短篇小说梦连洼
㈠ 求短篇鬼故事,越多越好
1 今天,李默的女朋友突然向他提出分手。
她的语气是那么决绝。看来,一切都不能挽回了。
但李默还是决定要尝试一下。他以最快的速度来到火车站,买了一张去往女朋友所在城市的车票。
以前,她每个星期都会坐火车来看他。昨天,她就是坐这趟火车回去的。
李默清清楚楚地记得,是三号车厢。
为了缅怀刚刚失去的爱情,他决定去那里看看。
刚站到三号车厢门前,他就被里面的场景惊呆了。
空荡荡的车厢里,一排排座位整齐地排列着。
蓦地,他在座位巾间发现了自己女朋友的脸。
与此同时,女朋友也看见了他,跑过来一把勾住他的脖子:“亲爱的,你怎么来了?”
李默立刻有一种恍若隔世的感觉,他紧紧抱住女朋友,深恐自己稍一放手,她就再也回不来了。
十分钟后,李默终于相信这不是梦,才放开了女朋友。
三号车厢里依然空荡荡的。
他站起来,对女月月友说:“我去趟洗手间,一会儿就回来。”
然后,他一个人躲在洗手间里痛哭不已。
泪眼模糊中,他从口袋里拿出车票,往上面看了一眼。车票上写着:“2010年4月6日。”
可今天明明是4月7日!
他知道,自己坐上了一辆开往昨天的列车。
列车的名字叫——安眠药。
我有一个完美的家庭,我和爸爸、妈妈、爷爷、奶奶住在一起。
我的家人很和睦,在我记忆中从未见他们吵过架,甚至连大声说话都从未有过。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大家都喜欢安静,他们已经很久没有过对话。现在的他们,往往一个眼神就能让对方知晓自己的想法,这让我很是羡慕,因为我看不懂他们的眼神交流。
我的爸爸,脸很白,带着一丝灰色,皮肤很是光滑,这点让满脸坑洼的妈妈羡慕不已。爸爸有着极其深邃的双眼,你甚至都看不见他的跟球,他会用空洞的双眼直勾勾地盯着你,直到你主动躲闪他的目光。爸爸的牙齿也是雪白的,上下两排都整齐地露在外面,向世界炫耀着自己洁白的牙齿。爸爸的鼻子是最有特色的,是一个倒着的爱心形状。我每次照镜子的时候都会疑惑,为什么我没有这样的鼻子呢?
我的妈妈喜欢坐在一张摇摇椅上,她惟一的爱好就是用双手捧着爸爸。我没有撒谎,她是捧着爸爸的。妈妈很爱爸爸,从不让爸爸离开她的双手,可惜她手上的蛆虫偶尔会钻入爸爸的眼睛中,再从爸爸的鼻子里爬出。这点我比较无奈,和妈妈说了很多次都白费工夫。随着天气转暖,妈妈的脸上开始流脓,肮脏的体液不时滴在爸爸灰白的头顶上,但妈妈总会摆出一副呆呆的无辜表情,以此来推卸责任。
我的爷爷和奶奶一点儿都不配,我是这么觉得的。我的爷爷很瘦很瘦,无论穿什么衣服都像是把衣服挂在落地衣架上似的,他脱掉衣服的话,甚至都能数清楚身体上有多少根骨头,而奶奶却像是患上了肥胖症一般。爷爷的皮肤很黑很皱,奶奶却白皙光洁,但最近奶奶的身体出现了一些不明斑点,渐渐变大。不知为什么,他俩连爱好都是截然相反的。爷爷很讨厌水,这点已经到了病态的程度,他甚至都不肯洗脸,而奶奶则相当喜欢水源。我每次想找她的时候,只要去浴室就行,她除了浴室哪儿都不去。她喜欢把自己泡得白白胖胖的。我真不知道他们两个是如何爱上对方的,这是我一直纠结的一个问题。
我有一个完美的家庭,虽然我的家人在旁人眼中有些怪异,但我真心爱着他们。
2 老城区即将拆迁,原来的住户搬的搬、走的走。人走楼空,昔日热闹的街巷一副残败景象,残垣断壁,杂乱而冷清。黄侃手持照相机,在小巷子里穿来穿去,想拍些图片作为纪念。
拍得正起劲,黄侃忽然觉得肚子一阵剧痛,看见不远处有公共厕所。他忍住肚痛,快步向厕所走去。厕所里空无一人,黄侃找了个干净的卫生间,正要把手里的提包挂在隔板上,忽然发现隔板挂钩上挂着一把钥匙,他取下钥匙,顺手把提包挂在挂钩上。
“谁的钥匙忘这里了?”黄侃看着钥匙,心里打了个问号。这是一把极其普通的铜钥匙,上面有些铜斑,显然很久没有用过了。钥匙上面贴着一块胶布,胶布已经发黄,上面写着“303”,字迹有些模糊,但还是能辨认出来。黄侃确定那是房间的号码。
“丢了钥匙的人一定很着急,肯定会回来寻找”,冲干净厕所,黄侃正要把钥匙挂回原处,忽然想到,“这一带已经没有人住了,怎么还会有人来拿钥匙呢?钥匙上满是铜斑,显然是很久没有用过了”,于是他顺手把钥匙放进口袋里,向外面走去。
天色有些暗了,风刮着黑云,从远处飘来。“糟糕,要下雨了。”黄侃看见不远处有栋红砖砌成的老式楼房,有着长长的走廊,正好可以避雨,急忙向那里跑去,刚跑进楼里,雨点就噼里啪啦的打了下来。黄侃想抽烟,正往外掏烟的时候,那把铜钥匙“啪”的一声掉了出来。看着铜钥匙,黄侃心里一动,暗想:“这楼正好3层高,这钥匙是不是这303房的呢?”他找到楼梯口,噌噌地上了三楼。
303室的木门很破旧,靠门的天窗上沾满了蜘蛛网,显然很久没有人居住了。拿着钥匙朝锁眼里一捅,然后轻轻一拧,锁被打开了。黄侃打开门,一股腥臭扑面而来,他捏着鼻子往里走,房间里都是些老式家具,木床、三抽柜、大衣柜,上面都积满了灰尘和蛛网。房子是老式的套间,客厅里还有一道门,黄侃推门朝里看去,屋内光线不好,朦朦胧胧中似乎堆满了东西,他掏出打火机,点燃一看,吓得大叫起来,转身就往外跑。
白森森的人骨架堆满了半个房间,一群猫一样大小的老鼠站在白骨边正盯着自己。看见黄侃往外跑,老鼠们吱吱吱怪叫着冲向黄侃。黄侃到了厅里,正要冲出房间,忽然看见门上竟然结上了蜘蛛网,密密实实,一只脸盆大小的蜘蛛正吊在蜘蛛网上,蜘蛛毛茸茸的,五色斑斓,嘴上露出针一样的吸管。
前有来敌,后有追兵,黄侃大叫着,挥舞着提包向蜘蛛冲去,希望能够把网冲破,逃出门去。带着巨大的惯性,人和提包撞在蜘蛛网上,蛛丝断了几个,但黄侃却被沾在了网上,蜘蛛把针管插入黄侃身体。黄侃只觉得一阵麻痹,失去了知觉。
蜘蛛在黄侃身上绕来绕去,不一会功夫,黄侃就被包成了蚕蛹模样,房门“砰”的一声,又被关上。
夜深了,303房间里钻出一只大老鼠,嘴里衔着一把铜钥匙,在黑夜里飞快地向公共厕所跑去。老鼠爬上卫生间的侧壁挂钩,把衔着的钥匙挂在壁钩上,迅速溜走。
有时,好奇心真是害死人呀!
3 一次意外,他虽保住了生命,却被诊断为永久失明。作为画家的他无法接受现实,每夜都偷偷哭泣,他知道,五彩斑斓的世界已与他无关,他将永远面对黑暗。
上天眷顾了他,拆开蒙在眼睛上的纱布时,一缕阳光刺痛了他的眼睛,他没有真正失明,只是眼前景象由黑色变成白色,依旧无法看清。
他虽然看不见,但听力却非比寻常。他能听见别人听不见的声音,那些声音空洞飘渺,像是来自另一个空间。那些声音也让他名声在外,从此他有了另一个名字一一神算!
因为他听到了所有人的生死福祸。
一天夜里,他突然眼睛酸痛,眼前慢慢浮现出如相机底片般的黑白景象,然后他大叫一声,暴毙身亡。
一一他看见了一双眼睛和一尺白绫……
4 聚雅斋主人程光画得一手好画,慕名求画者络绎不绝。这天黄昏后,一位猥琐邋遢的男子闯了进来,他手里抱着一卷白绫。白绫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布面不少地方显露着霉斑。男子爱如珍宝地紧紧搂着白绫,急切地对程光说:“你可是大画家程光?”程光点点头,谦虚地说:“这‘大画家’三字实不敢当。”男子环视室内,赶过去将门窗关严了。程光大骇,不知这陌生男子鬼鬼祟祟有何居心。他不觉后退几步,一把按住桌上的电话机,就要报警。男子赶紧说:“程先生莫慌,我有一画想请先生鉴赏。”男子将怀中白绫展开,露出一幅女子画像,画中女子美极、艳极,穿着五彩霓裳,发髻上插着美丽的鸟羽,一看就非汉族女子。程光也想不起有哪个少数民族是如此着装。 女像工笔细描,与其说是画,倒不如说是摄影。女子笑脸盈盈,双眸含情,就连肌肤上的汗毛也隐约可辨。女像和人体等比例大小,因为形象太过逼真,远远一挂,还以为面前站着的是个真人。程光对这幅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见男子并无歹意,就放心地走过去,手掌在女像上轻轻滑过,感觉就像抚摸着真人,那女子肤若凝脂,纤长苗条的身材也像真人一样让人觉得温暖。当程光的手掌自上而下摩过她的心脏时,她的心脏居然跳了一跳,把程光吓了一跳。
“怎么样?”男子一直注意着程光的神色,“是不是很特别?”程光疑惑地说:“这幅画很邪门,你是在哪得到的?”男子长叹了口气:“我叫李崇明,本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就因为这幅画,我弄得倾家荡产,沿街要饭。”他小心地卷好画,就是现在他对它依然没一丝恨意。“慢着,这幅画多少钱,你开个价。”程光这么说已经犯了收藏的大忌,可李崇明却摇了摇头:“我不会卖画的,这一生我都不会让它离开我。”程光感到奇怪了,李崇明找他居然不是为了卖画。李崇明重又将画紧紧地搂在怀里,说:“程先生,我暗中观察了你三个月,知你是诚实守信之人,请你不要将关于这幅画的点滴说出去,还有如果你想能天天看到这幅画,就把我留下来,好吃好喝的招待我。”“没问题。”程光对这幅画和神秘兮兮的李崇明很是好奇。
程光派人打听李崇明,不久就有了消息,他确实是一家公司的老总,可这是十几年前的事了。李崇明爱好旅游,当年他沿着楼兰古国的遗址探险,在沙漠深处失踪了几个月,回来后就显得有点神经质,常把自己关在房间里,公司的事情也懒得打理,不出一二年就破产了。李崇明住在程光家里也是大门不出,二门不迈,整日只是对着女像又哭又笑。有时程光想要再看一看画,李崇明像害怕什么似的让他瞄上一眼就把画卷上了,让他心痒难捺。 好奇心越来越盛的程光只得平生第一回做了小人,晚上,他悄悄地在给李崇明的饭菜里下了安眠药,李崇明呼呼大睡起来。然后,程光将李崇明的画拿出来,挂在墙上。白绫展开,上面却什么也没有,程光又在李崇明身上找了找,并没找到另外一幅白绫。这时,月色皎洁的院子里忽然传来银铃般的笑声,他赶忙奔出屋子,顿时惊呆了。只见一女子正在热烈地跳着异域风情的舞蹈,身上穿着五彩霓裳,头上插着美丽的鸟羽,她转过脸,赫然正是画像上的女子。程光惊叫了一声,眼前的女子就像烟雾一样消失了,他在院子里仔细查找,也没发现她有何藏身之地。
程光稍显失落地回到李崇明的房间,一抬头,那女子又回到了墙上的白绫上。他擦了擦眼睛,证实自己没有看错,忙用凉水泼醒了李崇明。李崇明见程光已然窥破了他的秘密,便如实说来。原来,这画像上的女子是古楼兰国人,因为长得漂亮,被一个法术很厉害的巫师看上了。女子早有恋人,自然不肯嫁给巫师,巫师恼羞成怒,就在新娘大婚这一天,作法将女子的魂魄摄在一幅白绫上。并且巫师还在女像上下了天地间最恶毒的诅咒,让女子永不能转世为人,倘若有谁能破咒救得了女子,女子便会以身相许。李崇明说完懊丧不已,可惜他花了十几年时间,弄得身心俱疲,也不能勘破巫师的魔咒。
程光生气地说:“你就为了一名传说中的女子,把正事都给荒废了,你有没有想过太不值得!”李崇明神往地说:“能和一个古典美女结婚,是任何一个男人的愿望,并且她是古楼兰国人,如果能够因为她而找到失踪的古楼兰国,得到被黄沙掩埋的珠宝,我失去什么都是值得的。”“那好,你去找你的古楼兰国吧,我这儿养不起懒汉了。”说着程光就把李崇明往门外推。李崇明可怜地说:“我现在身无分文,又没个落脚之处,出去不是饿死也要冻死,你就行行好,让我在这里勘破巫师的魔咒,得到古楼兰国的财宝后,我们三七开,不,对半分。”程光冷笑一声:“我可没兴趣要什么财宝,我挣的钱足够养活我自己。”李崇明拿着画悻悻地走了。
三年后,程光渐渐把这事给忘了,这一天,他像往常一样到古旧一条街淘古董,在一个摊前,一卷白绫吸引了他的目光。白绫看样子有些年头了,布面不少地方显露着霉斑。程光心中一动,恍惚记起了什么,他小心地展开白绫,一个美艳的女像就跃进眼帘。
程光问摊主是怎么得到这幅画的,摊主告诉他,前几天他路过一个墙角,看见一个冻饿而死的老乞丐手中紧紧抓着一卷白绫,就好奇地抽出来瞧了瞧,这一瞧觉得这幅画很特别就带走了。程光掏钱要买这幅画,摊主摆了摆手说:“你就随便给几个钱吧,老乞丐的尸体是我掩埋的,等下收摊的时候我还想买叠纸钱烧给他。” 根据摊主描述的特征,老乞丐正是落魄潦倒的李崇明。按照摊主的指点,程光拿着画找到李崇明的坟,插上香烛。想到李崇明为了一幅画中的女子竟弄得客死异乡,他不禁有些伤感,展开白绫,喃喃地对着画中人说:“姑娘,我不管你是人是妖,但留你在世一日,世人就多一日贪欲。”说罢,他就着烛火点燃白绫,看着画像上的楼兰新娘一点一点被火苗吞噬……
夜色渐渐降临了,程光返原路回去,忽听身后传来一声清脆的呼唤:“先生留步!”程光惊恐地一回头,就见楼兰新娘盛装向他走来:“你、你!”他吓得一句话也说不出来。楼兰新娘莞尔一笑:“先生莫慌,多谢先生救命之恩,小女子愿以身相许。”“这、这、这烧了白绫,你竟还能现身?”程光终于将一句话说圄囵了。楼兰新娘轻叹一声:“每个得到我的人都是千方百计地想据为己有,掠夺财宝,只有先生想到世人福祉,消除人间罪恶。是以你方才才有的焚画之举,却误打误撞地将我救了出来,因为巫师的魔咒就是‘若想拥有,必先舍弃’。他看透了世人的劣根性,有几个心中没有贪念,所以我才在画幅中寂寞了千年。”
5 苏小北在一家饭店当厨师,饭店是朋友开的,四层楼高,装修得金碧辉煌。曾几何时,苏小北的梦想就是在这样一家大型餐厅当主厨,攒够了钱,再开一家属于自己的店。而现在,那个梦想正按着计划一步步变为现实。
苏小北住的地方离饭店有一定距离,为了方便上下班,他花五千块钱买了一辆摩托车。这算不上什么好车,但苏小北就是执拗地喜欢它。
每天上班下班,他都会悉心地将其擦拭一番,温柔得如同对待自己的初恋。
星期六,苏小北一如往常地骑着自己心爱的摩托去上班,清冷的风吹过他的脸颊,顺着领口灌了进去,他不由得打了个哆嗦。
空气中的水汽在他浓长的睫毛上结出了一层细密的冰霜,他不得不伸出一只手,揉了揉眼睛,企图用手掌的温度将冰霜融化。
突然,一个佝偻的身影从车前晃过。苏小北来不及反应,车头像脱缰的野马一样失去了控制,砰——
摩托车不知撞上了什么东西,苏小北的身体腾空飞起,然后便失去了知觉。就在即将昏迷的前几秒,他的目光下意识地搜索着那个佝偻的背影,只可惜,空荡荡的大街上,根本没有一个人。
苏小北是在两个星期后醒过来的,他睁开眼,看到哥哥苏小伟悲喜交加地坐在他身边。
原来,就在苏小北出事的当天,他工作的酒楼发生了一起重大事故,200公斤的煤气罐意外爆炸,四层楼全部炸毁,现场无一人生还。
6 停留在这个小镇上已经一周了。既然停下来,我就会住上半年,这是我这几年养成的习惯。这小镇什么都很好,但是几天转下来,我发现这里有一个对我来说很要命的缺陷:所有的书店都没有卖我最喜欢的鬼故事杂志或书籍。
这让我很苦恼,因为我早已养成了用鬼故事杂志或书籍来驱赶寂寞的习惯。买不到它们,我会很难过。
于是我尝试和每家书店的老板说,希望他们帮我代订。但奇怪的是,他们没有一个同意的,而且拒绝的时候,都表情怪异,像看傻子一样地看着我。
更为甚的是,因为我的询问,我竟成了小镇的名人,所有人都知道有个买鬼故事的“精神病”,以至于我走到大街上,都会有人偷偷对我指指点点,让我郁闷而不得其解。鬼故事,似乎是小镇上所有人心里的禁忌。
我决定交一个朋友,和一个书店老板成为至交,让他信任我,我才能得到问题的答案。现在有间书店的老板名叫杜陶,已经成为我非常好的朋友。
这天我和他一起喝酒,酒至半酣,我提出了我的问题。杜陶听了并没有很吃惊,他的表情显得很郁闷很无奈。他说的话倒是反过来让我大吃一惊:“只有人才喜欢鬼故事,对吧?”
“这不是废话吗,这还用你说!”“鬼故事是用来吓人的,对吧?”“还是废话,我就是寻求心理刺激的。”“可是你知道吗?人也可以来吓鬼的?”
“你到底什么意思?”我心中一惊。
“你不该买鬼故事,你该买人故事。”
“我勒个去,你玩脑筋急转弯啊!”说到这里,我把饭桌一掀,恼怒起来。
“你他妈才会这么无聊呢!看鬼故事自己买份报纸不就成啦!”那人也恼怒起来!
这时,我似乎意识到什么,去瞄自己的身后,那里空空如也,没有了影子……
7 我怀着期盼的心情步入熟悉的学校,穿过那飘着熟悉的桂花香的绿荫来到宿舍。
一个多月的寒假真的很漫长。
掏出钥匙开门,灰尘呛着了鼻子。
我放下行李走进盥洗室,却发现我原本放沐浴露、洗发水的地方空空如也。
我焦急地翻看,始终找不到那些东西。
我不禁叹息了一声。
当我走到某间房时,一股熟悉的味道充斥我的鼻腔!
我发现那门是虚掩着的,一个人在地上痛苦地爬行,可能是听到我的脚步声,那个人抬头向我呼救。
我闻到那气味,不禁退后。
那个人张开嘴巴,发出呜呜的声音,然后眼晴瞪大,最后一口气来不及咽下,便断绝了气息。那尸体的皮肤散发恶臭,红黑的液体从毛孔渗透出来:那张原本洁净的脸,布满坑坑洼洼,白色的蛆虫蠕动着:那乌黑的秀发,已经如同稻草,轻轻一碰,便掉落一大撮。
我叹息一声:“你不该拿走我的尸油,更不该去使用它们。”
不一会儿,我的沐浴露和洗发水的瓶子都满了。
这就是代价。
看来我要回到坟墓里补眠了。
8
王小王死在鬼节那天,哥们儿赵小赵有些害怕,之前王小王总跟他说最近比较邪门儿,不知道是不是被鬼缠上了,死在这一天,不知会不会有什么特别的说法?
赵小赵之所以害怕,是因为自己的家乡有个传说:要是有人告诉你喜事,你是分享不到他的喜气儿的;但如果一旦有人把不好的事情告诉你,说不定那些不好的事儿也会降临到你的头上。
所以这两天赵小赵很是紧张,连掉几根头发都会怀疑是不是被鬼剃头了。
这天,赵小赵接到一个电话,几年没见的老同学李大力来出差,得知赵小赵孑然一身,想在他家借宿几天。
赵小赵正巴不得找个人陪呢,而且记忆中的李大力块大膘肥,满脸横肉,应该是个阳气很重的厉害角色,有他陪自己,那些不干不净的东西肯定不敢沾自己的身。
在火车站接到李大力时,赵小赵一下子泄气了:几年没见,李大力竟变得弱不禁风、病病歪歪的,还一脸的胡子拉碴,哪里还有当年的气派?
看到赵小赵惊诧的样子,李大力忙解释说是工作累的,提着简单的行李跟赵小赵回了家。
晚上,二人免不了推杯换盏一番,都有点儿晕乎乎的,早早就上床休息了。
赵小赵虽然上下眼皮直打架,但一直努力保持着清醒,说真的,他不太确定眼前呼呼大睡的李大力和当年的李大力到底是不是同一个李大力。
墙上的挂钟敲了12下,头痛欲裂的赵小赵起来找水喝,居高临下地瞅了瞅李大力,这一瞅不要紧,他发现李大力的脸竟然变成了王小王的,还双眼直勾勾地望着赵小赵,嘿嘿笑着说:“哥们儿,我是王小王啊。我妈非把我的骨灰送回老家,可是哥们儿我想你啊。还好你这个同学是我老乡,我借着他的身子回来看看你。哟,你的裤子怎么湿啦?”
9
我走路一向低头从不看天空。可惜火车站旁边有个浅水洼倒映着一片天。我不经意一瞥,看到水里倒映深邃的天空中那颗太阳居然生出一只尖角,好邪恶的感觉!我马上眯眼看天上,太阳依然是安分的圆形,没一点棱角。
它在装假!
我一脚踩碎了水中的太阳……无数个邪恶的碎片在诡异地笑……
我不理它,继续向车站候车厅走去。
来送我的女朋友徐颢菲说:“你踩水干嘛呢?还小孩子脾气呀!”
我也没理她,继续向车站候车厅走去。
上车了,我说:“再见,徐颢菲!我很快回来!”
车缓缓开动的同时,一个头发散发着很浓郁啫喱水味道的女孩走过来,坐在了我对面的靠窗位置。火车开始匀速行驶,她开始试图开车窗却打不开,我起身帮她拉开了一点。凉风吹进一点后空气舒服多了。我斜睨到她在看着我微笑,她头发挽得很有型。
我突然有个奇怪的念头:我帮她打开了窗户,她说谢谢你,然后纵身跳出去香销玉殒……
呵呵……真是胡思乱想。
“谢谢你!”她果然这么说,不过她没跳车。
我摘下耳机看向她说:“不用谢!”看着她,我突然睁大了眼睛——她很像我以前的女朋友张好寒!怔怔凝视着她,我突然有些感伤,因为张好寒就是乘火车时失足掉进了铁轨中……
“你怎么了?”她还是微微笑着看我。我马上意识到自己失态了赶紧尴尬地笑道:“啊!没事……啊……对不起我一闻香水昧就会头晕……”
她说:“我最怕头发乱,这是啫喱水的味儿。开窗户没事了吧?”
“嗯,不晕了!”火车上挺无聊。我们俩开始聊天……
过了高邑车站,火车高速行驶,马上就到石家庄了。天空突然间变暗了!像阴天一样黑,窗外的景物都是模糊的黑影。天气预报没有阴天下雨呀!是日全食?奇怪的是车厢里依然安稳,没一个人惊慌失声为此惊诧。
难道……莫非只有我自己感觉天突然变黑?
对面的女孩平静地坐着看惊慌失措的我,好像什么事都没发生。我害怕了。我弱弱地问对面的她:“天怎么黑了?”她平静地说:“是啊,天怎么黑了。”说着她把头探出高速行驶的列车窗外查看……我忙说:“快坐回来别那样多危险呀!”她依然探在车窗外,肩膀都探出去了,她说:“没事!”
“别这样了,你不是最怕头发乱吗?快坐回来,你那样在窗外头发都吹乱了!”我甚至就要站起来拉她了。
“是吗?那你看看我头发乱了没有?”她边说边把肩膀缩回车内……
我眼睛瞬间迸得滚圆,心脏似乎一下子冲破胸腔爆到体外——她的头居然没有了!
“我头发乱了吗?”她没有头的躯体问我。天空恢复了晴朗,邪恶的太阳依然在天上炙烤大地。车厢里其他人好像都看不到没有头颅的她,也看不到惊诧恐慌面如纸色的我。我明白了。
我被孤立了!
恐惧湮没了我的三魂七魄之后,我渐渐恢复了平静。我看着她,怔怔地说:“你没有头,所以你头发没有乱。”
“可是你头发乱了呀。”她没有头颅我却感觉到她在笑,“我来帮你整理一下。”
她那没有头颅的身体把手伸向了我的头……
我的头颅飘然离开连接了26年的躯体。没有任何知觉。
她没有头颅的身体抱着我没有身体的头颅,我的头颅看着对面座位上没有头颅的我的身体……
第二天。当地报纸上有这样一则新闻:
昨日,一名男子在一辆高速行驶的火车上贸然把头探出车窗,被铁路沿线护栏把头颅刮掉,头颅去向不明,据铁路工作人员分析可能是被高速列车碾碎……
新闻上并没有提到那个坐在我对面长得像张好寒的女孩。而且还有,我的头颅并没有被火车碾碎。
过了很长时间之后,我的女朋友徐颢菲找了一个新的男朋友。
有一天徐颞菲坐火车去石家庄。车上人很少,她对面坐着一位长得很像我的男孩。车里很闷,男孩把车窗拉开了一点……
10
清有一双特别的眼睛。
她从小就察觉到,街上来来往往的人,有的肩膀上站着一只黑色的乌鸦。
那时她一直不知道这意味着什么。
直到她看到肩膀上站着乌鸦的姑妈、堂兄、舅舅相继死去,她才意识到:那是死神的印记。
她有一点点的自豪,孪生姐姐珀却没有这方面的潜质。
十岁那年,清看到要去海南出差的妈妈肩上站着一只黑乌鸦,她哭闹着抱着妈妈的腿不让她走。
最后是爸爸和姐姐把妈妈送去火车站的。
妈妈安然无恙地回来了。
这是清没有想到的。
也许是吉人天相吧。清很高兴,原来事情也可以有转机。
十六岁那年,清和珀爱上了同一个男孩。
确切地说,是喜欢。
两姊妹都知道对方的心意,但都没有说破。
甚至还约好一起逛街血拼。
清知道,珀趁自己上厕所时候买的那瓶KENZO的香水是送给他的;珀也知道,清借口去上厕所悄悄买下了那件新款NIKE的男装T恤。
姐妹俩挽着手,心照不宣。
过斑马线的时候,清蹲下去系鞋带,珀站在她前面。就在她站起来的一瞬间,赫然看到姐姐肩膀上不知何时站着一只黑色的乌鸦。
乌鸦黑亮的眼珠矍铄着狡黠的光。
“清,绿灯亮了,快走吧!”
清叫了一声:“姐……”
珀一脸茫然地回头:“怎么了?”
“没事。”清想了想,她暗自拉开了自己和珀的距离。
没想到姐姐快步走了回来,往她肩膀上一按:“清,我没想到你会选他而不选姐姐。”
清一愣,停在了马路中央。她扭头一看自己的肩膀,竟然站着那只黑乌鸦,而姐姐的肩头空无一物!
珀的微笑带着一丝痛苦,快步走到街的另一头。
清从未感觉到如此惊恐,她飞快地跑过斑马线,总算舒了一口气。
珀站得离她远远的,眼神冷冷的。
“珀,你……”
“你以为自己能看到乌鸦很了不起是吗?但我能随心所欲地转移它。”珀的声音冷傲且不屑。
清还想辩解什么,路边写字楼上的一整块玻璃飘落下来以不经意的方式,轻轻地削掉了她的脑袋。
乌鸦,飞走了。
㈡ 文笔好的高质量古耽小说都有哪些
1、古风耽美文《藏妖》。
《藏妖》是从一个废柴皇帝开始说起的,皇帝名字叫做古幽,明明是一个皇帝,却生的倾国倾城,貌美如花,而且还被自己皇叔喜欢上了,皇叔为了占有它,决定带兵起义,推翻了皇朝,可是在攻占皇城的那一天,皇帝古幽自焚而死。自此故事展开。
3、《庶子难为》
作者:九兮
简介:现代中医师安彦墨穿越到古代一个小娃娃身上,大家族里的宅斗一场又一场的上演。续弦太太想铲除正妻之子安彦宁,以及姨娘之子安彦墨,原本打算利用安彦宁年幼,跟安彦墨鹬蚌相争。却没想到,兄弟俩结成联盟,干掉续弦太太。“墨墨,我喜欢你。”安彦宁。安彦墨亲了安彦宁一口,“还好你不是我亲哥,那我娶你。”标签:强强,甜,伪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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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6.07.15 随笔《我等你到三十五岁》
土豆网有广播剧《我等你到三十五岁》《浮生六记》
一、《狐妖》
文案:
\"风剑!\"我大喊,左手结印凌空后翻,一道有形无质的风剑发出凌厉的破空声飞向追兵。
前面几人倒也乖觉,见来不及闪躲,一急之下,扑向地面,方免去了穿心之灾。后面的人就没有如此好运,风剑从前胸刺入,后心刺出,竟开了个透明窟隆,红艳艳的血喷洒而出。风剑去势不停,一连刺穿了四五人才消散于空气中。其余地追兵看到此景,不由得都放缓了脚步,怕靠得太近,成为我剑下之鬼。
我要的就是这一刻的犹豫,脚尖一点,飞向路旁树林,借着树枝的弹力,几个起落,已经将他们抛下。远远地,还听得到那些追兵虚张声势的喊叫声。我心中暗笑,自从三月前被打伤后,以我的功力,也只能放出一次风剑,如果他们继续追,就只能各凭本身功夫了。也幸好追兵里并没有什么好手。
二、《但愿人长久》
文案:“喂!”听到钟声响起,小雨快手快脚地收拾起课本,抢前几步搭上谢宁肩头,“今晚去看电影怎么样?” “好啊。”谢宁答得很是漫不经心。
小雨恼了,拉了拉他的头发,“这么敷衍,想什么呢?”
“没,”谢宁像是回过神,转头笑了,“是去活动中心,还是去北方餐厅?”
小雨难以取舍,“活动中心有《魂断蓝桥》,北方有《银翼杀手》,我两个都想看怎么办?”
“还看《魂断蓝桥》?你都看了三遍了,还看不够?”
“没办法!”小雨也很苦恼,“百看不厌。”还待再说,眼角扫过一个瘦瘦高高的人影,忙转头看,与一个人打了个照面,蓝色长袖T恤,橙黄休闲裤,“lucky!”小雨暗道,忽然推了谢宁一把。谢宁猝不及防,身不由己向一边倒去,正撞在瘦高人影的身上。
“对不起,”小雨跑上去扶起了谢宁,对着瘦高人影又是鞠躬又是道歉。
“没关系!”瘦高人影点点头,走了,很快便溶入了人流中。
三、《惘然劫》
文案:
为救母命,许下诺言,以命交换。丁少言自己也不明白什么时候自己的一颗新已经遗失在五爷的身上了。丁家祖训是能者居上,在五爷和八爷的夺位之争中,五爷的借刀杀人证明了他没有相信过任何人,面对这样的事实叮少言请五爷完结自己的承诺……
四、《宿命》
文案:
当汤姆终于看圣加仑修道院守夜的烛火时,天正下着瓢泼大雨,四周一片漆黑,冰冷的雨水在他后脑勺汇成了小溪流进了上衣再从裤管流出去,带走了身体全部的热量,雨伞早已被他毫不留情的丢弃,即使是留着也没什么用处。拖着几乎与腰齐高的陈旧皮箱,在年久失修的石板路艰难地向前走,不时遇到坑坑洼洼,皮箱也跟着一颠一颠,更增加了行进的难度,好几次险些脱手。
下午三点时到达了这个位于西南的边陲小镇,它有个并不吉利的字,名叫墓碑石镇。美国建国时间短,这里也称得上是古迹了。十九世纪的中叶,这儿还是一片荒芜的山地。有一个名叫沙福尔乐的退役军人,向别人述说他的梦想:"我不想去阿拉斯加淘金,我想到南边去找金矿。"当时的淘金者都认为他在做梦,因而嘲讽他说:"你哪里是去找金矿,分明是想去找死,到那儿你挖出来的,将会是你的墓碑石。"后来,这个开拓新路的人,当真在这块地方挖出来黄金,并开掘成了一座简陋的金矿,人们难忘第一个来这里的淘金者的功勋,"墓碑石"就成了这个小镇的名字。
稍做休息,用过了晚饭,汤姆打听好修道院的方向就出发了,没想到半路会下起大雨。
五、《三人行》
文案:
融融春意,风和日丽,正是出游的好天气,沉睡了一个冬季,刚刚破土而出的嫩黄色小小草芽也趁着这个机会探出头来,正要舒服地伸个懒腰,忽然被一阵粗鲁的笑声惊动了。
厚底官靴重重地践踏过来,将小草碾进了土里,一个足有两百多斤重的胖子迈着罗圈腿在前引路,两旁还有两个家丁替他捧着那个犹如十月怀胎大得出奇的肚子,以免老爷重心不稳。等他艰难地回过身,那两个家丁只得以老爷为中心跟着转了一圈。那肚子随着三人的脚步一上一下地荡漾着。
胖子对着身后十来个年青男女笑道:“俺们这安阳城实在是没啥好玩的,各位小姐少爷都是久经风尘阅人无数,见多识广,想必也是很不以为然。”虽然他口里说着“没啥好玩的”,可是眉宇间却是十分的自傲。
人群中有压低的嗤笑声传来,最前面一个二十来岁的年青人一抱拳,顺着他的语意道:“王知县这可是痴人说梦了,安阳城风景宜人天下闻名,我等佩服得五体投地,怎会不以为然。所谓王婆卖瓜,王公也不必过于自谦。”
王知县皱起了眉,“痴人说梦”是什么意思?但“不必过于自谦”这句是懂的,是大大的好话,想到此处,笑道:“李公子真是会说话,俺儿子要是像你一样,俺也就不必辗转反侧,头发都白一半了。”
旁边有人“咦”的一声,惊讶道:“这句话他说对了。”
六、《浮生六记+我等你到三十五岁》
【文案】
这篇文是自传性质的随笔,文笔细腻清丽,作者著有带自传性质的《浮生六记》、《我等你到35岁》等文章及《妖狐》《但愿人长久》《惘然劫》(有出书版)等耽美小说。《浮生六记》记述的是南康与其男友在一起时候的生活点滴。《我等你到三十五岁》是南康与男友分手后,表示愿意等男友到三十五岁而写。
从《浮生六记》中的俏皮口吻到《我等你到35岁》中无奈的忧伤,我们可以发现这条路上他走得很伤。相恋7年的男友结婚了,南康大人选择了自杀,为感情划下一个句号。“我永远到不了35岁,所以,我会永远等你”。不是都说,谁先陷进感情,谁用情至深,谁付出的代价就越大的。不知道还有什么是比生命更大的代价!我想,既然南康大人会这样做,一定是自己想过了很多很多,不知道他有没有那么一霎那的后悔。也许南康大人对不起很多人,对不起生他养他的父母,对不起疼爱自己的姐姐们,对不起一直支持他的读者,但他至少对得起自己,对得起自己的心,对得起自己的感情。到最后,他删除了手机中除了家人外的所有信息,至死保护着爱人。
愿使岁月静好,现世安稳。
要文包吗
㈣ 哑甜甜【短篇小说】
哑甜甜【短篇小说】
亚宁
一天,我无意中翻出了童年时候的一本书,从中捡出一幅粗糙白纸上的意像派的画作。画中的星星很大,却呈绿色,天空很黄,飞满了奇形怪状,梦一般的生物,风像起伏的音乐线谱,一会向上吹起,一会向下垂落,月亮是红色的,弯成一芽,像个恼了表情的小嘴,太阳是十二棱体,远山像一堆刀戟剑林,却呈紫色,小路像一条皮筋,被看不见的手甩出了七拐八绕的形态。
这样一幅看上去很童稚的画,一下子吸引了我全身心的注意力,记忆在回忆中复活出了一个精灵一样的女孩子——哑甜甜。她淡出我的脑海差不多有二十多年了,但却并没有就此消失,而是藏身在我大脑的某个神经的末梢,等待着这幅画的激活,然后便像个电脑病毒一样,很快就繁殖出无数的影像,纷呈在我的脑海里,令人不能平静下来。没办法,我只能把她,这个精灵的童年伙伴写出来,让她重生在这篇小小的小说中。
哑甜甜和我是同年出生的,她是六月,我是十一月。我们还出生在同一个村子,村名叫一碗村。不同的是,哑甜甜的母亲在沙畔地里劳动,觉得肚子痛,跑到了附近的一处沙湾子里,蹲着身子就生下了她。而我是出生在土炕上的,是在母亲准备十足的时候,来到了这个世上的。还有,哑甜甜不是呱呱坠地的,因为她生来就是哑巴。哑巴的出生除了母亲的呻吟外,一切都是静悄悄的。不像我,出生时让母亲受了好大罪,出生后爱哭,而且哭声响亮,就跟吹号一样。
哑甜甜的名字是我母亲给起的,因为她的头发爽如春天的垂柳,小脸蛋圆圆的,就跟秋天成熟的苹果,一笑还有两个小酒窝;她的一双大眼睛深不见底,而且每一只眼里,都有两个白如米粒大小的瞳仁。令人称奇的是她罩在眼睛上的睫毛,又长又密,排列的非常好看。还有,她的小嘴红红的像两片花瓣,除了吃饭时张开外,连笑的时候,都是紧抿着的。
这样一幅脸盘,这样一双眼睛,这样一张乖巧却不能说话的小嘴,让谁见了都夸说,这孩子,生得真甜呐。其实,哑甜甜真正的甜是她的无声的笑,那是用眼睛表现出来的。因为一笑,她的两只眼睛就往出飘一朵朵白色的云。我后来为此大伤脑筋,可就是搞不清为什么。为此,我问过母亲。母亲说那是眼睛的反光,把天上的云给映进去了。我不相信,甜甜在屋子里的时候,我故意逗她笑,结果还是看见了一朵朵白色的云往出飘。我再给母亲说,母亲也就看出来了。灵机一动的母亲,就给原被人们叫成哑女的她,起了个甜甜的名字——哑甜甜。
哑甜甜的父亲和母亲,都是村里最老实的农民,他们有五个孩子,甜甜最小,是唯一的女儿。要说她的父母亲,长相都很苦,实在没什么可形容的。她的几个哥哥,长相也都或像父或像母,只有她哪个都没有随,自成一副仙童儿一般的相貌。这真是不可思议的变异。
我们家和哑甜甜家是距离最近的邻居,我们两个又是同龄,从小玩在一起。好像母亲说过,我呀呀学语时,甜甜的母亲抱着她来串门。我们抱在一起耍,我呀呀着好高兴,甜甜也很高兴,只是紧抿着嘴,用脸蛋和眼睛笑。当时我们太小了,谁也不明白两位母亲,一个在一旁叹息,一个在一旁劝慰。这是我后来凭母亲的话,在想象中记忆下的一幕情景。我把它当作了自己的记忆。
幼小的经历因为幼小而简单。等到我们都长到了六岁的时候,村里传染开了一种病,十有八九的孩子都没能幸免。好在这病不要人命,只是让人流鼻涕,发烧,犯糊涂。家长们不知道啊,那个急啊,纷纷领着孩子到公社的卫生院去看病。大夫一量体温,好家伙,全都是高烧。
甜甜的体温也一样,高达四十二度。可她不同于我们,就跟没事人一样,在医院里绕着我们的病床跑来跑去。大夫们很奇怪,大人们一交流,把甜甜隔离起来观察,发现她除了体温高以外,一切都很正常,也不见有流鼻涕,犯迷糊的症状。大夫们站在一起议论纷纷,最后啧啧称奇,允许大人把她带回村里了。
传染病过去了,恢复了活力我们都回了村子,公社卫生院特意派了大夫,来村里搞治疗后观察。我们每天都要被量体温。结果是大家都处于正常状态了,只有甜甜仍然是“高烧”不退。也因此,甜甜的名字,一度被人们窜改成了她的体温:“四十二度”。等到传染病彻底过去了,大家又可以在一起耍了,甜甜的名字也就又被重新叫了回来。
俗话说十聋九哑,甜甜的哑也伴着耳聋,可是她有一双神奇的眼睛,我们所学到的东西,她应该是听不到的,但她啥都能学会,有时比我们理解还快。只是她所理解的,有多少是正确的意思,有多少是一种想当然的反映,这却是个最后也没能沟通了解的疑问。
春天里,我们一群孩子,在队里的场院里玩泥巴。泥巴的泥都是从场院一角的一块湿地上挖来的。我们捏小泥人,捏大马车,捏公鸡,捏猪捏牛。这是甜甜最爱玩的游戏,因为她捏得比谁都像,只是动物的眼睛都有三只,腿也多了两条。我们笑话她捏错了,她也不争辩,因为不会说话,也听不见我们的话。我们几个男孩子捏得没了兴趣,就把泥巴捏成窝头状,然后在干硬的地面上甩炮。谁甩的炮声音最响,裂口大,谁就能赢对方的一块泥巴过来。我们乐此不疲,等到都累的不想玩了,过来再看,甜甜把我们捏得四不像的东西,都给一一认真的修补过了。我们高兴地拿着泥人泥马回家,晒到自家院子的太阳底下,直到干硬起来。大人们看见我们的作品,都夸捏的像。我们自豪,心里也有点小鬼头,这都要归功于甜甜的巧手的功劳。
再长大一点的时候,我们的活动范围逐渐扩大,也开始承担起一定的家务了。我们经常要提着用柳条编成的筐子,到沙漠里拾柴禾。这种差事往往也是我们最自由,最感快乐的时候。大家把鞋脱了,在松软的沙丘上欢奔乱跳,玩打沙包,顶拐子,传电……。
甜甜虽然有残疾,要说玩起游戏来,没有她不会的,而且反应比正常的孩子还灵敏,往往我们都失败下来,她还在场子上,像个超人一样奔跑着。她的这种本领惹得谁都想要她,有时又都反对她参与。对大家小心眼里的反应,甜甜很敏感,往往适可而止,也就惹不起大家的意见。
在沙漠里,我们能抓到一些爬虫,比如多条腿的黑甲虫,长尾巴的小蜥蜴,有时还能逮到刺猬。对逮到的那些小爬虫,我们有的栓一根细绳,用沙土活埋起来,看它们怎么往出爬;有的摘一根带勾子的刺,扎在身体尾部上,让它们在沙土上绕圈子犁地。每当这种时候,甜甜想反对,又无从表现,只好躲到一边去。等大家玩过了,散开到沙漠里拣柴禾,她会绕回来,把那些受了刑还活着的小虫子,从我们留下的残害中解脱出来。
甜甜还有一个爱玩的游戏,就是在沙漠里挖小水渠,把水引到了一片低洼地带,然后看着欢快的小水顺着自己挖出的小渠道流淌,高兴的跳来跳去。这种游戏我也爱玩,但我没有她那么痴迷,往往胡乱地耍上一通,就没了兴致。春天里,村里浇灌农田,水不小心漫灌到了野地里,有很多的小蝌蚪,等不及长大,水就面临着干涸。见到这种情形,甜甜会想方设法,把这些可怜的小东西,送到水多的地方去。这些都是甜甜最女孩子的一面。
我们一天在外面风吹日晒,一个个皮肤都变得像泥人一样粗糙毛草,连几个女孩子也一样,独有甜甜,她的皮肤任太阳怎么晒,也不能改变那种生来的白晰。
说起甜甜的白皮肤,那是一种玉一样的青色的白,有种透明的感觉。我们几个坏小子,有一次想让她脱了衣服,看一看她的白身体。只是还没等我们恶作的意念形成,甜甜早躲到远远的方,看着我们不露齿地笑。我们几个面面相觑,商量好等个机会,一定要逮着她看一看才成。
一碗村南面的沙丘边上,有一片四季不干的海子。说是海子,不过是一大片低洼地里的水溏。水溏的水,多为雨水和农田浇灌后退流进去,日久天常畜积形成的。我们脱光衣服下了水,甜甜在水溏边上走来走去,想下来,又怕我们对她不怀好意。
太阳好晒人啊,水里的清凉,让我们玩的不亦乐乎,一时忘了曾有过的念头,也忘了海子里有一块危险的地方水很深。我扎濛子在水里钻,一不小心脚够不着水底了,着急中间,双手乱扑腾,喊出一句话,灌了两口水后,就沉在了水里。和我一起玩的几个孩子,都吓得跑出了水溏。还在溏边走来走去的甜甜,却一下子冲进了水里,窜到了我溺水的地方。
我是怎么被甜甜救出来的,全都是事后听大家说的。有说甜甜在水里和我一样不见了,过了一会才举着我浮在水面上的;说我当时都已经死了,是甜甜连拉带抱,把我救到水边的草地上。几个伙伴看见我死了,都吓得跑了。只有甜甜守着我,一直等我吐了一通后醒过来。
甜甜成了我的救命恩人,母亲听说后,就更喜欢甜甜了,特意扯了一块花布料,给甜甜做了一身衣服。试衣服的时候,我在外屋,母亲和甜甜在里屋。甜甜脱光了衣服,没一丝血色,玉一样白的小身体,让母亲都有点惊讶,发呆了片刻,才想起了正事。我从门缝中,看见了甜甜的白。
甜甜从没学过游泳,就敢下水救了我的命,自己完好无损。这让我们都感到奇怪,问她是怎么回事?甜甜自然什么也说不出来,只是甜甜的笑,一双小酒窝,两只大花眼,用我们老家的话,那是美太了。
在梦里,我跟甜甜交流过,我问她从来也没下过水,咋就会游泳了?甜甜说因我是一条鱼啊。甜甜原来的声音真好听,像海中的贝壳串成的风铃的脆响。我说你为什么那么爱画画?甜甜说因为我就是别人画出来的啊。这是什么意思呢?我一想,就把梦给想醒了。醒了的我还是不理解梦里甜甜说的话。
后来,我们到邻村晚上去看电影,看完后往自己村子走。那可是伸手不见五指的黑啊。领着我们的是两个大一点孩子。大家走着走着,竟然在过一片树林子时迷了路。甜甜跑在前面,拦住了领路的大孩子,又不会说话,只是揪着要他往另一边走。大孩子不听,坚持领我们往自认为对的方向走了。结果,越走越觉得不对,越离一碗村远了。甜甜没办法,只好拉着我的手,跟着走。
人迷路那是一种很奇怪的事情,不要说是晚上了,就是在大白亮天,都好像是意识走入了一种错觉,明明向东走着,最后却成了北方,有时完全是相反的方向。我们在黑暗里绕啊绕,能看到一碗村的灯光,可就是怎么也走不到自己的家。领路的大孩子说我们跟上鬼了,大家吓得毛骨悚然的。
大家深一脚浅一脚走着,不是碰在了树杆上,就是跌到了土塄子底下,把脚弯给闪了。甜甜拉着我,她好像能看到前面的情况,好几次我们都从障碍物前绕开了。我平时胆很小,总是服从别人的意志,听别人的话。甜甜的表现,让我大起胆子提议,说咱们还是跟着甜甜走吧,她好像能看见路的。
领路的两个大孩子也是鬼迷心窍了,仍然坚持领着我们往前走,又绕了一大圈,又重新回到那片碰人的树林子,原来还能看见的村里的一两盏灯光,也全都不见了。到了这个时候,我的意见才开始起作用了。大家手拉着手,跟着甜甜在黑暗里紧张地走了一会儿,就摸到了村口的那棵大柳树了。
到了上学的年龄,我们都背上了书包,进了大队的完小念书了。甜甜因为又聋又哑,被学校拒之门外了。她很着急,只是所有的努力都很徒然。为此,我很长一段时间,没有看到过甜甜的笑。
上了学后,我就有了书本和铅笔,有了本子,学会了读书识字,能算出三加二等于五的运算题了。甜甜不能跟我们一起上课,她就不能懂得我们所学的东西。奇怪的是我放学回来,甜甜看着我写作业,翻着我的课本,装模作样读得挺认真的样子。我笑话她,她不服气,要过了本子,居然照猫画虎地写出了书里的字,而且写得比我的还端正,就是无法连接成句子。我把她写得字念出声来,甜甜认真地看着我的嘴,也一张一张的,就是没声音。这是没办法的事情。
我送给了甜甜半根铅笔,还有一个图画本。甜甜便不再写字了,开始了着迷一样的画画。她先是把我课本里的插图全模访着画过了,就开始画现实中的东西。没多久,甜甜的画艺就突飞猛进,能给我画像了,而且画的很像。令我不满意的是,她画的我,居然也像捏那些泥马泥牛一样,除了脑门上多了一个眼睛外,连手上、脚上都给画上了眼睛。我指给甜甜错误的地方,她不管,只是盯着我甜甜的笑。
把我送的本子画满了,也把我送的铅笔画没了,甜甜就在沙土上画,在院子里的硬地上用树枝画,在墙上画。没有可画的地方时,她就坐在那里拿着根小棍,在空中或者是水中乱涂乱画。这种空画,任谁也看不见是什么东西,但甜甜能看见,且画的比纸上还认真专注。
甜甜的画内容无所不有,但都跟现实中的真实有出入。比如她画的太阳,不是园的,而是有十二根线条圈成的棱体,包括了许多小小的眼睛一样的点,喷射的阳光则像披卷着的头发。再比如,她画的房子和树,都有人一样的手伸出来。她对着一块镜子的自画像,眼睛不是长在头上,而是在身体的四面八方,互相有波浪一样的东西连接着。天知道她那来的这些胡思乱想。
到二年级的时候,我虽然有了一盒十二色的蜡笔,可绘画水平,与甜甜早不能同日而语了。甜甜也想要彩色蜡笔,可她妈妈有病了,她的大哥结婚了,家里没有钱买。
甜甜问我借彩笔,我那时真小气,说什么也不借给她。甜甜破天荒的当着我的面哭了,那眼泪好大,晶晶亮,硬的像珍珠一样,跌到地上打两个滚,才渗掉了。我吓坏了,忙忙的把所有的蜡笔,全给了她。甜甜却没有要,破天荒地生着气走了。
甜甜开始自己制作色彩,黑色用锅底的柴灰,赤橙黄绿青蓝紫,她都用野外的花草枝叶的汁来代替。只是她取得的这些色彩,没办法保存,有的很快就变质不能用了。只有红色,有一回她是用的自己的血代替的。
母亲知道了我的小气后,讲了那年甜甜救我命的事。我把蜡笔送给了甜甜,还送了一个新发的图画本。甜甜接受了,早忘了我先前拒绝她的伤心,笑的那个灿烂啊!她当着我的面,第一次用彩色蜡笔,画出了一个蓝色的我,又画出一个红色的她。我们有无数双手,有拉在一起的,有举在空中的,还有指向前方的。这一回,她没有画那些怪里怪气,跟妖精一样多的眼睛。
一碗村东边的铁路修好了,火车跟着开了过来,我们一群孩子大着胆子去看。甜甜也跟着,一双毛花眼,荡出了五颜六色的光泽。这是我从侧面看到的,绕到她的前面再看,一切都正常了。我决定一探她的眼睛的奥秘。
回到家里,甜甜很兴奋,绕着我想用蜡笔。我又为难她,提出要查看一下她的眼睛。甜甜很害怕,我越想看,她越闭的快,闭的紧。没办法,我只好动手,用手指把她的眼皮剥开来。天哪,甜甜的眼睛原来真的是七色的,会随了周围的光线变化,随了她的兴奋程度,一会儿呈蓝色,一会儿呈绿色,一会呈黄色,像个晃动的万花筒一样。
我被自己的发现震惊了,赶紧找了个镜子,自个对着看了半天。我的眼睛里,除了黑眼珠外,怎么也看不到别的颜色。我拉了甜甜一起照镜子,我们的眼睛又都一样了。
对于甜甜的眼睛,后来我又发现了新密秘。原来她能在黑暗中看见东西。这是个偶然的发现。我在灯下写作业,甜甜在灯下画灯,画我。突然没电了,我骂了一句脏话,躺下来睡着。甜甜却没反应,只管在黑暗中用蜡笔继续画着。等母亲点亮了煤油灯,甜甜的画已经完成了。
我大惊小怪嚷嚷开来,母亲也是一脸的狐疑。甜甜看着我莫名其妙,眼睛放出荧荧的亮光。
甜甜的身上有太多异样的现象,最属我知道的多。母亲不让我乱说,我把这天大的密秘,硬是压在了心底。我却管不住自己的好奇心,长长要搞些对甜甜欲擒故纵的试验。结果发现,甜甜确实有一双夜视的七彩的眼睛,她看到的世界的颜色,跟我看到的不一样,可以说完全是错乱的。
甜甜用她有别于正常人的色感,画出了蓝色的太阳,红色有天,绿色的风,黄色的云。她画出的向日葵,花盘很小,叶子奇大。她画的月亮是紫色的,夜晚的星星也是紫色的,且这些颜色都不固定,常错乱地变来变去。我有时跟甜甜认真,母亲教育我说,甜甜是个很不幸的孩子,她爱怎么画就让她画去。
甜甜用超出常人的想象力,把自己画成了火车头,拉着长长的车箱,箱上面站着各种样子的人和动物。围绕着自己的火车,甜甜画出了能飞的老母鸡,会飘游的大肥猪,长翅膀的船,在天空中开花的仙女,还有铁皮的圆房子,周围全是星星。对了,她还画出过后来才有的电视机,虽然有点抽象,可确实是那么回事。
十二岁那年,甜甜的母亲老毛病又犯了,常常的心口痛,针扎一样。她爹请了医生来给看病,吃了好多的药不起作用,家里欠了一屁股债。村里的老年人就认为应该讲点迷信。
邻村的一个神婆被甜甜的父亲请到了家里,又是烧香,又是贴纸,又是挂线捻针,折腾了好几天。甜甜母亲的病不见轻,反而加重了,有生命危险。神婆下不了台,就装神弄鬼,说甜甜是个鬼胎转世,是她妈妈的克星,除非送了人,或者……。
甜甜对自己的命运好像有预感,她没等神婆说了那想法,就跑到我们家来躲藏。甜甜的三哥过来,用强力把她拘了回去。被拘回去的甜甜,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被神婆又是灌符水,又是用尿水浇,还用针扎。她除了用那单薄近于透明的身体进行挣扎外,发不出一点声音。
甜甜被神婆领走了,她母亲的病也是奇怪,过了一天心口就不痛了。一家人由此认定,神婆所言是真的,也就对甜甜的失去,没了那份最初时的心理不忍了。
过了几天,甜甜母亲的心痛毛病又犯了,甜甜三哥准备去找神婆。他还没走出村口,迎面碰见神婆,说本来都给甜甜找了一户好人家,她却在昨天晚上偷跑了。神婆问人是不是跑回来了,还吓唬说要是人回来,那你们家的大人肯定会死的。全家人一时四散开来寻找,最后在自己家的羊圈里找到了抱束成一卷的甜甜。
数九寒天啊,可怜的甜甜跑回来,不敢进家里,躲在羊圈中取暖,最后还是被冻死了。甜甜的七彩的眸子紧紧的闭上了,还有那些错乱色彩涂出的奇思妙想的世界,从此也跟着消失了。
这是一件悲惨的事,当事的神婆怕被追究责任,甜甜的父母也觉得有愧于女儿的死,把甜甜的尸体悄悄的盛放在家里的一口大箱子里,在野外打了一个坑草草的下葬了。说来也巧,甜甜下葬的地方,正是她母亲生下她的那处沙湾子里。
第二年暑假,我和几个伙伴到沙漠里拾柴禾,无意中来到了甜甜的小墓堆前。墓堆几乎被春天的风吹得看不明显了,周围长满了野草。令人醒目的是墓堆上,长着几簇蓝色的花草,微风吹过,每一朵盛开的小花,都像似甜甜会说话的眼睛。这时,我才对伙伴们讲出了甜甜的传奇。他们听了都有点紧张,其中的一个坏小子,还吓唬说大家快跑,哑甜甜又活过来了。
哑甜甜虽然有很多的灵异之处,但人死不能复生,她自然不会再活过来的。可她却走入我的梦里来。梦里的甜甜,睁着那双眼睫长长的好看的大花眼,我们坐在沙丘上,看着蓝色的长满了小眼睛的太阳,悬浮在一片红色的汪洋上,迎面吹来了绿色的长风。
多年之后,我见识了很多抽象派画家的作品,不由的联想到了甜甜曾画过的画,他们之间不完全相同,难道就不完全相通吗。还有她绘画的天赋,可以说完全是超感知的表现。我甚至想过,人类自以为条理的这个世界,不过是我们自以为是罢了。否则,如何来解释甜甜在绘画上的灵异的表现呢?
后来,我想明白了,甜甜听不见这个世界中的声音,说不出她认知的话,但她生命中的灵性,如山涧中的风,总有流通的去处。正因为如此,她也就不会受正常人成为教条的所有内容的影响,完全是凭着生命最原始的情态,来感受这个也许与真正存在完全背离的世界。绘画是她表达的惟一、也是最真实的方式。可惜,她留给这个世界的画作仅此一幅,其它的都不知散失到什么地方去了。
写成了这篇小小说,收起了甜甜仅存的画作,我长长的叹息了一声,为逝去了久远的哑甜甜默默地祈祷,愿她小小的在天之灵,能享受到上帝造人时所赐以的全部仁爱与健全,永远葆有那双七彩双瞳、长睫如帆的漂亮眼睛。更愿她灵异的画笔,永远不辍于自己对美的独特发现之前。
㈤ 宝贝儿的契诃夫短篇小说
契诃夫1899年作品
原文:
《宝贝儿》
退休的八品文官普列勉尼科夫的女儿奥莲卡①坐在当院的门廊上想心事。天气挺热,苍蝇老是讨厌地缠住人不放。想到不久就要天黑,心里就痛快了。乌黑的雨云从东方朝这儿移动,潮湿的空气时不时地从那边吹来。
库金站在院子中央,瞧着天空。他是剧团经理人,经营着“季沃里”游乐场,借住在这个院里的一个厢房内。
“又要下雨了!”他沮丧地说,“又要下雨了!天天下雨,天天下雨,好象故意跟我捣乱似的!这简直是要我上吊!要我破产!天天要赔一大笔钱!”
他举起双手一拍,接着朝奥莲卡说:
“瞧!奥尔迦·谢敏诺芙娜,我们过的就是这种日子。恨不得痛哭一场!一个人好好工作,尽心竭力,筋疲力尽,夜里也睡不着觉,老是想怎样才能干好,可是结果怎么样呢?先不先,观众就是些没知识的人,野蛮人。我为他们排顶好的轻歌剧、梦幻剧,请第一流的讽刺歌曲演唱家,可是他们要看吗?你当是他们看得懂?他们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戏哟!给他们排庸俗的戏就行!其次,请您看看这天气吧。差不多天天晚上都下雨。
从五月十号起下开了头,接连下了整整一个五月和一个六月。
简直要命!看戏的不来,可是租钱我不是照旧得付?演员的工钱不是也照旧得给?“
第二天傍晚,阴云又四合了,库金歇斯底里般地狂笑着说:“那有什么关系?要下雨就下吧!下得满花园是水,把我活活淹死就是!叫我这辈子倒霉,到了下辈子也还是倒霉!让那些演员把我扭到法院去就是!法院算得了什么?索性把我发配到西伯利亚去做苦工好了!送上断头台就是!哈哈哈!”
到第三天还是那一套。……
奥莲卡默默地、认真地听库金说话,有时候眼泪涌上她的眼眶。临了,他的不幸打动她的心,她爱上他了。他又矮又瘦,脸色发黄,头发往两边分梳,用尖细的男高音说话,说话时撇着嘴。他脸上老是带着沮丧的神情,可是他还是在她心里引起一种真挚的深情。她老得爱一个人,不这样就不行。早先,她爱她爸爸,现在他害了病,坐在一个黑房间里的一把圈椅上,呼吸困难;她还爱过她的姑妈,往常她姑妈每隔两年总要从布良斯克来一回;这以前,她在上初级中学的时候,爱过她的法语教师。她是个文静的、好心的、体贴人的姑娘,目光温顺、柔和,身体十分健康。男人要是看到她那丰满、红润的脸蛋儿,看到她那生着一颗黑痣的、柔软白净的脖子,看到她一听到什么愉快的事情脸上就绽开的天真善良的笑容,就会暗想:“是啊,这姑娘挺不错,……”就也微微地笑。女人呢,在谈话中间往往会情不自禁地,忽然拉住她的手,忍不住满心喜爱地说:“宝贝儿!”
这所房子坐落在城郊的茨冈居民区,离“季沃里”游乐场不远,她从生出来那天起就一直住在这所房子里,而且她父亲在遗嘱里已经写明,这房子将来归她所有。一到傍晚和夜里,她就听见游乐场里乐队的奏乐声,鞭炮劈劈啪啪地爆响,她觉得这是库金在跟他的命运打仗,猛攻他的大仇人——淡漠的观众,她的心就甜蜜地缩紧,她没有一点睡意了。等到天快亮,他回到家来,她就轻轻地敲自己卧室的窗子,隔着窗帘只对他露出她的脸和一边的肩膀,温存地微笑着。……他向她求婚,他们结了婚。等到他挨近她,看清她的脖子和丰满结实的肩膀,他就举起双手轻轻一拍,说道:“宝贝儿!”
他幸福,可是因为结婚那天昼夜下雨,沮丧的神情就始终没有离开他的脸。
他们婚后过得很好。她掌管他的票房,照料游乐场的内务,记帐,发工钱。她那红润的脸蛋儿,可爱而天真、象在放光的笑容,时而在票房的小窗子里,时而在饮食部里,时而在后台闪现。她已经常常对她的熟人说,世界上顶了不起的、顶重要、顶不能缺少的东西就是戏剧,只有在戏剧中,人才能获得真正的享受,才会变得有教养,变得仁慈。
“可是观众懂得这层道理吗?”她说,“他们只要看滑稽的草台戏!昨天晚场我们演出《小浮士德》②,差不多全场的包厢都空着;要是万尼奇卡③和我换演一出庸俗的戏剧,那您放心好了,剧院里倒会挤得满满的。明天万尼奇卡和我准备上演《俄耳浦斯在地狱》④。请您过来看吧。”
凡是库金讲到戏剧和演员的话,她统统学说一遍。她也跟他一样看不起观众,因为他们无知,对艺术冷淡。她参加彩排,纠正演员的动作,监视乐师的行为。遇到本城报纸上发表对剧团不满的评论,她就流泪,然后跑到报馆编辑部去疏通。
演员们喜欢她,叫她“万尼奇卡和我”,或者“宝贝儿”。她怜惜他们,借给他们少量的钱。要是他们偶尔骗了她,她只是偷偷地流泪,可是不向丈夫诉苦。
冬天他们也过得很好。整个一冬,他们租下本城的剧院演剧,只有短期间让出来,让给小俄罗斯剧团,或者魔术师,或者本地的业余爱好者上演。奥莲卡发胖了,由于心满意足而容光焕发。库金却黄下去,瘦下去,抱怨亏损太大,其实那年冬天生意不错。每天夜里他都咳嗽,她就给他喝覆盆子花汁和菩提树花汁,用香水擦他的身体,拿软和的披巾包好他。
“你真是我的心上人!”她抚平他的头发,十分诚恳地说,“你真招我疼!”
到大斋节 ⑤,他动身到莫斯科去请剧团。他一走,她就睡不着觉,老是坐在窗前,瞧着星星。这时候她就把自己比做母鸡。公鸡不在窠里,母鸡也总是通宵睡不着,心不定。库金在莫斯科耽搁下来,写信回来说到复活节才能回来,此外,他还在信上交代了几件有关“季沃里”的事。可是到受难周⑥前的星期一 ,夜深了,忽然传来令人惊恐不安的敲门声,不知道是谁在使劲捶那便门,就跟捶大桶似的——嘭嘭嘭!睡意蒙眬的厨娘光着脚啪嗒啪嗒地踩过水洼,跑去开门。
“劳驾,请开门!”有人在门外用低沉的男低音说。“有一封你们家的电报!”
奥莲卡以前也接到过丈夫的电报,可是这回不知什么缘故,她简直吓呆了。她用颤抖的手拆开电报,看见了如下的电文:伊凡·彼得罗维奇今日突然去世星期二应如河殡葬请吉示下。
电报上真是那么写的——如河殡葬,还有那个完全讲不通的字眼“吉”。电报上是歌剧团导演署的下款。
“我的亲人!”奥莲卡痛哭起来。“万尼奇卡呀,我的爱人,我的亲人!为什么当初我要跟你相遇?为什么我要认识你,爱上你啊?你把你这可怜的奥莲卡,可怜的、不幸的人丢给谁哟?
……“
星期二他们把库金葬在莫斯科的瓦冈科沃墓地;星期三 奥莲卡回到家,一走进房门,就倒在床上,放声大哭,声音响得隔壁院子里和街上全听得见。
“宝贝儿!”街坊说,在自己胸前画十字,“亲爱的奥尔迦·谢敏诺芙娜,可怜,这么难过!”
三个月以后,有一天,奥莲卡做完弥撒走回家去,悲悲切切,十分哀伤。凑巧她的邻居瓦西里·安德烈伊奇·普斯托瓦洛夫,也从教堂回家,跟她并排走着。他是商人巴巴卡耶夫木材场的经理。他头戴草帽,身上穿着白坎肩,坎肩上系着金表链,那样儿与其说象商人,不如说象地主。
“万事都由天定,奥尔迦·谢敏诺芙娜,”他庄重地说,声音里含着同情的调子,“要是我们的亲人死了,那一定是上帝的旨意,遇到那种情形我们应当忍住悲痛,顺从命运才对。”
他把奥莲卡送到门口,和她告别,就往前走了。这以后,那一整天,她的耳朵里老是响着他那庄重的声音,她一闭眼就仿佛看到他那把黑胡子。她很喜欢他。而且她明明也给他留下了好印象,因为过了不久,就有一位她不大熟悉的、上了岁数的太太到她家里来喝咖啡,刚刚在桌旁坐定,就立刻谈起普斯托瓦洛夫,说他是一个可靠的好人,随便哪个到了结婚年龄的姑娘都乐于嫁给他。三天以后,普斯托瓦洛夫本人也亲自上门来拜访了。他没坐多久,不过十分钟光景,说的话也不多,可是奥莲卡已经爱上他了,而且爱得那么深,通宵都没睡着,浑身发热,好象害了热病,到第二天早晨就要人去请那位上了岁数的太太来。婚事很快就讲定,随后举行了婚礼。
普斯托瓦洛夫和奥莲卡婚后过得很好。通常,他吃午饭以前待在木材场里,饭后就出去接洽生意,于是奥莲卡就替他坐在办公室里,算帐,卖货,直到黄昏时候才走。
“如今木材一年年贵起来,一年要涨两成,”她对顾客和熟人说。“求主怜恤我们吧,往常我们总是卖本地的木材,现在呢,瓦西奇卡⑦只好每年到莫吉廖夫省去办木材了。运费好大呀!”她接着说,现出害怕的神情,双手捂住脸,“好大的运费!”
她觉得自己仿佛已经做过很久很久的木材买卖,觉得生活中顶要紧、顶重大的东西就是木材。什么“梁木”啦,“圆木”啦,“薄板”啦,“护墙板”啦,“箱子板”啦,“板条”啦,“木块”啦,“毛板”啦等等,在她听来,这些词儿包含着某种亲切动人的意味。……夜里睡觉的时候,她梦见薄板和木板堆积如山,长得没有尽头的一串大车载着木材出了城,驶往远处。她还梦见一 大批十二俄尺长、五俄寸⑧厚的原木竖起来,在木材场上开步走,于是原木、梁木、毛板,彼此相碰,发出干木头的嘭嘭声,一 会儿倒下去,一会儿又竖起来,互相重叠着。奥莲卡在睡梦中叫起来,普斯托瓦洛夫就对她温柔地说:“奥莲卡,你怎么了,亲爱的?在胸前画十字吧。”
丈夫怎样想,她也就怎样想。要是他觉得房间里热,或者现在生意变得清淡,她就也那么想。她丈夫不喜欢任何娱乐,遇到节日总是待在家里。她就也照那样做。
“你们老是待在家里或者办公室里,”熟人们说,“你们应当去看看戏才对,宝贝儿,要不然,就去看看杂技也好。”
“瓦西奇卡和我没有工夫上剧院去,”她郑重地回答说,“我们是干活儿的人,我们哪儿顾得上去看那些胡闹的玩意儿。看戏有什么好处呢?”
每到星期六 ,普斯托瓦洛夫和她总是去参加彻夜祈祷,遇到节日就去做晨祷。他们从教堂出来,并排走回家去的时候,脸上总是现出感动的神情。他们俩周身都有一股好闻的香气,她的绸子连衣裙发出好听的沙沙声。在家里,他们喝茶,吃奶油面包和各种果酱,然后又吃馅饼。每天中午,在他们院子里和大门外的街道上,总有红甜菜汤、煎羊肉或者烤鸭子等等喷香的气味,遇到斋日就有鱼的气味,谁走过他们家的大门口,都不能不犯馋。在办公室里,茶炊老是沸腾,他们招待顾客喝茶,吃面包圈。夫妇俩每个星期去洗一回澡,并肩走回家来,两个人都是满面红光。
“还不错,我们过得挺好,谢谢上帝,”奥莲卡常常对熟人说,“只求上帝让人人都能过着象瓦西奇卡和我这样的生活就好了。”
每逢普斯托瓦洛夫到莫吉廖夫省去采办木材,她总是十 分想念他,通宵睡不着觉,哭。有一个军队里的年轻兽医斯米尔宁租住在她家的厢房里,有时候傍晚来着她。他来跟她谈天,打牌,这样就缓解了她的烦闷。特别有趣的是听他谈他自己的家庭生活。他结过婚,有一个儿子,可是他跟妻子分居,因为她对他变了心,现在他还恨她,每月汇给她四十卢布,作为儿子的生活费。听到这些话,奥莲卡就叹气,摇头,替他难过。
“唉,求上帝保佑您,”在分手的时候,她对他说,举着蜡烛送他下楼。“谢谢您来给我解闷儿,求上帝赐给您健康,圣母……”她学丈夫的样,神情总是十分端庄,稳重。兽医已经走出楼下的门,她喊住他,说:“您要明白,符拉季米尔·普拉托内奇,您应当跟您的妻子和好。您至少应当看在儿子的份上原谅她!……您放心,那小家伙心里一定都明白。”
等到普斯托瓦洛夫回来,她就把兽医和他那不幸的家庭生活低声讲给他听,两个人就叹气,摇头,谈到那男孩,说那孩子一定想念父亲。后来,由于思想上某种奇特的联系,他们俩就在圣像前面跪下叩头,求上帝赐给他们儿女。
就这样,普斯托瓦洛夫夫妇在相亲相爱和融洽无间中平静安分地过了六年。可是,唉,有一年冬天,瓦西里·安德烈伊奇在场思喝足热茶,没戴帽子就走出门去卖木材,得了感冒,病倒了。她请来顶好的医生给他治病,可是病越来越重,过了四个月他就死了。奥莲卡又成了寡妇。
“你把我丢给谁啊,我的亲人?”她送丈夫下葬后,痛哭道。
“现在没有了你,我这个苦命的不幸的人怎么过得下去啊?好心的人们,可怜可怜我这个无依无靠的人吧。……”她穿上黑色的丧服,缝上白丧章 ,不再戴帽子和手套了。
她不出大门,只是间或到教堂去或者到丈夫的坟上去,老是待在家里,跟修女一样。直到六个月以后,她才去掉白丧章 ,打开百叶窗。有时候可以看见她早晨跟她的厨娘一块儿上市场去买菜,可是现在她在家里怎样生活,她家里的情形怎样,那就只能猜测了。大家也真是在纷纷猜测,因为常看见她在自家的小花园里跟兽医一块儿喝茶,他对她念报上的新闻,又因为她在邮政局遇见一个熟识的女人,对那女人说:“我们城里缺乏兽医的正确监督,因此有了很多疾病。常常听说有些人因为喝牛奶得了病,或者从牛马身上染来了病。
实际上,对家畜的健康应该跟对人类的健康一样关心才对。“
她重述兽医的想法,现在她对一切事情的看法跟他一样了。显然,要她不爱什么人,她就连一年也活不下去,她在她家的厢房里找到了新的幸福。换了别人,这种行为就会受到指摘,不过对于奥莲卡却没有一个人会往坏处想,她生活里的一 切事情都可以得到谅解。他们俩的关系所起的变化,她和兽医都没对外人讲,还极力隐瞒着;可是这还是不行,因为奥莲卡守不住秘密。每逢他屋里来了客人,军队里的同行,她就给他们斟茶,或者给他们张罗晚饭,谈牛瘟,谈家畜的结核病,谈本市的屠宰场。他呢,忸怩不安,等到客人散掉,他就抓住她的手,生气地轻声说:“我早就要求过你别谈你不懂的事!我们兽医之间谈到我们本行的时候,你别插嘴。这真叫人不痛快!”
她惊讶而惶恐地瞧着他,问道:
“可是,沃洛杰奇卡⑨,那要我谈什么好呢?”
她眼睛里含着眼泪,搂住他,求他别生气。他们俩就都快活可是这幸福没有维持多久。兽医随着军队开拔,从此不回来了,因为军队已经调到很远的地方去,大概是西伯利亚吧。于是剩下奥莲卡孤单单一个人了。
现在她简直是孤苦伶仃了。父亲早已去世,他的圈椅扔在阁楼上,布满灰尘,缺了一条腿。她瘦了,丑了,人家在街上遇到她,已经不象往常那样瞧她,也不对她微笑了。显然好岁月已经过去,落在后面。现在她得过一种新的生活,一种不熟悉的生活,关于那种生活还是不要去想的好。傍晚,奥莲卡坐在门廊上,听“季沃里”的乐队奏乐,鞭炮劈劈啪啪地响,可是这已经不能在她心头引起任何反响了。她漠然瞧着她的空院子,什么也不想,什么也不盼望,然后等到黑夜降临,就上床睡觉,梦见她的空院子。她固然也吃也喝,不过那好象是出于不得已似的。
顶顶糟糕的是,她什么见解都没有了。她看见她周围的事物,也明白周围发生了什么事情,可是对那些事物没法形成自己的看法,不知道该说什么好。没有任何见解,那是多么可怕呀!比方说,她看见一个瓶子,看见天在下雨,或者看见一个乡下人坐着大车走过,可是她说不出那瓶子、那雨、那乡下人为什么存在,有什么意义,哪怕拿一千卢布给她,她也什么都说不出来。当初跟库金或普斯托瓦洛夫在一块儿,后来跟兽医在一块儿的时候,样样事情奥莲卡都能解释,随便什么事她都说得出自己的见解,可是现在,她的脑子里和她的心里,就跟那个院子一样空空洞洞。生活变得又可怕又苦涩,仿佛嚼苦艾一 样。
渐渐地,这座城向四面八方扩张开来。茨冈居民区已经叫做大街,在“季沃里”游乐场和木材场的原址,已经造起了一座座新房子,出现了一条条巷子。光阴跑得好快!奥莲卡的房子发黑,屋顶生锈,板棚歪斜,整个院子长满杂草和荆棘。奥莲卡自己也老了,丑了。夏天,她坐在走廊上,她心里跟以前一样又空洞又烦闷,充满苦味。冬天,她坐在窗前瞧着雪。每当她闻到春天的清香,或者风送来教堂的玎眬钟声的时候,往事就会突然在她的脑海里涌现,她的心甜蜜地缩紧,眼泪扑簌簌地流下来,可是这也只有一分钟工夫,过后心里又是空空洞洞,自己也不知道为什么要活着。黑猫布雷斯卡依偎着她,柔声地咪咪叫,可是这种猫儿的温存不能打动奥莲卡的心。她可不需要这个!她需要的是那种能够抓住她整个身心,整个灵魂、整个理性的爱,那种给她思想、给她生活方向、温暖她那日益衰老的心灵的爱。她把黑猫从裙子上抖掉,心烦地对它说:“走开,走开!……用不着待在这儿!”
日子就照这样,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地过去了,没有一点欢乐,没有一点见解。厨娘玛甫拉说什么,她就听什么。
七月里炎热的一天,将近傍晚,城里的牲口刚沿街赶过去,整个院里满是飞尘,象云雾一样,忽然有人来敲门了。奥莲卡亲自去开门,睁眼一看,不由得呆住了,原来门外站着兽医斯米尔宁,头发已经斑白,穿着便服。她忽然想起了一切,忍不住哭起来,把头偎在他的胸口,一句话也说不出来。她非常激动,竟没有注意到他们俩后来怎样走进房子,怎样坐下来喝茶。
“我的亲人!”她嘟哝着说,快活得发抖,“符拉季米尔·普拉托内奇!上帝从哪儿把你送来的?”
“我要在此地长住下来,”他说,“我已经退伍,离职后上这儿来试试运气,过一种安定的生活。况且,如今我的儿子应该上中学了。他长大了。您要知道,我已经跟妻子和好啦。”
“她在哪儿呢?”奥莲卡问。
“她跟儿子一起在旅馆里,我这是出来找房子的。”
“主啊,圣徒啊,就住到我的房子里来好了!这里还不能安个家吗?咦,主啊,我又不要你们出房钱,”奥莲卡着急地说,又哭起来,“你们住在这儿,我搬到厢房里去住就行了。主啊,我好高兴!”
第二天,房顶就上漆,墙壁刷白粉,奥莲卡双手叉腰,在院子里走来走去发命令。她的脸上现出旧日的笑容,她的全身充满活力,精神抖擞,仿佛睡了一大觉,刚刚醒来似的。兽医的妻子到了,那是一个又瘦又丑的女人,头发剪得短短的,现出任性的神情。她带着她的小男孩萨沙,他是一个十岁的小胖子,身材矮小得跟他的年龄不相称,生着亮晶晶的蓝眼睛,两腮各有一个酒窝。孩子刚刚走进院子,就追那只猫,立刻传来了他那快活而欢畅的笑声。
“大妈,这是您的猫吗?”他问奥莲卡。“等您的猫下了小猫,请您送给我们一只吧。妈妈特别怕耗子。”
奥莲卡跟他讲话,给他茶喝。她胸膛里的那颗心忽然温暖了,甜蜜蜜地收紧,仿佛这男孩是她亲生的儿子似的。每逢傍晚,他在饭厅里坐下,温习功课,她就带着温情和怜悯瞧着他,喃喃地说:“我的宝贝儿,漂亮小伙子。……我的小乖乖,长得这么白净,这么聪明。”
“‘四面被水围着的一部分陆地称为岛,’”他念道。
“四面被水围着的一部分陆地……”她学着说,在多年的沉默和思想空虚以后,这还是她第一回很有信心地说出她的意见。
现在她有自己的意见了。晚饭时候,她跟萨沙的爹娘谈天,说现在孩子们在中学里功课多难,不过古典教育也还是比实科教育强,因为中学毕业后,出路很广,想当医师也可以,想做工程师也可以。“
萨沙开始上中学。他母亲动身到哈尔科夫去看她妹妹,从此没有回来。他父亲每天出门去给牲口看病,往往一连三天不住在家里。奥莲卡觉得萨沙完全没人管,在家里成了多余的人,会活活饿死。她就让他搬到自己的厢房里去住,在那儿给他布置一个小房间。
一连六个月,萨沙跟她一块儿住在厢房里。每天早晨奥莲卡到他的小房间里去,他睡得正香,手放在脸蛋底下,一点儿声息也没有。她不忍心叫醒他。
“萨宪卡⑩,”她难过地说,“起来吧,乖乖!该上学去啦。”
他就起床,穿好衣服,念完祷告,然后坐下来喝早茶。他喝下三杯茶,吃完两个大面包圈,外加半个法国奶油面包。他还没有完全醒过来,因此情绪不佳。
“你还没背熟你那个寓言哪,萨宪卡,”奥莲卡说,瞧着他,仿佛要送他出远门似的,“我为你要操多少心啊。你得用功读书,乖乖。……还得听老师的话才行。”
“嗨,请您别管我的事!”萨沙说。
然后他就出门顺大街上学去了。他身材矮小,却戴一顶大制帽,背一个书包。奥莲卡没一点声息地跟在他后面走。
“萨宪卡!”她叫道。
他回头看,她就拿一个海枣或者一块糖塞在他手里。他们拐弯,走进他学校所在的那条胡同,他害臊了,因为后面跟着一个又高又胖的女人。他回过头来说:“您回家去吧,大妈。现在我可以一个人走到了。”
她就站住,瞧着他的背影,眼睛一眨也不眨,直到他走进校门口不见了为止。啊,她多么爱他!她往日的爱恋从没有象这一回那么深;她的母性的感情越燃越旺,以前她从没有象现在这样忘我地、无私地、欢乐地献出自己的心灵。为这个头戴大制帽、脸蛋上有酒窝的旁人的男孩,她愿意交出她的整个生命,而且愿意含着温柔的眼泪愉快地交出来。这是为什么?谁说得出来这是为什么呢?
她把萨沙送到学校,就沉静地走回家去,心满意足,踏踏实实,满腔热爱。她的脸在最近半年当中变得年轻了,带着笑容,喜气洋洋,遇见她的人瞧着她,都感到愉快,对她说:“您好,亲爱的奥尔迦·谢敏诺芙娜!您生活得怎样,宝贝儿?”
“如今在中学里念书可真难啊,”她在市场上说,“昨天一 年级的老师叫学生背熟一则寓言,翻译一篇拉丁文,还要做习题,这是闹着玩的吗?……唉,小小的孩子怎么受得了?”
她开始讲到老师、功课、课本,她讲的正是萨沙讲过的话。
到两点多钟,他们一块儿吃午饭,傍晚一块儿温课,一块儿哭。她安顿他上床睡下,久久地在他胸前画十字,小声祷告,然后她自己也上床睡觉,幻想遥远而朦胧的将来,那时候萨沙毕了业,做了医师或者工程师,有了自己的大房子,买了马和马车,结了婚,生了子女。……她睡着以后,还是想着这些,眼泪从她闭紧的眼睛里流下她的脸颊。那只黑猫躺在她身旁,叫着:“喵……喵……喵。”
忽然,响起了挺响的敲门声。奥莲卡醒了,害怕得透不出气来,她的心怦怦地跳。过半分钟,敲门声又响了。
“这一定是从哈尔科夫打来了电报,”她想,周身开始打抖,“萨沙的母亲要叫他上哈尔科夫去了。……哎,主啊!”
她绝望了,她的头、手、脚全凉了,她觉得全世界再也没有比她更倒霉的人了。可是再过一分钟就传来了说话声:原来是兽医从俱乐部回家来了。
“唉,谢天谢地,”她想。
她心里的一块石头慢慢地落了下来,她又觉得轻松了。她躺下去,想着萨沙,而萨沙在隔壁房间里睡得正香,偶尔在梦中说:“我揍你!滚开!别打人!”
「注释」
①奥尔迦的爱称。
②法国作曲家埃尔维(1825—1892)所作的轻歌剧。——俄文本编者注
③库金的名字伊凡的爱称。
④法国作曲家奥芬巴赫(1819—1880)所作的轻歌剧。——俄文本编者注
⑤指复活节前为期四十天的斋戒,以纪念耶稣在荒野绝食。
⑥基督教节日,在复活节前的一周,纪念耶稣受难。
⑦瓦西里的爱称。
⑧1俄寸等于4。4厘米。
⑨符拉季米尔的爱称。
⑩萨沙和萨宪卡都是亚历山大的爱称。
㈥ 谁知道落落的一篇短篇小说《花是》求求求求求求求求!!!!!!
花是
——By 落落
改编自绿川幸《花之迹》
——我把认识你的过程画成天台上的老鼠和它养的一盆芝兰。星光灭绝的晚上它和它彼此以豆豆眼对视,这样的夜里瞬时浪漫无边,凉意不动拂过你的脚趾,眷顾着你饱满的梦和我谨慎的脸。
菊池醒来的时候又看见了桌角的花朵,端详一阵,片刻里阳光变得猛烈,世界起了连绵羞涩的绿意。菊池把鼻子凑上前,伪装它是一颗春天里的蘑菇。嗅到森林静静,浮尘结伴落下溅起。凌子前天还分析说那朵花一定是个腼腆的男生为了表白而画的,今天又改口讲或许是上夜校的学生随手涂的。菊池就笑她的前言不搭后语。把当初凌子用来嘲笑自己所谓的“桃花运”一个个反击回去……“桃花运”,那样浓烈的香,本就眷养在深宫美院,和自己的庭院隔得很远很远。
尽管如此,当菊池那天早上在自己的桌面上发现了留言般的简笔画——一朵孤寂而凌乱的花,晾在一季空旷里。它不动声色地望向菊池,背景是这个好端端暖洋洋的日子——她的思绪就刹那被拉得很细很长,绷着微微的情绪。菊池念着凌子的话,应该是读夜校恰恰坐在自己座位上的人画的没错了。她伸手去抚摩这小小的记号,大片大片的空白班驳在心底:“是什么样的人?”班级里一张张充沛的面孔填塞着空间,没有相似的痕迹。
一天天过去,花变得越来越多。常常只是一个夜晚而已,它们就肆无忌惮地延续。这是多么不可名状的夜晚,菊池愣愣地想,就在自己睡着的时候,从无到有,小心拾掇自己未来的繁华盛世。
那个真正云淡风轻的日子,她忍不住,在空余的地方临摹了一朵相同的花朵。明了的线条和诉诸不清的内核,汩汩。时光在枝头骄傲地来回,菊池看着桌面上愈加盘踞了大半个寥落的世纪的涂鸦,不悲伤的白天,有流云写下匆匆的长短句。但当潮湿的夜晚结束,太阳直直地指向自己的课桌,那里连绵的花群和半真半假的春天,都已经被人擦得一干二干净。菊池的背影僵硬,像吃了难堪的败仗,有了羞辱——只有自己添加的丑陋的花,还在勉强维持着荒凉的笑脸。“是我的画蛇添足,叫他讨厌了罢?”菊池心里爬出怕黑的叹息。
放学后和凌子在车站分手,却突然想起有东西落在教室里。菊池啪嗒啪嗒返身跑回去,啪嗒啪嗒的声音甩在幽暗的走廊,填出让人感叹的背景。背景里有他削瘦敏感的侧脸,就站在自己的座位前,同那朵生硬的花打着照面。他发现了菊池,转过头来看向自己。那清秀的眼和温和的头发,一层层向自己涌来,于是海龟和月亮都不再说话,它们安静地依偎在海岸线,听一场不绝的喧嚣。
——它们长久地爱慕着,悄然不语,我的阳台上有了袖珍的彩虹,短短的桥只为了缩小一点称不上差距的差距。那些美丽的事,那些配不上的美丽的语言。
他在菊池弯下身来拿出书本的时候问她:“是你的桌子?”得到了女孩肯定而疑惑的回答后歉意地笑了:“抱歉之前把你的桌子弄脏了,晚上读书时我不自觉地就涂了几笔。昨天看见你的画才发现这不是我的课桌……昨天才擦干净,真是抱歉。”“没关系,你画的花,我很喜欢……嗯,我叫菊池。”正视着他似笑非笑的眼睛和敏感的鼻子,很好看的。都是很好看的。“谢谢。叫我仓田好了。”
菊池知道自己正在一条巨大的船上,无声无息地迎来落日绽放的伤口和人鱼华丽的晚装。菊池想得紧张,弓身对他说“再见”匆匆跑了出去——那些美丽的花朵就随着贵族小姐的呜咽从窗口落入海里,它们分离或是团聚,须臾的疯狂和漫长的寂寞,在浪起浪伏间来不及想。
“哎呀,原来是仓田君啊。”凌子滔滔不绝地说着这位和自己国中同班的旧友,菊池看见她昂扬的眉毛,想起昨天睡前期待的一场好梦,梦里开一生一世的花朵,直到再堆不上弯起腰身,世界那样充裕,眼睛都被涨疼。
她倾听着仓田完全不同自己棉布一样平和的初中时光。那一度在颠峰疲倦的微笑。仓田是那种人好,长得好,还能画在国际上得奖的习作的美术天才少年。虽然菊池才刚刚尴尬地听闻,这些分别很久的记忆,在同城中却千里万里地追随而来,终于挨到了脚边,只吐得出精疲力尽的气:“很有才能的,师从一名女画家时却传出不不好的绯闻,搞得他再也画不出画了。”
胸口嘎嘎作响。那些故事出乎意料的轰华绚烂。完全不似那天傍晚他的脸,沉在井中,夜色阑珊,没有和悲伤的瓜葛。菊池皱着疼痛的眉头想起他浅色的眼神,他抚摩着自己的那朵花的手,他发现了自己抬头望过来,望过来的时候天空默默裂开。
还是放学的时候,菊池找凌子找到学校后的保管仓库里,她一下下地喊着,声音回荡在灰扑扑的仓库,死水微谰。却猛地听见头顶有动静,吓得大叫,却听见一把恍惚的声音:“是菊池?……我是仓田。”
菊池抬头看向仓库顶棚下被关闭的阁楼,她却什么也看不见,只有一片封闭的空间。她向声音的位置问:“你怎么会,在这里?”仓田温和的声音因为距离的关系却突然变得明显,他说自己经常溜课到这里来,“这里很暗,叫我觉得安全”。仓田说自己正在工作呢,菊池弄不明白了,她期待地问我能爬上来看看么?仓田远远地笑了,菊池察觉——“抱歉不行,这里都是垃圾,很乱”——他笑得和那天一样礼貌而好看吧。
终于还是告别说了声再见,女孩返身离开,看一眼被幽闭的阁楼,真的什么也看不清楚。
菊池想,仓田。菊池想,仓田仓田……
——走过繁冗的下午,就是疲倦的黄昏。一世纪一世纪的星辰正在跃跃欲试,却永远参不透这两者之间的默契。在远离海水的干涸的阳台,汹涌的是断续的情愫。
他的样子从各种说法中逐渐清晰,是一头一无所有了被逼迫到走头无路的动物,没有了锐利的犄角只有一场不紧不慢的笑。菊池凝视住桌角上那仅存的花,这个一相情愿的约定,承不了几世几载的欢喜。她想起仓田,她不再想。
再次的相逢有一片疾云奕奕的天,所有的风都努力地搜刮着草间微妙的秘密。
菊池急匆匆地穿过小城后的荒原,天很凉,凉了就不愿意停下脚步来看这世上仅剩的美好,青春做酿。
仓田坐在一处废弃的台阶上,一边吃面包一边喂着大胆的小鸟。他冲她打招呼:“哎。”菊池的脚步停下,坐到他身边。看他把面包吃完,仓田有时侧过脸来问她话,她就如实地回答。然后都沉默着,注视着日子尖利地骈阗而过,黑暗在其中大声呼吸。菊池拢住自己被吹起的裙子,眼神示意他手里大包的颜料:“要去画画?”
“不是。”他低头扫了一眼那些绚烂的商标,“我只是要把这些颜料全部挤出来,扔掉。”
“哎?”菊池看着他抓住包袋的敏锐苍白的手指,好象那里会突然开出莫测的云霞。
“就好比我喜欢涂花一般的形状。”他拍拍身上的面包屑站起身,菊池也赶忙跟着爬起来。两人往前走,前面墨色的地平线。他的声音漂浮于空气之上云霭边缘,被风重新勾勒的脆弱的好看的脸庞。仓田说他自己总会察觉有些东西溅落在眼前,它们渺小飞快地坠地,随后沿着中心向四处逃散。
“我总按捺不住想要把它们用笔捕捉下来,最后却发现,我画的其实是朵花。”
仓田把一整袋的颜料从左手换到右手,菊池也跟着从他右边站到左边。左脸看上去的仓田,是悲伤的。不是另一边那样填满着隔膜的平静的瞬间,轻易地停止自己的故事。菊池把心里的石头一个个摆开,长长的难看的一列——
“他们说仓田从前是那样叫人惊讶的绘画神童,但有了后来。”
“他们每次说仓田总是会说到‘一蹶不振’和‘流于平庸’。”
“他们说仓田曾经有满心的画,但现在却再也不能表达了,即使他尝试画再多再多也不能表达。”
这处曾经坍塌的山谷,被默许了告别生命的境遇。菊池不发一语,看见头顶像海水一样流动的云,悄悄地不可抗拒地就将仓田带往灰暗的寂地。
女孩一把抓住他的衣袖:“我要怎样……才能把仓田,领回来呢?”
他的眼睛终于刹那变得透明,回望着那柔弱的头发和纤细的脖颈,这一切的小心翼翼。你可以看见你的心不堪一击,到头来它为之奋斗的不过是透明的泪水而已。
——被越过的青春,被打碎的瓶子,被挥散的混沌,被释放的梦魇,我想那些都与我们无关。就像它每天为她衔来洼处的水,她慢慢为它开一朵花。很久以前的认识,延误到现在。
“你其实知道我的事……”仓田凝视着被菊池拽紧而皱起的衣角。他的心本来就在高处,那里云瀑无声,日日掠过孤傲的虹。只是这样无声的寂寞,终于遭受了几年前的打击。可以听见一切轰然倒塌的声音,却因为心在高处而叫魂魄不能自由,“你无法想象让深信自己才能的人失望居然是那么可怕的事情。可我不画画的话,就好象死去了一样。”
别人是无法知道的,无法知道那些必须取之不尽的才华一夜之间就宛如梦幻。那些日夜尾行的责难和逼问,那些不折不挠的期盼和等待,那些暗中滋长的谣言和传说,那些那些,那些这些,这些这些……全部。
“但是,仓田的画,才是真正的花朵。”菊池扬起的脸,横横地拦截,“那些溅落逃离的‘它们’,就是你的心。”
她目送着男孩的离开,他摆摆手笑着说,“再见”,他因为手里大包的颜料而微弯着身,看起来力不从心而惶恐。菊池这样目送着仓田。她转过身往家里跑去,路上开始下煽情的雨,不滂沱也不瓢泼,似有似无的迷离般的雨,很容易地把人打湿。
断然的时光蜿蜒向前,经过我们成群结队的寂寞和悲伤,那些虽然造作却真实的花朵,从涨痛的心源源不断地开放。结果春天居然变得寒冷,那些无从消化的情感,猎猎地在寒风下破土,永远永远不见了蝴蝶。
菊池更深地在课上睡觉,她把头埋向那个刻骨铭心的季节,那里有一朵自己的心。仓田再无法画画的那天起,那唯一与世界沟通的桥就蒸发成了彩虹。菊池揣摩着他心里的欢喜和伤感,他理应享受的明媚和清澈,他那被干净的脸所埋葬的痛苦——
“它们溅落到我眼前,飞快地坠地,然后迅速地逃开。我尝试用笔去捕捉那慌乱的轨迹,最后却发现,我画下的是一朵花。”
“只有把这些颜料从我心里挤出来,扔在这个世界上,那些充溢在我身体里的错觉,才有被消化的舒畅……我知道你听不懂呢。”
菊池把头紧紧地埋在臂弯里,好象拥抱一面已经破碎的月亮。那个无从得知的世界,是仓田为自己留下的最后的黑暗和空白。它遥远的遥远的悬挂着,决然的决然的坠毁。那些好看的眼和好看的脸,那些好看的笑里面难以捉摸的创伤。
“所以他只能涂鸦,那些花一样的画。不然心里的情绪无从排遣,就会粉碎……我什么也帮不了……什么也不能做……但起码惟一的——”
宁静的温暖的夜晚,灯光无暇。仓田站在桌前,那幅已经淡却的涂鸦,和那行纤细的字摇摇欲坠:“我喜欢你。”
穿越时空而来的叫人惶恐的花朵,横亘青春而至的汹涌湍急的河流,泻出匣子而临的漫无边际的云海,向着那一无所有的透明的心脏。
无数简笔的花,从空中溅落,折断在他的胛骨和眉间,却依然,依然顽强地把他美好地覆盖。
“我喜欢你。”
——念忘,今心亡心。
遭遇,曹行禺行。
菊池在走廊上撞见了仓田。她冲他害羞而美丽地笑。他依然是这样纤细明净的人,眼弯弯的时候像某个明星。跟着太阳斜下,她和他的影子有了些微的重叠,彼此交汇的阴影,剩余的大片暗黄。
“……把花和告白擦掉的人是你吗?”菊池的手不自觉地交握着。
“嗯,我把他们藏起来了。”他低下头看着眼前善良的女孩,那张青春平和的脸,“因为我要带他们去别的地方。”仓田顿了顿,那样叫阴影都无从着落的脸,菊池半映着日光,有她柔和的曲线:“我们全家要搬到另一个城市去了,新的生活。”
菊池难以释怀地对视着他,看他继续说:“今天晚上就会离开。我总有一天会回来见你的。”这种距离,菊池突地想到同样的那天傍晚,他漠漠地礼貌地对自己第一次说话……而现在,那里有了更深的温度,那些温度饱满地填着他的每根细小的血管。
“我可以,摸摸你的脸么……”这话却由他率先说出口,菊池惊讶地抬起下巴。
你的味道和我的呼吸,那个被我们涉足的沙漠,是最强烈的最强烈最强烈的温度。它们根植在我们的心脏,总有一天会放出同样强烈的光,放逐了所有不解的潮湿和灰暗。由我们的拥抱里,繁衍出无可比拟的喜欢来。
我喜欢。一如我现在真实地拥抱着你不松开不会松开。
仓田的消失,带走了自己的花一样的轨迹和告别,课桌也暂停了多余的故事。菊池依然在教室里参仰着自己的森林,那里浮尘静静。或许有一天,她想了,那些几笔潦潦的花会蔓延到自己的手臂,经过她的手指,在指尖上迎风,或许有一天,那些剔透的花和清澈的理由。而现在,就依然过得每一天都像依附在湿衣服上的肥皂泡沫,在阳光的催化下变成细微的固体漂浮或坠地。
当菊池想起了仓田临走前说的话,她在傍晚穿过已经空旷沉默的教学楼,把窥视的斜阳关在了仓库的大门以外。
“我,算是在工作吧。这里都是垃圾,很乱……你上来的话会叫我觉得失礼。”
菊池想到他再也无从触摸的背,搬来工作梯,移开阁楼的门探上身去。一片漆黑的,真的一片漆黑。还有那除不去的尘埃的呛味,幸好自己带了节能灯。她支撑起胳膊爬上去,看见地上仅有的大堆空空颜料管。
“我只要把这些颜料全都挤出来,然后扔掉。”他好看地笑。
“哪里去了……”菊池寻思着抬起头。
——“有东西落下来,从中心向外扩散,飞快地逃开,当把它们涂下来,却发现那是一朵花。我把那送给你看,那花非花,画非画的东西。”
——阁楼的天顶,全是巨大繁盛的花朵,拥挤在她的视界里,是静寂而高亢的尖鸣——盛大的颜色,明媚的形,轻言絮语的布局,无可替代的惊喜。这旁人的世界无法享用的华丽,它们曾经那么凄婉地盘踞在一个人的心里,现在被人用身体的全部细胞和毛发,全部骨骼和脉络,轻轻地炸成仓促的穹庐,底下漫过诗一样的寂寞。
——“可我不画画的话,就好象死了一样。”
菊池看着整个天顶上都是仓田心里的花,言语无处声张。少年的脸清风扬起,他消失在了最后。于是神灵补偿了这个用花朵来织就的天,这个刻骨悲伤刻骨绚丽的花之天。
一笔,一就,一色,一就,一春,一就,一心,一就,一物,一就,一时,一就,一目,一就。灵魂促就。
菊池慢慢地躺倒身子,柔韧地像没有出处的羽毛。最后她看到地面上一朵用笔潦潦涂下的花朵,它长着稚嫩的脸,和溯流而上的时光——那天他在自己的课桌上画下了心里的轨迹,那天后的那些花。
书里讲颧骨是为最美丽的河流准备的丘陵。现在它们爬过两行悱恻的泪水粘稠而悲伤。你看我的世界,那么悲伤。好看的悲伤。挥别了你内心的烂漫春色和堂前谢燕,连绵流淌,不绝地流淌。
你喊我的名字“菊池”、“菊池菊池”,喊得那里花色缤纷。
而菊花,谢在那个蓦然的冬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