都沒有開口說一句話,像凄涼的愛情劇,一步一離別。
他的出租房很小,逼仄而又狹隘,一張單人床一隻板凳一個插電的小太陽,就堆滿了整間屋子,可插了小太陽,房間里卻依舊很冷。
睡覺時春年拿出了他最厚的被子,把施施塞在了床上,然後自己坐著板凳側卧在床邊。
施施是背對著他睡的,頭發散落在身後,蹭著他的鼻尖,她慣用的洗發水的味道讓他有些心猿意馬,腦子開始變得迷糊又清醒,他閉上眼睛試圖平復心情,卻又愈發躁動。
施施忽然轉身,盯著他的眼睛一字一頓地說:「春年,我們做吧!」他有些許愣神,腦子在忽然放空後又開始百轉千回,他像是什麼都考慮過了,又像是什麼都沒想到,最後還是輕嘆了一聲,低頭含住了她的唇。
施施的嘴唇也是柔軟的,像是揚州三月里的早梅,清香又濃烈。
但春年還是在唇齒間嘗到了澀澀的苦鹹味,不知是混了她的淚,還是自己的。他咽下快溢出口長嘆,又抬頭抿了抿嘴才輕輕說,施施,回去吧。
6.
雪還在下,火車已經開出涼州城快三個小時了。
春年站在雪地里,看著地上被來往車輛碾得泥濘的雪,昨夜還是純白得像羊脂玉,腦子里都是施施的那句「你看,你心裡我和她終歸還是不一樣。」
煙過肺又呼出時,春年忽然有點後悔。後悔對施施說回去吧,後悔沒有告訴施施他才發現他挺喜歡她的,後悔沒有抱抱她對她說你很好,不要那麼敏感。但他卻變成了一個沉默的啞巴。
春年起身將煙蒂丟在了雪堆上,拿腳狠狠地碾滅,撣了撣衣服上的煙灰後,將雙手掏進了口袋,垂著頭彎了腰向他的小出租屋走去。
北方的冬天真是干啊,乾燥到像是身體里的水分都要被抽走了,就剩了一副乾涸的軀殼。
Ⅳ 尋找短篇小說<深藍>
是這個吧?
http://www5.tianya.cn/new/publicforum/Content.asp?strItem=motss&flag=1&idArticle=11714
第一次見到周的時候,她剛從學校畢業,來我們那個學校任數學老師。我家就住在學校,那天中午,我吃過飯後,正准備去學校後面的茶園里串「糖葫蘆」。那是茶樹底下,一種鬆鬆的黃泥球,你只要小心的將它們拾起來,再找一根細細的枝條,輕輕一捅,就能將它們一個個串在上面,串好後,就象一根糖葫蘆。那是我小時最喜歡的一個游戲,百玩不厭,自己串,自己買,自己「吃」,一個人也能過得很愉快。在經過學校操場時,我看見一個短發,瘦高的女孩走過來,她穿著綠色的帆布夾克,背著一個寫生畫夾向茶園走去。她很年輕,不是很漂亮,卻清秀靈氣,走過時身上有一種淡淡的好聞的味道,我以前從未在學校里見過她。
這個影像一直刻在我腦里。每次想起來,都好象覺得當時的太陽曬在身上乾乾的,在皮膚上噼啵直響。教室前,那排梧桐樹上,知了高低起伏的可著勁兒叫著。籃球架下有幾個人正跳起來,將球塞進框里,他們象奔躍的獸在爭奪著某物……這些東西,如同一串閃切的鏡頭,連成一個完整的影象。畫面上方,陽光晃眼。直到如今,我仍喜歡短發的,瘦高的,會畫畫的女孩。對她們,我有特殊的情感。 。。。。。
Ⅳ 他是否還在人間 有原文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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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是否還在人間》是馬克·吐溫創作的短篇小說。
Ⅵ 求一篇胡適的文章 短點 要完整的 謝謝了
這一篇乃是三月十五日在北京大學國文研究所小說科講演的材料。原稿由研究員傳斯年君記出、載於北京大學日刊。今就傳君所記,略為更易,作為此文。
一、什麼叫做「短篇小說?」
中國今日的文人大概不懂『短篇小說』是什麼東西,現在的報紙雜志裡面,凡是筆記雜篡,不成長篇的小說,都可叫做「短篇小說」。所以現在那些「某生,某處人,幼負異才……一日,游某園,遇一女郎,睨之,天人也……」一派的爛調小說,居然都稱為「短篇小說」!其實這是大錯的。西方的『短篇小說』,(英文叫做Short story)在文學上有一定的范圍,有特別的性質,不是單靠篇幅不長便可稱為『短篇小說』的。
我如今且下一個『短篇小說』的界說:
短篇小說是用最經濟的文學手段,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文章。
這條界說中,有兩個條件最宜特別注意。今且把這兩個條件分說如下:
(一)「事實中最精彩的一段或一方面」, 譬如把大樹的樹身鋸斷,懂植物學的人看了樹身的「橫截面」,數了樹的「年輪」,便可知道這樹的年紀。一人的生活,一國的歷史,一個社會的變遷,都有一個「縱剖面」和無數「橫截面」。縱面看去,須從頭看到尾,才可看見全部。橫面截開一段,若截在要緊的所在,便可把這個「橫截面」代表這一人,或這一國,或這一個社會。這種可以代表全邦的部分,便是我所謂「最精彩」的部分。又譬如西洋照相術未發明之前,有一種「側面剪影」(siahouette),用紙剪下人的側面便可知道是某人(此種剪像曾風行一時,今雖有照相術,尚有人為之)。這種可以代表全形的一面,便是我所謂「最精彩」的方面。若不是「最精彩的」所在,決不能用一段代表全體,決不能用一面代表全形。
(二)「最經濟的文學手段」,形容『經濟』兩個字,最好是借用宋玉的話:「增之一分則太長,減之一分則太短,著粉則太白,施朱則太赤。」須要不可增減,不可塗飾,處處恰到好處,方可當『經濟』二字。因此凡可以拉長演作章回小說的短篇,不是真正「短篇小說」,凡敘事不能暢盡,寫情不能飽滿的短篇,也不是真正「短篇小說」。
能合我所下的界說的,便是理想上完全的「短篇小說」。世間所稱「短篇小說」,雖未能處處都與這界說相合,但是那些可傳世不朽的「短篇小說」,絕沒有不具上文所說兩個條件的。
如今且舉幾個例。西歷一八七○年,法蘭西和普魯士開戰,後來法國大敗,巴黎被攻破,出了極大的賠款,還割了兩省地,才能講和。這一次戰爭,在歷史上,就叫做普法之戰,是一件極大的事。若是歷史家記載這事,必定要上溯兩國開釁的遠因中記載戰爭的詳請,下尋戰與和的影響,這樣記去,可滿幾十本大冊子。這種大事到了「短篇小說家」的手裡,便用最經濟的手腕去寫這件大事的最精彩的一段或一面。我且不舉別人,單舉Daudet和Maupassant兩個人為例。Daudet所做普法之戰的小說,有許多種。我曾譯出一種叫做《最後一課》(《La derniěre classe》,初譯名《割地》,登上海《大共和日報》,後改用今名,登《留美學生季報》第三年),全篇用法國割給普國兩省中一省的一個小學生的口氣,寫割地之後,普國政府下令,不許再教法文法語。所寫的乃是一個小學教師教法的 「最後一課」。一切割地的慘狀,都從這個小學生眼中看出,口中寫出,還有一種叫做《柏林之圍》(《Le siege de Eerlin》,曾載甲寅第四號),寫的是法皇拿破崙第三出兵攻普魯士時,有一個曾在拿破崙第一麾下的老兵官,以為這一次法兵一定要大勝了,所以特地搬到巴黎,住在凱旋門邊,准備著看法兵「凱旋」的大典。後來這老兵官病了,他的孫女兒天天假造法兵得勝的新聞去哄他。那時普國的兵已打破巴黎普兵進城之日,他老人家聽見軍樂聲,還以為是法兵打破了柏林奏凱班師呢!這是借一個法國極強時代的老兵,來反照當日法國大敗的大恥,兩兩相形,真可動人。
Maupassant所做普法之戰的小說也有多種。我曾譯他的《二漁夫》(《Deux amis》),寫巴黎被圍的情形,卻都從兩個酒鬼身上著想(此篇曾成本報,故不更細述),還有許多篇如,《Mlle Fifi》之類(皆未譯出),或寫一個妓女被普國兵士擄去的情形!或寫法國內地村鄉裡面的光棍,乘著國亂,設立「軍政分府」,作威作福的怪狀……都可使人因此推想那時法國兵敗以後的種種狀態。這都是我所說的「用最經濟的手腕,描寫事實中最精彩的片段,而能使人充分滿意」的短篇小說。
二、中國短篇小說的略史
「短篇小說」的定義既已說明了,如今且略述中國短篇小說的小史。
中國最早的短篇小說,自然要數先秦諸子的寓言了。《莊子》《列子》《韓非子》《呂覽》諸書所載的「寓言」,往往有用心結構可當「短篇小說」之稱的。今舉二例,第一例見於《列子•湯問》篇:
太行王屋二山,方七百里,高萬仞,本在冀州之南,河陽之北。
北山愚公者,年且九十,面山而居,懲山之塞出入之迂也,聚室而謀曰:「吾與汝畢力平險,指通豫南,達於漢陰,可乎?」雜然相許。其妻猶疑曰「以君之力,曾不能損魁父之丘。如太行王屋何?且焉置土石?」雜曰:「投諸渤海之尾,穩土之北!」
遂率子孫荷擔者三夫,叩石墾壤,箕畚運於渤海之尾。鄰人京城氏之孀妻,有遺男,始齔,跳往助之。寒暑易節,始一返焉。
河曲智叟笑而止之曰:「甚矣,汝之不慧!以殘年餘力,曾不能毀山之一毛,其如土石何?」
北山愚公長息曰:「汝心之固,固不可徹,曾不若孀妻弱子!雖我之死,有子存焉。子又生孫,孫又有子,子又有子,子又有孫。子子孫孫,無窮匱也,而山不加增。何若而不平?」
河曲智叟亡以應。
操蛇之神聞之,懼其不已也,告之於帝。帝感其誠,命誇娥氏二子負二山,一座朔東,一座雍南。自此,冀之南,漢之陰,無隴斷焉。
這篇大有小說風味。第一,因為他要說「至誠可動天地」,卻平空假造一段太行王屋兩山的歷史。
第二,這段歷史之中處處用人名地名,用直接會話,寫細事小物,即寫天神也用「操蛇之神」,「誇娥氏二子」等私名,所以寫來好像真有此事。這兩層都是小說家的家數。現在的人一開口便是「某生」、「某甲」,真是不曾懂得做小說的。
第二例見於《莊子•徐無鬼》篇:
莊子送葬,過惠子之墓,顧謂從者曰:「郢人堊漫其鼻端,若蠅翼,使匠石斫之。匠石運斤成風,聽而斫之,盡堊而鼻不傷。郢人立不失容。宋元君聞之,召匠石曰:『嘗試為寡人為之!』匠石曰:『臣則嘗能斫之。雖然臣之質死久矣!』自夫子(謂惠子)之死也,吾無以為質矣!吾無與言之矣!」
這一篇寫「知己之感」,從古至今,無人能及。看他寫『堊漫其鼻端,若蠅翼』,寫『匠石運斤成風』,都好像真有此事,所以有文學的價值。看他寥寥七十個字,看盡無限感慨,是何等『經濟的』手腕!MaupOssant有一篇短篇,叫做「An Artist」與莊子這一篇的用意有點相像。但他用了幾千字,寫來還不如莊子的七十個字。這可見「經濟」之中也還有個高下的分別。
自漢到唐這幾百年中,出了許多『雜記』體的書,卻都不配稱做『短篇小說』。最下流的如《神仙傳》和《搜神記》之類,不用說了。最高的如《世說新語》,其中所記,有許多很有「短篇小說」的意味,卻沒有「短篇小說」的體裁。如下舉的例:
(1)桓公(溫)北征,經金城,見前為琅琊時種柳,皆已十圍,慨然曰:「木猶如此,人何以堪!」攀枝執條,泫然流淚。
(2)王子獻(徽之)居山陰,夜大雪,眠覺開室,命酌酒,四望皎然。因起彷徨,詠《左思招隱》詩,忽憶戴安道。時戴在剡,即例夜乘小船就之。經宿方至,造門不前而返。人問其故,王曰:「吾本乘興而來,興盡而返,何必見戴!」
此等記載,都是揀取人生極精彩的一小段,用來代表那人的性情品格,所以我說《世說》很有「短篇小說」的意味。只是《世說》所記都是事實,或是傳聞的事實,雖有剪裁,卻無結構,故不能稱做「短篇小說」。
比較說來,這個時代的散文短篇小說還該數到陶潛的《桃花源記》。這篇文字,命意也好,布局也好,可以算得一篇用心結構的「短篇小說」。此外,便須到韻文中去找短篇小說了。韻文中《孔雀東南飛》,一篇是很好的短篇小說,記事言情,面面都到。但是比較起來,還不如《木蘭辭》更為「經濟」,《木蘭辭》,記木蘭的戰功,只用「將軍百戰死,壯士十年歸」,十個字,記木蘭歸家的那一天,卻用了一百多字。十個字記十年的事,不為少。一百多字記一天的事不為多。這便是文學的「經濟」,但是比較起來,《木蘭辭》還不如古詩《上山采蘼蕪》更為神妙。那詩道:
上山彩蘼蕪,下山逢故夫。長跪問故夫:「新人復何如?」「新人雖言好,未若故人姝」。顏色類相似,手爪不相如。新人從門入,故人從合去。新人工織縑,故人工織素。織縑日一匹,織素五丈余。將縑來比素,新人不如故。
這首詩有許多妙處。第一,他用八十個字,寫出那家夫婦三口的情形,使人可憐那被逐的「故人」,又使人痛恨那沒有心肝,想靠著老娶發財的「故夫」。第二,他寫那人棄妻娶妻的事,卻不用從頭說起,不用說」某某,某處人,娶妻某氏,甚賢,已而別有所欲,遂棄前妻而娶新歡……」。他只從這三個人的歷史中挑出那日從山上采野菜回來遇著故夫的幾分鍾,是何等,「經濟的手腕!」是何等「精彩的片段!」第三,他只用「上山采蘼蕪,下山逢故夫」,十字個,便可寫出這婦人是一個棄婦,被棄之後,非常貧苦,只得挑野菜度日。這是何等神妙手段!懂得這首詩的好處,方才可談「短篇小說」的好處。
到了唐朝,韻文散文中都有很妙的短篇小說。韻文中杜甫的《石壕吏》是絕妙的例。那詩道:
暮投石壕村,有吏夜捉人,老翁逾牆走,老婦出門看。吏呼一何怒!婦啼一何苦!聽婦前致詞:三男鄴城戍。一男附書至,二男新戰死。生者且偷生,死者長已矣!室中更無人,惟有乳下孫,有孫母未去,出入無完裙。『老嫗力雖衰,請從吏夜歸,急應河陽役,猶得備晨炊。』夜久語聲絕,如聞泣幽咽……天明登前途,獨與老翁別!
這首詩寫天寶之亂,只寫一個過路投宿的客人夜裡偷聽得的事,不插一句議論,能使人覺得那時代徵兵之制的大害,百姓的痛苦,丁壯死亡的多,差役捉人的橫行,一一都在眼前。捉人捉到生了孫兒的祖老太太,別的更可想而知了。
白居易的《新樂府》五十首中,盡有很好的短篇小說。最妙的是《新豐折臂翁》一首。看他寫「是時翁年二十四,兵部牒中有名字,夜深不敢使人知,偷將大石搥折臂」,使人不得不發生「苛政猛於虎」的思想。白居易的《琵琶行》也可算得一篇很好的短篇小說。白居易的短處,只因為他有點迂腐氣,所以處處要把做詩的「本意」來做結尾,即如《新豐折臂翁》篇末加上「君不見開元宰相宋開府」一段,便沒有趣味了。又如《長恨歌》一篇,本用道士見楊貴妃,帶來信物一件事作主體。白居易雖做了這詩,心中卻不信道士見楊妃的神話,所以他不但說楊妃所在的仙山「在虛無縹渺,中」,還要先說楊妃死時「金鈿委地無人收,翠翹金雀玉搔頭」,這竟直說後來「天上」帶來的「鈿合金釵」是馬嵬坡拾起的了!自己不信所以說來便不能叫人深信。人說趙子昂畫馬,先要伏地作種種馬相。做小的說人,也要如此,也要用全副精神替書中人物設身處地,體貼入微。做「短篇小說」的人,格外應該如此。為什麼呢?因為「短篇小說」要把所挑出的「最精彩的一段」作主體才可有全神貫注的妙處。若帶點迂氣,處處把「本意」點破,便是把書中事實作一種假設的附屬品,便沒有趣味了。
唐朝的散文短篇小說很多,好的卻實在不多。我看來看去,只有張說的《虯髯客傳》可算得上品的「短篇小說」。《虯髯客》傳的本旨只是要說「真人之興,非英雄所冀」。他卻平空造出虯髯客一段故事,插入李靖紅拂一段情史,寫到正熱鬧處,忽然寫「太原公子裼裘而來」,遂使那位野心豪傑絕心於事國,另去海外開辟新國。這種立意布局,都是小說家的上等工夫。這是第一層長處。這篇是「歷史小說」,凡做 「歷史小說」,不可全用歷史上的事實卻又不可違背歷史上的事實,全用歷史的事實,便成了「演義」體,如《三國演義》和《東周列國志》,沒有真正「小說」的價值(三國所以稍有小說價值者,全靠其能於歷史事實之外加入許多小說的材料耳)。若違背了歷史的事實,如說岳傳使岳飛的兒子掛帥印打平金國,雖可使一班愚人快意,卻又不成「歷史的」小說了。最好是能於歷史事實之外,造成一些「似歷史又非歷史」的事實,到結果卻又不違背歷史的事實。如法國大仲馬的《俠隱記》 (商務出版,譯者君朔,不知是何人,吾以為近年譯四洋小說,當以君朔所譯諸書為第一,君朔所用白話,全非抄襲舊小說的白話,乃是一種特創的白話,最能傳達原書的神氣,其價值高出林紓百倍,可惜世人不會賞識。)寫英國暴君,查爾第一世為克林威爾所囚時,有幾個俠士出了死力百計想把他救出來,每次都到將成功時忽又失敗,寫來極鬧熱動人,令人急煞,卻終不能救免查理第一世斷頭之刑,故不違背歷史的事實。又如《水滸傳》所記宋江等三十六人是正史所有的事實。水滸傳所寫宋江在潯陽江上吟反詩,寫武松打虎殺嫂,寫魯智深大鬧和尚寺等事,處處鬧熱煞,卻終不違歷史的事實(《盪寇志》便違背歷史的事實了)。《虯髯客》傳的長處正在他寫了許多動人的人物事實,把「歷史的」人物(如李靖、劉文靜、唐太宗之類),和「非歷史的」人物(如虯髯客、紅拂是)穿插夾混,叫人看了竟像那時真有這些人物事實。但寫到後來,虯髯客飄然去了,依舊是唐太宗得了天下一毫不違背歷史的事實。這是「歷史小說」的方法,便是《虯髯客》傳的第二層長處。此外還有一層好處,唐以前的小說,無論散文韻文,都只能敘事,不能用全文副氣力描寫人物。《虯髯客》傳寫虯髯客極有神氣,目不用說了。就是寫紅拂李靖等「配角」,也都有自性的神情風度。這種「寫生」手段,是這篇的第三層長處。有這三層長處,所以我敢斷定這篇《虯髯客》傳是唐代第一篇「短篇小說」。
宋朝是「章回小說」發生的時代。如《宣和遺事》和《五代史平話》等書,都是後世「章回小說」的始祖。《宣和遺事》中記楊志賣力殺人,晁蓋等八人路劫生辰綱,宋江殺閻婆惜,諸段,便是施耐庵《水滸傳》的稿本。從《宣和遺事》變成《水滸傳》,是中國文學史上一大進步。但宋朝是「雜記水上說」極盛的時代,故《宣和遺事》等書,總脫不了「雜記體」的性質,都是上段不接下段,沒有結構布局的。宋朝的「雜記小說」頗多好的,但都不配稱做「短篇小說」。「短篇小說」是有結構局勢的,是用全副精神氣力貫注到一段最精彩的事實上的。「雜記小說」是東記一段,西記一段,如一盤散沙,如一篇零用賬,全無局勢結構的。這個區別,不可忘記。
明清兩朝的「短篇小說」,可分白話與文言兩種。白話的「短篇小說」可用《今古奇觀》作代表。
《今古奇觀》是明末的書,大概不全是一人的手筆(如《杜十娘》一篇,用文言極多,這不如《賣油郎》,似出兩人手筆)。書中共有四十篇小說,大要可分兩派:一是演述舊作的,一是自己創作的。如《吳保安棄家贖友》一篇,全是演唐人的《吳保安傳》,不過添了一些瑣屑節目罷了。但是這些加添的瑣屑節目便是文學的進步。《水滸》所以比史記更好,只在多了許多瑣屑細節。《水滸》所以比《宣和遺事》更好,也只在多了許多瑣屑細節。從唐人的吳保安,變成《今古奇觀》的吳保安,從唐人的李汧公,變成《今古奇觀》的李汧公,從漢人的伯牙子期,變成《今古奇觀》的伯牙子期——這都是文學由略而詳,由粗枝大葉而瑣屑細節的進步。此外那些明人自己創造的小說,如《賣油郎》,如《洞庭紅》,如《喬太守》,如《念親恩孝女藏兒》,都可稱很好的「短篇小說」,依我看來,《今古奇觀》的四十篇之中,布局以《喬太守》為最工,寫生以《賣油郎》為最工。《喬太守》一篇,用一個李都管做全篇的線索,是有意安排的結構。《賣油郞》一篇寫秦重,花魁娘子,九媽,四媽,各到好處。
《今古奇觀》中雖有很平常的小說(如《三孝廉》,《吳保安》,《羊角哀》諸篇),比起唐人的散文小說,已大有進步。唐人的小說,最好的莫如《虯髯客傳》。但《虯髯客傳》寫的是英雄豪傑,容易見長。《今古奇觀》中大多數的小說,寫的都是些瑣細的人情世故,不容易寫得好。唐人的小說大都屬於理想主義(如《虯髯客傳》,《紅線》,《聶隱娘》諸篇), 《今古奇觀》中如《賣油郎》,《徐老僕》,《喬太守》,《孝女藏兒》,便近於寫實主義了。至於由文言的唐人小說,變成白話的《今古奇觀》,寫物寫情,都更能曲折詳盡,那更是一大進步了。
只可惜白話的短篇小說發達不久,便中止了。中止的原因,約有兩層。第一,因為白話的「章回小說」發達了,做小說的人往往把許多短篇略加組織,合成長篇。如《儒林外史》和《品花寶鑒》名為長篇的「章回小說」,其實都是許多短篇湊攏來的。這種雜湊的長篇小說的結果,反阻礙了白話短篇小說的發達了。第二,是因為明末清初的文人,很做了一些中上的文言短篇小說。如《虞初新志》,《虞初續志》,《聊齋志異》等書裡面,很有幾篇可讀的小說。比較看來,還該把《聊齋志異》來代表這兩朝的文言小說。《聊齋》裡面,如《續黃粱》,《胡四相公》《青梅》《促織》,《細柳》……諸篇,都可全面質量管理為「短篇小說」。《聊齋》的小說,平心而論,實在高出唐人的小說。蒲松齡雖喜說鬼狐,但他寫鬼狐卻都是人情世故,於理想主義之中,卻帶幾分寫實的性質。這實在是他的長處。只可惜文言不是能寫人情世故的利器。到了後來,那些學《聊齋》的小說,更不值得提起了。
三、結論
最近世界文學的趨勢,都是由長趨短,由繁多趨簡要——「簡」與「略」不同,故這句話與上文說「由略而詳」的進步,並無沖突。詩的一方面,所重的在於「寫情短詩」,Lyrical poerty(或譯「抒憶詩」)。像Homor, Milton, Dante,那些幾十萬字的長篇,幾乎沒有人做了,就有人做(十九世紀尚多此種),也很少人讀了。戲劇一方面,莎士比亞的戲,有時竟長到五齣二十幕,此所指乃Hamlet也。後來變到五齣五幕又漸漸變成三出三幕,如今最注重的是「獨角戲」了。小說一方面,自十九世紀中段以來,最通行的是「短篇小說」。
長篇小說如Tolstoy的《戰爭與平和》,竟是絕無而僅有的了。所以我們簡直可以說,「寫情短詩」,「獨幕戲」,「短篇小說」三項,代表世界文學最近的趨向。這種趨向的原因,不止一種:(一)世界的生活競爭一天忙似一天,時間越寶貴了,文學也不能不講究「經濟」,若不經濟,只配給那些吃了飯沒事做的老爺太太們看,不配給那些在社會上做事的人看了。(二)文學自身的進步,與文學的「經濟」有密切關系。斯賓塞說,論文章的方法,千言萬語,只是「經濟」一件事。文學越進步,自然越講求「經濟」的方法。有此兩種原因,所以世界的文學都趨向這三種「最經濟的」體裁。今日中國的文學,最不講「經濟」。那些古文家和那《聊齋濫調》的小說家,只會記「某時到某地遇某人,作某事」的死賬,毫不懂狀物寫情是全靠鎖屑節目的。那些長篇小說家又只會做那無窮無極,,《九尾龜》一類的小說,連體裁布局都不知道,不要說文學的經濟了。若要救這兩種大錯,不可不提倡那最經濟的體裁——不可不提倡真正的「短篇小說」。
(原載《新青年》第四卷第5號)
Ⅶ 亦舒的短篇小說,知道大意忘記了名字。
預言
預言--一
一
二OO四年。
大都會。
陳萼生坐中法合制的長征協和號飛機於當地時間晚上九點半抵達,航程已由十二小時縮為六個鍾頭.
年輕的她只攜帶簡單手提行李,打扮如普通學生,短發、衛生衫,卡其褲,戴一隻男裝大手錶。
一走進飛機場萼生便有一種奇特的感覺。
太靜了。
靜得不似中國人的地方。
萼生持加拿大護照,她來自西岸的溫哥華,經驗告訴她,凡是有華人聚集的地方,最大特色是吵嘈,不論來自哪一個省份,開口必定嘩,嗨、嗬、哎、呀、哩,充滿驚嘆,反正白人已幾乎撤離溫市,大家更可肆無忌憚表達豐富的感情。
此處沒有道理這么靜。
且秩序井然。
人們說話的時候,居然統統把身子趨向前,低聲講,絕不騷擾他人,全世界只有一種民族有這樣的習慣:英國人。
萼生抬起頭,看到「外國人」的牌子,排到那行去。
她前邊站著十來個人。
萼生有點緊張。
說真的,她還是在這里出生的呢。
這次回來,時間允許的話,她想到故居去看看,十二歲才離開的萼生對香江有頗深的印象。
輪到她了。
穿草綠色制服的移民局人員拾起頭示意她前去。
萼生用謙恭的身體語言,把護照打開,遞給櫃台後的年輕人。
人離鄉賤,萼生才不好意思像在自己國家那樣,嚼著口香膠糖,戴著耳筒錄音機吊兒郎當十問九不應,遇不開心事即時要見公務人員的上司。
年輕人向她笑笑.他有雪白的牙齒,隨手按動電腦,查她的記錄。「陳小姐,你以學生身份來旅遊?」一口英語發音準確得叫人吃驚。
「是。」萼生肅然起教。
「打算探親嗎?」
「沒有近親了。」
「可是,我們知道你有位舅舅同一位阿姨住在香江。」那年輕人抬起炯炯有神的雙目。
好傢伙,萼生不動聲色,仍用美國口音的英語說:「已經不熟悉他們,有空或許會見面。」
「陳小姐,歡迎你來香江,旅遊愉快。」
「謝謝你。」
年輕人又向她笑笑,轉過頭去招呼另一位旅客,帽子中央的一顆裝飾紅星閃了一閃。
萼生怔怔地走到行李檢查處。
他們什麼都知道,而且不介意讓旅客知道他們什麼都知道。行李經過輸送帶到達透視器前。
萼生聽到輕微嘟嘟響。
「小姐,請開啟行李。」
萼生立刻拉開手提包拉鏈。
「請問這是什麼?」
萼生連忙回答:「這是我健身用的一條橫杠。」
「謝謝你。」
萼生才轉身,就聽到檢查人員用普通話低聲置評,「他們只曉得玩玩玩。」沒料到旅客全聽得懂。
萼生不是不感慨的,人家說得對。
尤其是他們這一代,除了玩,還就是玩。
星期五提早兩個鍾頭下班,駕車出城,跳上風帆,便是一整個周末,非曬得龍蝦似不回家,星期一上班,肉體坐在會議室,靈魂還在海風中盪漾。
以她為例,從來沒有想過抱負、建設、創業。
小時候也問過母親:「媽媽,我長大該做什麼樣的人?」
母親亳不猶疑,「快活的人。」
那便是陳萼生的大目標。
步出飛機場才鬆口氣。
她打算乘旅遊車進市區,略為便宜點,一個小夥子卻前來兜搭,「五十塊美金,希爾頓,喜來登,五十塊美金。」
萼生笑了,這才象樣嘛,她還價:「三十塊。」
「小姐,按里數看錶,要八十塊。」
「四十元。」
「跟我來。」
萼生上了他小小半新舊豐田牌計程車。
那小夥子在倒後鏡看她一眼.「多久沒回來啦?」
「十三年。」
「呵,你走的時候,此地還由英國人管轄。」
人生地不熟,萼生決定說話小心些。
「飛機場搬是搬了,仍叫啟德,免召疑竇。」那小夥子異樣的活潑。
也沒有什麼稀奇,所有大都會計程車司機均是這種習慣。
萼生注意到道旁非常整潔,五月份天氣剛剛轉得溫暖,那風味,便有點像新加坡。
交通暢通,所有紅綠燈均愉快操作,萼生記得她小時候大都會的路面情況已達不堪地步,車子動輒貼著一步一步走,時聽得母親抱怨道.「單為這個,已經應該移民。」
這次她回來,睜大雙眼,張開耳朵,什麼都要仔細觀察。
母親不讓她來。
萼生只說往東南亞,最後一站是星洲。
可憐的母親,永遠不知道發生了什麼。
只聽得司機說:「我們擁有一個美麗繁華的城市,你說是不是?」
「是。」萼生承認。
道路與大廈都維修得無懈可擊,但是萼生微笑,經驗老到的人都知道,自飛機場往市中心這條外賓必經之路,修茸得美奐美侖,實屬必須,萼生這次來,是要揭發它的陰暗面。
她暗地裡磨拳擦掌。
「我們搞得比英國人更好,小姐你說是不是?」
萼生沒有回答,車子駛過兩道橋,兩條隧道,方抵達目的地,看看錶,才走了三十五分鍾。
「司機,這是假日酒店,我去喜來登。」
那滑頭的司機笑嘻嘻:「我明明聽你說假日。」
萼生哪裡肯饒他,「是嗎,我倆到派出所再說一遍。」
「好好好,這位小姐,我載你去,加多十塊錢。」
「你再講多一個字,司機,我倒扣你十元。」
那小子吐吐舌頭,迅速轉動車馱,駛往對面馬路,停在客人指定的酒店門口。
萼生結果還是數了五十塊給他,他千恩萬謝。
馬上有服務員過來替她開車門取行李。
這一天已經算很長,萼生叫一客三文治一瓶啤酒,淋過浴,便撥長途電話給母親報平安。
她覺得疲倦,倒在床上,沉沉入睡。
有人最善控制時差,有人不,她是後者。
往往睡醒已經是十多小時之後。
萼生第一個要求是看報紙。
坐在咖啡廳中,她同拿一中一西兩分早報。
穿小鳳仙裝束的女侍應滿臉笑容的給她取來咖啡吐司以及日報。
萼生全神灌注打開第一頁,她看到的大標題是「外資企業法實施細則,廣州外商吁盡快修訂」與「寧波被譽為東方鹿特丹,具備大規模投資環境。」
英文報圖文並茂:「上海允許外商設銀行建機場,買賣土地,規劃分三步,投資幾百億。」
萼生抬起頭,召來女侍應,客氣地說:「我想看普通的報紙,有本地新聞、副刊、影視版那種。」
換句話說,她看慣的溫哥華華文報刊。
女侍應稀罕地回答:「我們一向只有這兩份報紙。」
萼生不置信,「這兩份?」
「正是。」
「可是,我聽說,從前有數十份華文報!」
「從前?什麼時候?」女侍應駭笑。
萼生獃獃地,「沒事了,請給我加點咖啡。」
發生什麼事,其它的報紙呢?
她打開華南西報與香江日報內頁,全不見有母親說的精彩內頁。
移民後老媽時常感慨她至大的遺憾是不再有閱讀副刊的樂趣,海外華文報紙篇幅薄弱,未能滿足她。
這當然不是母親唯一的遺憾,其它的,不提也罷。
喝罷咖啡,萼生走到酒店的雜志報攤角落店去親自檢閱。
幾乎所有的外國報章雜志全部整整齊時陳列出來,包括老好國家地理與屋宇花園。
「本地的雜志呢?」
售貨員連忙禮貌地微笑;「在本地書店發售。」
萼生連忙出門去。
「推開酒店玻璃門」猜猜她見到誰,昨天接載她的司機小子,正手舞足蹈地向司閽大聲解釋些什麼,他顯然遇到了窘境。
萼生童心大發,咪咪嘴笑,叉著腰走過去。
那小子一見她,忽然理直氣壯,「喏」朝她一指,「陳小姐來了,我騙你作甚,她指定叫我這個時候來接她,你們這些人,一天到晚就是會狐假虎威。」
萼生馬上明白了,同司閽說:「確是我叫他來的。」
司閽說:「陳小姐,飯店的專車較為安全,你當心這個司機亂敲竹杠。」
「不怕,」萼生笑笑,「來,小劉,我們上車去。」
那司機立刻跑去把車子駛過來。
萼生上車,同他說:「送我到本市至大的書局去。」
「商務?」
「就是它。」
「是,陳小姐。」
救了他的賤命,一句多謝都沒有。
「有點悶熱,開開冷氣。」
「抱歉,陳小姐,這輛車沒空調。」他在倒後鏡里看著女乘客。
萼生問他;「尊姓大名呀。」
「你不是叫我小劉嗎?」原來真姓劉,「叫劉大畏。」
萼生嗤一聲笑出來,還大而無畏呢。
小劉不忿,「資本主義社會最講究階級觀念,司機的一切必然是好笑的。」
「我沒有那個意思。」
「算了,只要小費給得多,讓你取笑好了。」
「劉大畏,你在家看哪一張報紙?」
「我沒訂閱報紙,挺貴的,且本市沒有大新聞。
「這么大的都會,沒有新聞?」
「人人忙著做生意,發財,要不就象你這樣前來觀光游覽,有什麼新聞?」
「沒有劫案,沒有風化案?」
「本市的治安全世界一流。」
萼生點點頭,幾乎夜不閉戶,可是那樣?
「商務印書館到。」
「你在橫街等我。」
萼生跳下車進書店,店堂清靜寬大,萼生走到書架子前去,只見分門別類陳列著各種各樣工具書,應有盡有,光是字典就千餘種。
她問店員:「小說呢,有沒有小說?」
「請到這邊。」
萼生看見紅樓夢、水滸傳、西遊記。
「我找今人的作品。」
「那一格。」
萼生又看到魯迅、巴金、徐志摩。
「不,不是他們,是活著的,正在操作生產的寫作人。」
店員轉過頭來,「我們只得這些。」
「你有無聽說過岑仁芝這個寫作人?」
他搖搖頭,「沒聽說過。」
這時,萼生的聲線已經過高,有人咳嗽著走過來,問道:「什麼事?」
萼生只得說:「我找大字紅樓夢。」
「那是珍本,在地庫出售。」
「謝謝你。」
萼生額角已經冒出汗來,連忙離開書局,在轉角找到小劉的豐田車。
「小劉,」她怔怔地說:「我想買普及通俗書,你是否識途老馬?」
「你?」小劉大吃一驚。
「帶我去。」
小劉的車子風馳電掣駛離市中心,來到橫街窄巷一所舊樓停下。
他悄悄同客人說:「快要拆卸了,當局有氣象全新十年計劃,要使這個城市沒有一絲斑漬。」
他帶領客人上樓,電鈴按三長兩短。
有人來開門,小劉帶著她閃入。
萼生真不相信買本小說有這等陣仗,可是她馬上明白了,那屋主人隨即取出三兩本黃色雜志來示範。
「不!」萼生反而松一口氣,「不是這些。」
小劉愕然,「不是它們又是什麼?」
「有沒有岑仁芝小說?」
那人不耐煩的搖搖頭,表示聽都沒聽過。
小劉沒命價道歉,拉著人客離去。
「我不相信本市沒有報攤。」
「陳小姐,我幾乎給你累死。」
「帶我到報攤去。」
「今天算你包車,收一百塊。」
報攤上所有印刷品均與工業及各類生產品有關,統共沒有消閑的電影畫報婦女雜志。
萼生頹然。
竟全部失蹤了,那數之不盡,看之不完,胡天野地,精采萬分的閑書,統統哪裡去了?
「請送我回酒店。」
「午飯時間到了,陳小姐,一起去吃個漢堡如何?」
「小劉,你從哪裡來?」
「我?我是不折不扣香江出生的香江人,持香江身份證明書,你別以為我是土豹子。」滿委曲的。
「你幾歲?」
「廿二,怎麼樣?」小劉講話挑釁性甚強,證明他自卑。
這么年輕,難怪。
「你既然在本市長大,定對從前精採的連環圖畫書有印象,告訴我,它們都到哪裡去了?」
萼生沒想到她得到一個異常爽直正確的答案:「沒有市場,自然淘汰,紛紛停刊。」
「可是銷路一向最好的也是它們……」
「多久以前的事了?陳小姐,時移世易。」小劉揶揄她。
萼生說不出所以然,只覺事情有點蹺蹊。
到達快餐店,正是中午時分,顧客卻不擠,劉大長笑嘻嘻大刺剌坐下,專等白吃白喝,萼生走近櫃台,電光石火間,她明白那怪異的感覺從何而來了。
沒有孩子。
飛機場、酒店、馬路、書店,甚至快餐店裡,都看不到有孩子們。
萼生最喜歡孩子,最愛同他們搭訕、聊天,絕不輕易放過他們,愛煞他們的清脆笑聲,喜歡聽他們的獨有見解。
當下她不動聲色,買了食物,回到座泣。
小劉問她:「價格比起外國如何?」
萼生答,「稍貴,不離譜。」
「服務可佳?」
「一流。」
小劉象是滿意了,他為他居住的城市驕傲。
萼生一直注視門口,半晌,總算有兩名兒童由大人牽看手進來,她鬆口氣,但,慢著,他們是金頭發的洋童。
萼生雖在外國長大,父母亦從不蓄意促她學習中文,但母親書房中有的是寶貝,她對於古典名著並不陌生,這個時候,她忽然想起西遊記中一個故事來:一夜之間,城中所有孩童都被妖精攝走,去作煉丹用。
她臉色有點不妥。
市容實在太過整齊,機械化,無生氣,萼生唯一遇到堪稱活生生有血有肉的人物,恐怕是司機劉大畏。
此刻他正狠吞虎咽地享受食物。
萼生注意到他袖口邊有污漬,但是整體外型對一個走單幫生意的年輕人來說,不過不失。
他送她回酒店,她數三十元給他,他鬼叫。
一進房間,萼生馬上撥電話給小舅舅。
「岑仁吉教授。」
「哪一位?」一位少婦的聲音。
「我是陳萼生,岑仁芝的女兒,岑教授是我舅舅。」
「萼生,我是小舅母,你在哪裡?」充滿詫異。
萼生報上酒店電話地址。
「你等等,我去叫教授來。」
去了頗有一點時候,萼生已趁空檔換下鞋襪,也許居室比較大,也許舅舅行動略慢,他總算來了,「萼生,真是意外之喜,今晚六點我開車來接你。」
「一言為定。」萼生放下話筒。
萼生本來還想找阿姨岑仁屏,但一早已經注意到她沒有通訊號碼,萼生寫了張便條,打算耽會兒寄出去。
她正要扭開電視,了解民生,有人敲她房門。
萼生啟門。
門外站著一男一女,兩個年紀都與她相仿,賣相奇佳,笑容滿面。
「陳萼生小姐?我們可否談談。」
萼生也笑,「可是我不認識你們。」
那位女生先取出證件,「我們是旅遊協會公共關系部的工作人員。」
萼生稀罕到極點,仍然客氣地說:「我想休息,我們不如改天閑聊。」
「十分鍾而已,陳小姐。」
萼生實在是好奇,於是示意他倆進房。
兩人端坐在沙發上,萼生則靠單人床邊,凝視他們。
他們穿著淺灰色制服,仍然笑容可掬,絲毫沒有尷尬的神情,開口便問:「陳小姐這次是獨行?」
萼生點點頭,「我一個人來。」
「真可惜,我們曾經多次邀請令堂岑仁芝女士回來觀光,均不獲要領。」
萼生早已提高警覺,「家母身體一直不大好。」
「許多老朋友都想見她呢,象周彥生、李華廈、張堪……都十分想念她。」
萼生客氣地答:「我會轉告家母。」
「岑女士的才華是我們十分欽佩的。」
「她知道了一定會很高興。」
他們資料豐富,對答流俐,不像聊天,倒似啟播錄音機。
「陳小姐以學生身分旅遊?」
萼生一凜,點點頭。
「陳小姐不是在去年已經自卑詩省大學新聞系畢業了嗎?」
萼全欠欠身,自手袋中取出學生證,「我剛報名讀碩士班。」
那個年輕人笑說:「學無止境,信焉。」
「但是陳小姐彷彿也接過當地報章一宗采訪任務。」
萼生看著他倆,「旅遊協會的資科真詳盡。」她實在忍不住了。
「陳小姐是名人之後,行動當然惹人觸目。」
「太客氣了,家母退休經已超過十年,坊間統共找不到她的作品,恐怕已遭時代洪流淘汰,這樣經不起考驗,還稱什麼名人。」
這時男生朝女生打一個眼色,兩人分別掏出卡片擱茶幾上,說道,「已經佔用陳小姐不少寶貴時間,陳小姐若有事,隨時與我們聯絡。」
萼生送他們出去。
關上門只覺累得似與人打過架,她打開小冰箱取出汰凍啤酒,開了蓋,對著瓶咀就喝。
兩張卡片告訴萼生,那兩個人,男的姓胡,女的姓吳。
申請東來的時候,新聞科嚴教授已同她討論過:「你有沒考慮到身份會不方便。」
「廿一世紀,文明世界,沒有問題,不曉得有多少行家聚集那邊採集新聞。」
「她們的家長不叫岑仁芝。」
萼生笑:「一個人該做什麼就得去做什麼。」
嚴教授想了想,「我相信你會安全的。」
「我也這樣想。」
嚴教授鼎鼎大名,有生之年恐怕不能回國,他是著名離心分子,一直以來,並未入籍,只以工作證辦居留權,在加拿大住了十五年。
萼生用冷水敷臉,假寐一會兒。
朋友中數關世清最支持她,那小子比她更不堪,中文都說不好,卻教她「不入虎穴,焉得虎子」,以及幫她瞞著伯母:「木己成舟,徒呼荷荷」。
萼生到街上溜達。
觸鼻全是梔子花清香。
酒店在銀行區附近,街上停滿司機駕駛的豪華房車,想是在等老闆下班,好一個繁華景象。
她打聽可有包車願意載她住市郊,司機統統搖頭。
萼生瀏覽的目光忽然停在一處,忍不住莞爾。
她再一次看到了劉大畏這個人。
他正倚在車邊大口吃冰。
奇怪,通街不見小販、他手上那團可怖草綠色巨型棒冰從何而來,只見他嗒得津津有味,舌頭都變成綠色,一邊吃一邊與別的司機天南地北地窮聊。
不是不逍遙快活的。
敞著領子,過寬的長褲用一條舊皮帶束著腰頭,戴只假金錶,這傢伙為大都會的小人物寫生。
他分明做著違法勾當,可是誰會同他斤斤計較,於是在夾縫中寄生下來了。
劉大畏像中國抗日戰爭時期著名漫畫家張樂平筆下的角色三毛,只不過小劉已經成年。
精靈的他眼波一轉,顯然也看到了老主顧,連忙舉舉手,飛奔過馬路來。
他混身散發著愉快的汗酸味,「陳小姐,去哪裡?」
「我只在附近走走,對,你不用做生意?」
「兜了好幾轉了。」他把手在褲子兩邊擦擦。
「很賣力呀。」
「儲錢娶老婆。」他神氣地答。
萼生肅然起敬,好,有志向,不揩女人的油,願意負責任,這人不簡單。
但嘴裡卻笑笑說:「結婚才不用花線。」
「我可不想虧待意中人。」他神氣的說。
萼生忽爾感動了,沒想到這個小人物這樣懂得愛的真諦,如此為對方著想。
萼生聲音變得十分柔和,「她是一位標致的姑娘吧。」
劉大畏立刻翻出皮夾子,取過一張小照便遞給她看,萼生接過,小小彩照內與他合照的女孩於有張異常清秀的臉。
「她的戶籍在上梅。」小劉在一旁做註解。
這時萼生聽到一陣汽車喇叭聲,抬頭看去,一男一女坐在小轎車向她招手,她看看腕錶,離六點還有五分鍾,莫非是舅舅舅母。
萼生連忙將照片物歸原主,「有人來接我了。」
「明天用車鳴?」小劉這人永遠忘不了生意經,也許只有他肯唯利是圖,開長途車。
「明早十點正。」
萼生奔過去。
車中打扮時髦的婦女已經下車,「陳萼生?」一臉笑容,緊緊拉住外甥的手。
舅母能言善道,擅於客套,車廂中氣氛熱烈,萼生成年後從來沒有與他們見過面,卻沒有陌生的感覺。
車子朝山上駛去。
舅母一路介紹:「街名屋名都沒有大改,當然,用外國人命名的那些勢不能沿用,其餘照舊,皇後道公主道改作人民路也是很應該的。」
萼生不出聲。
「同你的記憶有點出入吧。」舅母看看她笑了。
萼生不知道怎麼形容才好。
Ⅷ 求馬克吐溫的短篇小說《他是否還在人間》故事梗概
說的是法國油畫大師米勒,生前空懷一身技藝,卻窮愁潦倒。後來,他與同伴決定,對自己進行包裝炒作。方法是,其同伴對可能的顧客,扮成一副「你竟然不知道米勒這位大師」的怪模樣,並不時地在報紙上發表有關這位世人確實一無所知的大師種種消息,且往往是含著凶多吉少的味道。這一招竟然絕對奏效。米勒迅速成為藝術市場上家喻戶曉的人物,作品的賣價青雲直上。最後,米勒與他的同伴宣布了自己的死亡,並舉辦了隆重的葬禮,米勒本人還充當了自己棺材的扛夫。在他「死」後,其大師資格當然更無庸置疑了。
這是一篇,還有一篇
1892年的3月主人公去里維埃拉區遊玩。一天,他和斯密士聊天,說他很多年前的事:他原先是一個畫家,去鄉間寫生時,與3個畫家結成了好朋友,其中一個是法朗斯瓦·米勒。兩年後,他們四個已經山窮水盡熬不下去了,於是主人公想出了一個法子,讓米勒「去死」。接著讓米勒在以後的3個月里不停地畫,另外3個畫家借他快死的消息吹鼓他的畫,3個月後,賺了69000法郎,然後把蠟做的假人埋了,真人則消聲匿跡了。他又對斯密士說:「剛才叫你注意的人就是法朗斯瓦·米勒。」
Ⅸ 自創短篇小說
最後的戰役 推薦MV
Ⅹ 高分懸賞2篇短篇小說..800-2000字.要是名家的.出名的
最後的常春藤葉
【美】歐 亨利
在華盛頓廣場西面的一個小區里,街道彷彿發了狂似地,分成了許多叫做「巷子」的小胡同。這些「巷子」形成許多奇特的角度和曲線。一條街本身往往交叉一兩回。有一次,一個藝術家發現這條街有它可貴之處。如果一個商人去收顏料、紙張和畫布的賬款,在這條街上轉彎抹角、大兜圈子的時候,突然碰上一文錢也沒收到,空手而回的他自己,那才有意思呢!
因此,搞藝術的人不久都到這個古色天香的格林威治村來了。他們逛來逛去,尋找朝北的窗戶,18世紀的三角牆,荷蘭式的閣樓,以及低廉的房租。接著,他們又從六馬路買來了一些錫蠟杯子和一兩只烘鍋,組成了一個「藝術區」。
蘇艾和瓊珊在一座矮墩墩的三層磚屋的頂樓設立了她們的畫室。「瓊珊」是瓊娜的昵稱。兩人一個是從緬因州來的;另一個的家鄉是加利福尼亞州。她們是在八馬路上一家「德爾蒙尼戈飯館」里吃客飯時碰到的,彼此一談,發現她們對於藝術、飲食、衣著的口味十分相投,結果便聯合租下那間畫室。
那是五月間的事。到了十一月,一個冷酷無情,肉眼看不見,醫生管他叫「肺炎」的不速之客,在藝術區里潛躡著,用他的冰冷的手指這兒碰碰那兒摸摸。在廣場的東面,這個壞傢伙明目張膽地走動著,每闖一次禍,受害的人總有幾十個。但是,在這錯綜復雜,狹窄而苔蘚遍地的「巷子」里,他的腳步卻放慢了。
「肺炎先生」並不是你們所謂的扶弱濟困的老紳士。一個弱小的女人,已經被加利福尼亞的西風吹得沒有什麼血色了,當然經不起那個有著紅拳關,氣吁吁的老傢伙的常識。但他竟然打擊了瓊珊;她躺在那張漆過的鐵床上,一動也不動,望著荷蘭式小窗外對面磚屋的牆壁。
一天早晨,那位忙碌的醫生揚揚他那蓬鬆的灰眉毛,招呼蘇艾到過道上去。
「依我看,她的病只有一成希望。」他說,一面把體溫表裡的水銀甩下去。「那一成希望在於她自己要不要活下去。人們不想活,情願照顧殯儀館的生意,這種精神狀態使醫葯一籌莫展。你的這位小姐滿肚子以為自己不會好了。她有什麼心事嗎?」
「她——她希望有一天能去畫那不勒斯海灣。」蘇艾說。
「繪畫?——別扯淡了!她心裡有沒有值得想兩次的事情——比如說,男人?」
「男人?」蘇艾像吹小口琴似地哼了一聲說,「難道男人值得——別說啦,不,大夫;根本沒有那種事。」
「那麼,一定是身體虛弱的關系。」醫生說,「我一定盡我所知,用科學所能達到的一切方法來治療她。可是每逢我的病人開始盤算有多麼輛馬車送他出殯的時候,我就得把醫葯的治療力量減去百分之五十。要是你能使她對冬季大衣的袖子式樣發生興趣,提出一個總是,我就可以保證,她恢復的機會准能從十分之一提高到五分之一。」
醫生離去之後,蘇艾到工作室里哭了一聲,把一張日本紙餐巾擦得一團糟。然後,她拿起畫板,吹著拉格泰姆音樂調子,昂首闊步地走進瓊珊的房間。
瓊珊躺在被窩里,臉朝著窗口,一點兒動靜也沒有。蘇艾以為她睡著了,趕緊停止吹口哨。
她架起畫板,開始替雜志畫一幅短篇小說的鋼筆畫插圖。青年畫家不得不以雜志小說的插圖來鋪平通向藝術的道路,而這些小說則是青年作家為了鋪平文學道路而創作的。
蘇艾正為小說里的主角,一個愛達荷州的牧人,畫上一條在馬匹展覽會里穿的漂亮的馬褲和一片單眼鏡,忽然聽到一個微弱的聲音重復了幾遍。她趕緊走到床邊。
瓊珊的眼睛睜得大大的。她望著窗外,在計數——倒數上來。
「十二,」她說,過了一會兒,又說「十一」;接著是「十」、「九」;再接著是幾乎連在一起的「八」和「七」。
蘇艾關切地向窗外望去。有什麼可數的呢?外面見到的只是一個空盪盪、陰沉沉的院子,和二十英尺外的一幛磚屋的牆壁。一標極老極老的常春藤,糾結的根已經枯萎,樊在半牆上。秋季的寒風把藤上的葉子差不多全吹落了,只剩下幾根幾乎是光禿禿的藤枝依附在那堵松動殘缺的磚牆上。
「怎麼回事,親愛的?」蘇艾問道。
「六。」瓊珊說,聲音低得像是耳語,「它們現在掉得快些了。三天前差不多有一百片。數得我頭昏眼花。現在可容易了。喏,又掉了一片。只剩下五片了。」
「五片什麼,親愛的?告訴你的蘇艾。」
「葉子,常春藤上的葉子。等最後一片掉落下來,我也得去了。三天前我就知道了。難道大夫沒有告訴你嗎?」
「喲,我從沒聽到這樣荒唐的話。」蘇艾裝出滿不在乎的樣子數落地說,「老藤葉同你的病有什麼相干?你一向很喜歡那株常春藤,得啦,你這淘氣的姑娘。別發傻啦。我倒忘了,大夫今天早晨告訴你,你很快康復的機會是——讓我想想,他是怎麼說的——他說你好的希望是十比一!喲,那幾乎跟我們在紐約搭街車或者走過一幛新房子的工地一樣,碰到意外的時候很少。現在喝一點兒湯吧。讓蘇艾繼續畫圖,好賣給編輯先生,換了錢給她的病孩子買點兒紅葡萄酒,也買些豬排填填她自己的饞嘴。」
「你不用再買什麼酒啦。」瓊珊說,仍然凝視著窗外,「又掉了一片。不,我不要喝湯。只剩四片了。我希望在天黑之前看到最後的藤葉飄下來。那時候我也該去了。」
「瓊珊,親愛的,」蘇艾彎著身子對她說,「你能不能答應我,在我畫完之前,別睜開眼睛,別瞧窗外?那些圖畫我明天得交。我需要光線,不然我早就把窗簾拉下來了。」
「你不能到另一間屋子裡去畫嗎?」瓊珊冷冷地問道。
「我要呆在這兒,跟你在一起。」蘇艾說,「而且我不喜歡你老盯著那些莫名其妙的藤葉。」
「你一畫完就告訴我。」瓊珊閉上眼睛說,她臉色慘白,靜靜地躺著,活像一尊倒塌下來的塑像,「因為我要看那最後的藤葉掉下來。我等得不耐煩了。也想得不耐煩了。我想擺脫一切,像一片可憐的、厭倦的藤葉,悠悠地往下飄,往下飄。」
「你爭取睡一會兒。」蘇艾說,「我要去叫貝爾曼上來,替我做那個隱居的老礦工的模特兒。我去不了一分種。在我回來之前,千萬別動。」
老貝爾曼是住在樓下底層的一個畫家。他年紀六十開外,有一把像米開朗琪羅的摩西雕像上的鬍子,從薩蒂爾似的腦袋上順著小鬼般的身體卷垂下來。貝爾曼在藝術界是個失意的人。他耍了四十年的畫筆,還是同藝術女神隔有相當距離,連她的長袍的邊緣都沒有摸到。他老是說就要畫一幅傑作,可是始終沒有動手。除了偶爾塗抹了一些商業畫或廣告畫之外,幾年沒有畫過什麼。他替「藝術區」里那些雇不起職業模特兒的青年藝術家充當模特兒,掙幾個小錢,他喝杜松子酒總是過量,老是嘮嘮叨叨地談著他未來的傑作。此外,他還是個暴躁的小老頭兒,極端瞧不起別人的溫情,卻認為自己是保護樓上兩個青年藝術家的看家區狗。
蘇艾在樓下那間燈光黯淡的小屋子裡找到了酒氣撲人的貝爾曼。角落裡的畫架上綳著一幅空白的畫布,它在那兒靜候傑作的落筆,已經有了二十五年。她把瓊珊的想法告訴了他,又說她多麼擔心,惟恐那個虛弱得像枯葉一般的瓊 珊抓不住她同世界的微弱牽連,真會撒手去世。
老貝爾曼的充血的眼睛老是迎風流淚,他對這種白痴般的想法大不以為然,連諷帶刺地咆哮了一陣子。
「什麼話!」他嚷道,「難道世界上竟有這種傻子,因為可惡的藤葉落掉而想死?我活了一輩子也沒有聽到過這種怪事。不,我沒有心思替你當那無聊的隱士模特兒。你怎麼能讓她腦袋裡有這種傻念頭呢?唉,可憐的小瓊珊小姐。」
「她病得很厲害,很虛弱,」蘇艾說,「高燒燒得她疑神疑鬼,滿腦袋都是希奇古怪的念頭。好嗎,貝爾曼先生,既然你不願意替我當模特兒,我也不勉強了。我認得你這個可惡的老——老貧嘴。」
「你真女人氣!」貝爾曼嚷道,「誰說我不願意?走吧。我跟你一起去。我已經說了半天,願意替你替你效勞。天哪!像瓊珊小姐那樣好的人實在不應該在這種地方害病。總有一天,我要畫一幅傑作,那麼我們都可以離開這里啦。天哪!是啊。」
他們上樓時,瓊珊已經睡著了。蘇艾把窗簾拉到窗檻上,做手勢讓貝爾曼到另一間屋子裡去。他們在那兒擔心地瞥著窗外的常春藤。接著,他們默默無言地對瞅了一會兒。寒雨夾著雪花下個不停。貝爾曼穿著一件藍色的舊襯衫,坐在一翻轉過身的權棄岩石的鐵鍋上,扮作隱居的礦工。
第二天早晨,蘇艾睡了一個小時醒來的時候,看到瓊珊睜著無神的眼睛,凝視著放下末的綠窗簾。
「把窗簾拉上去,我要看。」她用微弱的聲音命令著。
蘇艾睏倦地照著做了。
可是,看哪1經過了漫漫長夜的風吹雨打,仍舊有一片常春藤的葉子貼在牆上。它是藤上最後的一片了。靠近葉柄的顏色還是深綠的,但那鋸齒形的邊緣已染上了枯敗的黃色,它傲然掛在離地面二十來英尺的一根藤枝上面。
「那是最後的一片葉子。」瓊珊說,「我以為昨夜它一定會掉落的。我聽到刮風的聲音。它今天會脫落的,同時我也要死了。」
「哎呀,哎呀!」蘇艾把她睏倦的臉湊到枕邊說,「如果你不為自己著想,也得替我想想呀。我可怎麼辦呢?」
但是瓊珊沒有回答。一個准備走上神秘遙遠的死亡道路的心靈,是全世界最寂寞、最悲哀的了。當她與塵世和友情之間的聯系一片片地脫離時,那個玄想似乎更有力地掌握了她。
那一天總算熬了過去。黃昏時,她們看到牆上那片孤零零的藤葉仍舊依附在莖上。隨夜晚同來的北風的怒號,雨點不住地打在窗上,從荷蘭式的低屋檐上傾瀉下來。
天色剛明的時候,狠心的瓊珊又吩咐把窗簾拉上去。
那片常春藤葉仍在牆上。
瓊珊躺著對它看了很久。然後她喊喊蘇艾,蘇艾正在煤卸爐上攪動給瓊珊喝的雞湯。
「我真是一個壞姑娘,蘇艾,」瓊珊說,「冥冥中有什麼使那最後的一片葉子不掉下來,啟示了我過去是多麼邪惡。不想活下去是個罪惡。現在請你拿些湯來,再弄一點摻葡萄酒的牛奶,再——等一下;先拿一面小鏡子給我,用枕頭替我墊墊高,我想坐起來看你煮東西。」
一小時後,她說:
「蘇艾,我希望有朝一日能去那不勒斯海灣寫生。」
下午,醫生來,他離去時,蘇艾找了個借口,跑到過道上。
「好的希望有了五成。」醫生抓住蘇艾瘦小的、顫抖的手說,「只要好好護理,你會勝利。現在我得去樓下看看另一個病人。他姓貝爾曼——據我所知,也是搞藝術的。也是肺炎。他上了年紀,身體虛弱,病勢來得很猛。他可沒有希望了,不過今天還是要把他送進醫院,讓他舒服些。」
那天下午,蘇艾跑到床邊,瓊珊靠在那兒,心滿意足地在織一條毫無用處的深藍色戶巾,蘇艾連枕頭把她一把抱住。
「我有些話要告訴你,小東西。」她說,「貝爾曼在醫院里去世了。他害肺炎,只病了兩天。頭天早上,看門人在樓下的房間里發現他痙得要命。他的鞋子和衣服都濕透了,冰涼冰涼的。他們想不出,在那種凄風苦雨的的夜裡,他窨是到什麼地方去了。後來,他們找到了一盞還燃著的燈籠,一把從原來地方挪動過的樣子,還有幾去散落的的畫筆,一塊調色板,上面和了綠色和黃色的顏料,末了——看看窗外,親愛的,看看牆上最後的一片葉子。你不是覺得納悶,它為什麼在風中不飄不動嗎?啊,親愛的,那是貝爾曼的傑作——那晚最後 的一片葉子掉落時,他畫在牆上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