送行短篇小说
Ⅰ 《百合花》是如何呈现人物之间的情感交流的方式
一、茹志娟其人茹志鹃祖籍浙江杭州,1925年9月生于上海。当她来到世界上时,家庭已经走向前所未有的衰败。3岁时,母亲因患白喉去世,接着父亲又抛下家眷不辞而别,幼小的茹志鹃只好跟着祖母奔走于沪杭两地,靠祖母做手工换钱过活。在杭州,她跟着祖母糊火柴盒、磨锡箔;在上海她跟着祖母到别人家里翻丝棉、做女佣,或坐在破旧的灶披间里钉钮扣、缝贴边。茹志鹃童年的遭遇使她过早地感受到世态炎凉,对父爱母爱的强烈呼唤冲击着她的心。1936年11岁的茹志鹃随祖母和四哥住在上海普志小学,她就近水楼台在这个小学读了二年级。然而第二年抗日战争爆发了,上海情形危急,祖母又带着茹志鹃和四哥回到杭州,在一个大杂院里租到一间房子住下来。不久祖母一病不起,丢下未成年的孙儿、孙女离开了人世。茹志鹃失去了世界上惟一的亲情。
失去祖母的茹志鹃和四哥先是由三哥接济,然后又被迫来到上海自谋生路。四哥进了一家钟表厂做学徒,茹志鹃则进了愚园路上的以内马利孤儿院。这是一所基督教会办的慈善机构,只收女孩。每日三餐粥,半天做工,半天读书,晚上便没完没了的祷告。茹志鹃对这种囚徒式的生活忍无可忍。为了逃出虎口,她以“死”要挟院方放她出去,最后三 哥赔偿妹妹在院里生活数月的膳宿费,领走了妹妹。茹志鹃怀着一颗忧伤而又迷茫的心在上海街头彷徨,后来才在三哥的支持下入了一所妇女补习学校,后来同学又介绍她入了一所由美国女信徒在中国开办的圣经学校。茹志鹃的文化基础是在这个时候打下的。
一年后,茹志鹃兄妹二人作为沦陷区学生免费插入天目山武康中学三年级。在武康中学读书时,她涉猎了不少现代文学作品,特别倾慕女作家庐隐及其作品,自己悲苦的身世和作品中凄惋感伤的调子有着强烈的共鸣。她在庐隐作品中找到了那一直荡漾在内心的女性的温柔和母爱的细腻。这股激荡于胸的情愫弥漫到她后来的作品中,也强化了后来她作为母亲的角色。她1958年发表的代表作《百合花》是典型的抒情心理风格的小说,以空灵精致的笔触展示军民间的诗情和厚意,柔美、纤细,洋溢着深沉的女性气质,后来的《静静的产院》、《高高的白杨树》、《剪辑错了的故事》、《儿女情》、《一支古老的歌》无不蕴含着像百合花一样迷离的女性的温存和冷俏。二、《百合花》——创作道路上的标志1958年,茹志鹃写成了短篇小说《百合花》,先后寄出去两次,都被退了回来,最后终于在《延河》上发表了,就在小说发表三个月之后,茅盾向读者推荐了它,这——给她以起死回生的力量。茹志鹃回忆说:"已蔫到头的百合,重新滋润生长,一个失去信心的、疲惫的灵魂又重新获得了勇气、希望,重新站立起来,而且立定了一个主意,不管今后道路千难万险,我要走下去,我要挟着那个小小的卷幅,走进那长长的文学行列中去"。(《说迟了的话》,收入《惜花人已去》)《百合花》是一篇只有六千多字的小说,得到了茅盾的热切关注,说明先生具有慧眼卓识,说明它确实是一朵盛开的艺术之花,是当时文坛上不可多得的珍品。这篇“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茅盾誉之为当时最使他满意和感动的一篇作品,是“静夜的箫声”。 茅盾又在《谈最近的短篇小说》一文中,对《百合花》从篇章结构到人物形象以及表现手法都给予充分的肯定和透彻入里的分析。茅盾先生将《百合花》的风格概括为四个字:“清新、俊逸”。《百合花》确是一篇使人“满意”,令人“感动”的诗篇,优美、抒情、清新、自然。作家努力将生活中发掘出来的美加以提炼、升华,巧妙编织,给人以艺术享受。茹志鹃说:“我要用我这双眼睛,在大家共见的生活中,去找出单单属于我的东西”。(《百合花》后记)《百合花》集中了茹志鹃艺术风格之精华,堪称为前期代表作。同时,也是一朵与作家命运息息相关的心灵之花。她说:“《百合花》在我创作的历程中,是关键的一个作品,是使我鼓起更大勇气走上创作道路的一个作品。……这个作品跟随我经历的波折不算小。同志们说我在创作上还有希望,尚可发展,曾以《百合花》为例;而‘四人帮’搞文化专制主义,冠我以‘文艺黑线的的金字招牌’也以它为例;较多的读者记得的也还是它。那么就让它明明白白地,作为我创作道路上的一个标志吧!"(《百合花》后记)茹志鹃因《百合花》而成名,在荣誉面前,她考虑的是更艰苦的攀登。她以茅盾的鼓励为动力,在创作园地里开始了更加辛勤的耕耘。 三、创作《百合花》的动机 她写这篇小说时,正是反右斗争后不久,她的家庭成员是这场扩大化运动的受害者。冷峻的现实生活使她“不无悲凉地思念起战时的生活,各那时的同志关系”。她说:“战争使人不能有长谈的机会,但战争却能使人深交,有时仅几十分钟,甚至只来得及瞥一眼,便一闪而过,然而人与人之间,就在这一刹那里,便能胆肝相照,生死与共。”所以,《百合花》是她“在匝匝忧虑之中,缅怀追念时得来的产物”。 百合花象征了军民间纯洁的感情,赞美了普通人的高贵品质,表达了人民对革命英雄的崇敬与热爱。四、文本分析1.故事简单故事很简单:向敌人进攻的我军前沿包扎所里发生的一个小插曲。小说中的“我”原来是文工团员,因战时需要而被派往前沿包扎所,护送任务派给了一个见了女性就脸红的小通讯员,他的腼腆和害羞使我产生了强烈的好奇与好感。因为包扎所的伤员流了血,怕冷,部队上的被子未发下来,所以必须向老百姓借被子。“我”和通讯员先后向一个年轻的媳妇借被子,起先她不愿借被子,为此事,小通讯员蒙羞两次。后来,通讯员为了掩护战友牺牲在战场上,新媳妇用自己唯一的嫁妆——一床洒满白色百合花的被子为小战士“送行”。人物两个:主要人物,十九岁的团部通讯员;次要人物,刚结婚的农村少妇。但是,这样简单的故事和人物却反映了解放军的高尚品质和人民爱护解放军的真诚。这是许多作家曾经付出了心血的主题,《百合花》的作者用这样一个短篇来参加这长长的行列,有它独特的艺术风格:清新、俊逸。 2.情节精致 有人说:“故事情节就是人物性格的历史”,故事和人物是密不可分的。作家把展开故事和塑造人物结合得很好,而且尽量让读者通过故事发展的细节描写获得人物的印象。这些情节描写,安排自然、巧妙。初看时,感觉不出它的分量,可是后来它就成为人物形象的有机部分,不但描出了人物的风貌,也描出了人物的精神世界。例如,作者写团部的十九岁通讯员带引“我”到前沿包扎所的路上,“我”看见小伙子“肩上的步枪筒里,稀疏地插着几根树枝,这要说是伪装,倒不如算作装饰点缀。”差不多快到故事后半截的时候,作者写这位通讯员给“我”留下两个馒头,而自己回前线时,又描下这么一笔:“我走过去拿起那两个干硬的馒头,看见他的枪筒里不知在什么时候又多了一枝野菊花,跟那些树枝一起,在他耳边抖抖地颤动着。” 通讯员步枪筒里原来插着树枝,在完成护送任务后,枪筒里“又多了一枝野菊花”,从一个侧面写出了青年的情趣。这闲闲的两笔,前后呼应;这两笔之间有两千多字写故事的发展也写这位通讯员的风貌和性格。然而有了这前后呼应的闲闲的两笔,可就把这位青年通讯员的天真、纯洁、面临战斗而不紧张、爱好自然等等品性,异常鲜明的描画出来。又有一处细节,文中“两个干硬的馒头”两次出现,第一次是通讯员把它送给“我”,表现出对战友的关心;第二次出现是在通讯员牺牲后,“我”无意间触到它,引发读者对人物品格的怀想。又例如:作者写“我”和通讯员分头向老百姓借被子(给前线下来的伤员用),而通讯员遇到困难,一家新媳妇不借,“我”帮助他解决困难之后,通讯员接了被子转身就走,匆忙中他的衣服被门钩撕破的时候,表现了人物的性格:腼腆、害羞,不善于和女性打交道。作者又闲闲的插了这么一笔:“那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通讯员却高低不肯,夹了被子就走。”这一笔却直贯到故事的结束。军衣上的破洞是通讯员在女性面前“慌慌张张”造成的,这一细节推动了情节的发展。当伤重的通讯员被抬到包扎所,“我”去找医生来时,作者是这样写的:“等我和医生拿了针药赶来,新媳妇正侧着身子坐在他旁边,正一针一针地在缝补他衣肩上那个破洞。医生听了听通讯员的心脏,默默地站起身来说:‘不用打针了。’“我”过去一摸,果然手都冰冷了。新媳妇却像什么也没看见,什么也没听到,依然拿着针,细细地、密密地缝着那个破洞。”这里,前后呼应的两笔,有声有色而且有层次地写出了一个普通农家少妇对于解放军的真挚的骨肉般的热爱;而且,这种表达热情的方式:为死者缝好衣服上的破洞,正表现了农民淳朴的思想感情,高尚的思想境界,并加深了读者的印象。3.细节描写前后呼应前后呼应的细节描写,其效果是通篇一气贯穿,首尾灵活。这种前后呼应的笔法,在全篇有好几处:通讯员枪筒上插的树枝和野菊花,通讯员给“我”开饭的两个馒头,通讯员衣服上撕破的大洞,新媳妇的枣红底白花的被子。特别是通讯员的被门钩撕破的衣服,这一细节描写,前后用了三次,中间一次是写担架员抬了重伤员进包扎所,“我”听见新媳妇一声惊叫,急转身去看时,“一张十分年轻稚气的圆脸,原来棕色的脸色,现已变得灰黄。他安详地合着眼,军装的肩头上,露着那个大洞,一片布还挂在那里”。用这样的方法点明这个重伤者就是我们印象很深的通讯员,不但文字跌宕有力,而且唤起了我们的种种回忆:借被子,门钩挂破衣服,却又害臊,死活不肯让人为他缝好。百合花被子是小说情节的纽带:有了它,就有办法把两位人物联系一起;借给包扎所,表现出新媳妇觉悟高,因为她只有一条被子;把它盖在烈士的身上,表现出新媳妇对牺牲者的崇敬与爱戴。4.人物形象塑造手法多样 《百合花》是一篇感人的小说。这篇小说之所以给人留下了难以磨灭的印象,除了运用细节描写等表现手法,关键还在于它成功的人物塑造。塑造人物时,用了语言描写、动作描写、神态描写等,同时作者还着力挖掘人物的心灵深处,充分表现出了平凡人的心灵中所蕴含的人性美,把百合花一样美丽的人物清晰地呈现于读者面前。如新媳妇的语言与神态描写。初见新媳妇,她“低头咬嘴唇,好象忍了一肚子的笑料没笑完。”当小通讯员慌慌张张抱被子,衣服被撕破时,新媳妇“一面笑着,一面赶忙找针拿线,要给他缝上。”反复写她笑,表现她的羞涩可爱,也和她是“新媳妇”有关。当小战士重伤后被送到包扎所,新媳妇神色凝重补军衣这一节中,突出她的庄严与圣洁。最后,小通讯员牺牲后,卫生员要揭下他身上的被子,新媳妇气汹汹地嚷了半句“是我的——”,然后把被子盖在小通讯员的身上。可以看出她对解放军战士的崇敬之情。5.谋篇布局周密精到 小说开始的几段,可以看成是“开场白”式的背景交代。因为部队要发起总攻,才引出“我”被“通讯员”送到前沿包扎所的“缘起”。然而在这里作者却有意描写了一幅与前线的战斗环境不甚协调的气氛。一面是冷炮在轰响,而她却在关注庄稼被雨水充冲得青翠碧绿,空气也有一股清鲜湿润的香味。这种描写,正是为了突出“我”的身份。因为是搞创作的,所以才如此注意对周围环境的观察。这并不是无关紧要的,因为只有这种身份的人,才会在以后的情节中,注意到那些生动鲜明的细节。接下来作者的叙述与描写集中在对通讯员性格与身世的观察和了解上。通讯员的腼腆和憨厚在她的叙述和描写中呼之欲出。在这些文字中,已经埋下了一些与下文有关的伏笔,譬如枪筒上的几根树枝,通讯员的怯于在女性面前交谈。有了这些伏笔,我们就更容易理解后面发生的一些事情的来龙去脉了。当通讯员借被子碰了钉子,于是引出了不肯借被子的新媳妇,而造成这一误会的原因,仍然应该是他面对女性的羞怯。由此也可理解作者为什么一开始即写了他的这种性格作为伏笔了。通过通讯员借被子失败而引出的媳妇是小说的另一位主要人物。新媳妇的性格虽与通讯员有共通之处,但她毕竟有一些农村妇女的特点。她的“好象是在故意气通讯员”的举动,以及通讯员的不服气,以致将衣服肩膀上撕了一个不消的口子,都是人物行动的一些细节,但却是紧扣人物性格特征的描写。这一中心情节的叙述和描写,至少又为下面的情节埋下两处伏笔:一处是被子上“撒满白色百合花”,另一处则是他肩膀上撕破的口子。两个看似不经意的细节,却都跟小说最后的结局有密切的关联。由此也可看出作者在谋篇布局上的精密周到。以下的情节发展,基本上沿着前面叙述的中心情节而通向高潮与结局。通讯员走了之后的包扎所,一方面是照明弹和月亮下的“白夜”,另一方面则是乡干部们送月饼慰问部队的场面。作者在这种紧张的场合仍没有忘记“忙里偷闲”地写她对故乡中秋节的回忆,这在小说情节的起伏上起着调节阅读情绪的作用。还有对某通讯员挂彩的描写,虽是“虚惊”,却也具有暗示的作用。当通讯员的牺牲成为事实,“我”和“新媳妇”的悲伤自不必说,那媳妇最后又一针一针地为他缝肩膀上的口子,把新被子盖在通讯员身上时,我们似乎看到了这位媳妇内心的悲伤,同时也透视了她美丽纯净的灵魂。 《百合花》精致、美丽、淡雅,取材于战争生活而不写战争场面,涉及重大题材而不写重大事件。写的虽然是战争,但战争的枪林弹雨只是为了烘托小通讯员和新媳妇之间诗意化的“没有爱情的爱情牧歌”。通过生活中侧面写生活中的普通人,饱含了作者刻画普通人的感情世界的美学追求。那两个连名字也没有的小通讯员和新媳妇不都是普通人吗?在当时提倡写“英雄人物”的战争文化背景下,作家摆脱了“英雄”概念的束缚,小说里主要人物的美好情感都得到了自由充分展现,这也是茹志娟的独到之处吧!
Ⅱ 寻一篇感人短篇爱情小说
初恋的音乐盒
我只告诉恋爱中的朋友,如果你给心爱的人送了音乐盒,请一定将爱情的表白
放在音乐前面。常常,爱情成功与否就差一曲音乐的时间1992年10月,我进入大学
后不久,便被招收为校报学生记者团成员,在那里,我认识了已经是记者团团长的
江浩。江浩高我一级,是四川成都人,他不但英俊潇洒,而且文笔出奇的优美,在
入大学以前,我就读过他那美丽凄婉的爱情故事。
我坚信,爱情真是一种缘分。我很难描述他给我的第一印象,但当时我的的确
确有一种眩晕和沉醉的感觉,而我从他的眼神中也发现风情万种的底蕴……
很快,大家都熟悉起来。我能明显感觉到江浩对我的那种异乎寻常的关心。一
次,江浩的又一篇爱情故事见刊后收到300 元的稿酬,大家都嚷:要让江浩请客。
江浩很慷慨地带了记者团的几个小师弟就去买东西。不一会儿功夫,大包小兜的食
品水果就被买回来了。记者团所有成员那天晚上在校报编强辑室里热热闹闹地吃着
聊着,气氛融洽得如同兄弟姐妹。快11点钟的时候,大家都陆陆续续地回宿舍了,
我正要走时,江浩拉了我一下我的衣袖说:" 晓晓,你等一下。" 我的心猛地一跳,
一种预感烧红了我的脸。
只剩下我和他时,两人都觉得不自在,江浩往昔的那咱从容飘逸已经荡然无存,
他有点语无伦次地说:" 我来西安一年多了,还没有吃过几样西安的小吃,你是西
安人,可以给我当个向导吗?再说……稿酬,我也想单独……请你的客。" 我连想
都没想就点了点头。
第二天傍晚,江浩骑车带我从南效出发,在我的指引下,我们穿过大街小巷,
来到西大街有名的贾三灌汤包子店。那天,我们两人吃得开心极了,边吃边聊,心
灵的距离一下子缩得很小很小。在那里,他告诉我,本来以我的文笔是很难被记者
团录取的,但他为我据理力争,他告诉其他成员:" 她的那一肩长发就是篇很美的
散文。" 大家都被他逗乐了,就这样,我成了记者团的一员了。
华灯通亮时,我们从西大街往回走,我坐在后座上,看着江浩壮实的双腿狠劲
蹬着脚蹬,心中即感动又满足。我们大声地说着笑着,他不时回过头来看看我,然
后一甩头发,就讲起很幽默的小故事,我开怀大笑,心灵的雀跃是前所未有的。突
然,一直沉浸在快乐的我发现江浩骑错路了,本来我们应该往南拐,但我们正向北
骑着。我知道,一定是他迷路了。我双手轻扶着他的腰际,任他飞一样地疾驰,我
真希望这条路没有尽头,我们能这样相依相靠一生一世。
骑着骑着,江浩停了下来,他大叫一声" 糟糕" ,回头对我说:" 我们走错路
了,南辕北辙!你看,那不是火车站吗?" 位于西安市区最北的火站灯火通明,江
浩又说:" 晓晓,我们走错路了你也没看出来呀?" 我心虚地说:" 我一直在听讲
笑话,一点都没注意。" 于是,我们又沿原路返回,我在后面给他当" 指挥" :"
向左拐……向前……" 这时夜已经很深了……那一夜我失眠了。
因为那个美丽的夜晚,我和江浩更亲近了。但我发现,和我一起进入校报的经
济系女生叶子对江浩表现出非同寻常的关心。因为她经常花了好多个周末在织一双
手套,织着织着就去问江浩颜色、花样如何,而且还要在江浩的手上量着尺寸,那
种过分的亲昵弄得江浩很尴尬,而我心里也十分不快。
1992年11月15日晚上,那是一个让我永生难忘的日子。因为快期中考试了,那
蟓我在7 区大教室里看书,11点30分时,教室里只剩下了我和另一个女孩子。正在
这时,江浩从后门进来,走到我身边和我说了一会儿话,然后又陪我坐了向分钟就
一声不响地走了,他的表情很怪,我当时心中挺纳闷。又过了一会儿,我听见有人
敲窗户玻璃,我回头一看,是江浩在教室外边,他用手指了指腕上的表,我抬起手
腕一看表,正好三根针同时指向12,正莫名其妙时,那首古老的英文歌曲在门处响
了起来:"Happy birth-day to you ,happy birthday to you ……" 我急忙跑过
去一看,后门处的地上放着一个盒子,盒子里放着一个美丽的" 心" 形音乐盒。音
乐盒的盖子打开着,美妙的音乐是从一个旋转的彩色圆盘处发出的,有一个滑稽的
塑料小人站在圆盘上,随着圆盘一起转动,还做着祝福的动作。我猛然间想起11月
16日是我的19岁生日,由于忙于应付考试,自己竟将它忘了。我弯腰捧起音乐盒,
将小人拿开,音乐就停下了,我再将小人放上去祝福的歌声又响起来。我忽然明白,
原来江浩他是要在11月16日来临的一刹那将那美丽的祝福送给我,我感动得差点掉
下泪来。当我正静静地听间乐时,旁边那个女孩走了过来,她说:" 祝你生日快乐!
"我将小人拿开,她接过我手中的间乐盒,看了半天说:"是男朋友送你的吧!我去
年生日男友也送了我一个这样的音乐盒,但没有这么别致,而且也没有你男友这么
浪漫!" 我满足地笑着向她说了声" 谢谢".我小心地将音乐盒收起来,回到宿舍后,
就悄悄地将音乐盒锁进了箱子,我不敢将它放在外面,我那帮姐妹整天正闲得慌呢!
第二天,我到编辑室去,江浩一见我脸就红了,我也有点不好意思,但我还是
轻轻对他说了声" 谢谢".正当我沉浸在初恋的甜蜜中时,却发现江浩好像变了,见
了我也不再说笑,对我礼貌客气得像见了陌生人,我虽然觉得奇怪,但也没怎么在
意。半个月后,我的奇怪终于有了答案:西安飘雪的时候,他的手上已经戴上了叶
子早早就为他织的那双手套——他们成了公开的恋人。
我的心快要碎了,难道我苦等的是这种结果吗?好长一段时间,我都不敢去编
辑室,我怕听叶子那满足而夸张的大笑。我明白一厢情愿财爱一个人是没有任何意
义的,我虽喜欢他,而他却只能给我一个兄长般的关怀,是我误解了他。
这样一想,虽然很心痛,我也就释然了。但我不能没有男友,我要让江浩知道
除了他我还会找到更优秀的男孩子。一个北京男孩对我一直很好,他幽默、帅气,
也很善解人意。上大二不久,我们成了恋人,虽然我深知,我从未真正爱过他。
以后,我和江浩在校报编辑室风面时,我们都会微笑着点点头,但那例行公事
般的笑容有着冬天的寒冷。我们的关系就这样冷冰冰地持续到他大学毕业前夕。
1995年7 月4 日,是江浩离开西安回成都的日子。他走那天,记者团的全体成
员,以及他的好多同学、老乡都去车站为他送行。我夹在人群中看着他和送行的人
手拉着手聊着,看着他一脸真诚的忧戚,我的心也仿佛被什么东西揪痛,毕竟他是
我的初恋啊!我突然发现他的目眺越过那么多人在焦急地寻觅,我很迷惑:他的女
朋友不就在身边吗?当他的目光移到我跟前时,总要做一下停留,现在回想起来,
那种停留有着多么丰富的内涵呀!我分明感到,在注视我时他对别人的敷衍和心不
在焉。
火车快开时,他恋恋不舍地上了火车。本来他座位不靠窗,但他换到了靠窗的
位置。他和车下送行的人一一握别,我发现了他眼中的泪光。突然,他大声喊站在
远处正注视着他的我:" 晓晓,过来!" 我过去发现他看我的眼祝中有一种明亮的
伤痛和热烈。我踮起脚尖,以便能听清他的话。而他,把他那健美的身躯和英俊的
面孔从车窗中伸出来,俯身到我跟前,在我光洁的额头,重重地一吻,长长地一吻。
顿时车上车下死一般的寂静,我不知所措地闭上双眼。这时,我听见了掌声,潮水
般热烈的掌声,那是同学们在为他的行为鼓掌呢!他用一种只有我一个人能听见的
声音说:" 这是我3 年来唯一的缺憾,今天,我补上了。" 看着他含情脉脉的眼神,
我哭了。
车开了,载着他越走越远,而他眼神中的难舍难分却十分清楚地印在了我的脑
中。
回到宿舍,我摸了摸额头,他的热吻似乎还在。我打开箱子,拿出了那个我一
直不敢动不愿动的音乐盒。打开盖子,将小人放在圆盘上,顿时,那首古老的经典
英文歌曲充满了整个屋子。音乐盒声中,我又想起了那个迷途的夜晚,还有让我情
窦初开的19岁生日。我沉浸中间乐中,情感在乐曲中起伏,我将头埋于掌中,任泪
水悄悄滑落。" 他既然这么喜欢我,为什么不表白呢?难道他还要一个女孩主动向
他表白吗?" 我正陷入沉思中,间乐结束了,突然响起了一个声音,一个我再熟悉
不过的声间,那磁性的声音曾多少次牵梦魂:" 晓晓,我爱你,做我的女友好吗?
如果愿意,就请送我一根你我的长发,因为一根长发代表一生的牵挂!" 顿时我被
惊得目瞪口呆!我捧起音乐盒,捧起那爱情的表白,紧紧地抱在胸前。我终于明白
了:他为什么会对我的态度急转直下。当时没有听完音乐的我也就无法明了音乐盒
中古老乐曲之后所藏的这段秘密,更无法给他回复,而他一定以为是我拒绝了他,
于是违心地接受了叶子的爱情。
这个发现让我心痛得热泪长流,命运为什么这么喜欢捉弄人?
当晚,我铺纸提笔含着清泪给他写了一封信,我不愿这样的误会伴我们一生,
尽管我们已经错误了最好的时光。
信中,我没有忘记给他一根长发,我只是想表明,我当初真的是愿意的,愿意
的呀!
很快他回信了:晓晓:走的最急的都是最美的风景,伤的最深的也总是那些最
真的感情。
给你送音乐盒后那几天,我如坐针毡,我盼见你又怕见你,而每日见到你,你
总是一脸平静的微笑,我以为你一定拒绝了我。本来,我想让所有的秘密伴我一生
并随着我的生命沉入大地泥土,成为永远,但是,那天在车站我吻了你,我当时心
中无数次告诉我;不吻她,你将抱憾终身。你知道,那我该要多大的勇气呀!
你的生日是我费了好大的劲才打听到的。在这之前的半个月,我就一个人悄悄
骑车到东效的工艺品厂,我请求工人为我制作一个特别的间乐盒,因为一般的间乐
盒只有音乐,而我想将我最想将我最想对你讲的话录到音乐盒中。起初,工人不同
意,但最后他们被我的真诚所打动,为我录音,制作,而且音乐盒的外观也按我的
要求重新做了设计,送给你的礼物要与众不同还要有情调,但工厂也只收了我普通
音乐盒的价钱。临了,年长的那位工人拍拍我的肩说:" 小伙子,祝你好运。" 还
记得我俩第一次单独外出的情景,回来时,我们迷路了,而我一直很清楚,我是故
意要走错路,因为我想和你多呆一会。当我向北拐时,我怕你当时会认出路,谁知
你根本没认出来……
看到这时,泪水早已模糊了我的双眼。
如今我只想告诉恋爱中的朋友,如果你给心爱的人送了音乐盒,请一定将爱情
表白放在音乐前面,常常成功与否就差一曲音乐的时间。
Ⅲ 鲁迅先生作品《故乡》原文是什么
第一部分:回故乡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蓬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部分 在故乡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⑵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工;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捡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底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不得了,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第三部分:离故乡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低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辗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Ⅳ 关于茹志鹃的《百合花》的文本解读
短篇小说百合花是茹志鹃的成名之作。《百合花》在表现革命战争军民关系这类庄严主题时,突破了当时流行的条条框框,显示出清新俊遗的风格,令人耳目一新,作者选择的人物都是普遍的战士和老百姓,她们有血有泪,个性鲜明,与通常那种高大式的英雄形象显然不同。小通讯员年仅19岁,他涉世不深,天真质朴,不乏关心战友,体贴群众的爱心,又对生活充满情趣,枪筒里常用树枝和野花来点缀,他憨厚腼腆与女同志接触便会浑身不自在,但在危急关头却能挺身而出,舍己救人。俊俏的新媳妇,过门才3天,浑身上下洋溢着喜气,她好咬着嘴笑,好象忍了一肚子笑料没笑完,这是一个极普通的农村妇女,她善良淳朴,对“同志弟”有着朴素自然的骨肉情深,一旦理解了战争的意义,理解了小通讯员生命的价值,她便毫不犹豫地将自己唯一的嫁妆奉献出来。作者擅长通过细腻而有层次的心理活动来刻画人物。总之,这篇小说以朴素,自然,清新的笔调书写和赞美了人与人之间的最美好最纯真的感情,创造一种优美圣洁的意境,读后令人久久难忘。
Ⅳ <平原枪声>是一部怎么样的小说
讲述了抗日战争时期冀北中原地区年轻的八路军干部马英在党的领导下,回到家乡肖家镇,率领苏建梅、王二虎等抗日战士依靠群众与以中村、杨百顺、刘正中为首的日寇、汉奸殊死博 斗。他们与地下工作者郑敬之密切配合,敌后作战和隐蔽斗争相呼应,发动群众,智取枪支,建立武装,攻占炮楼、巧杀汉奸,识破叛徒,粉碎“扫荡”……一次又一次挫败日、伪的阴谋,出生入死,前仆后继,浴血奋战,终于将敌人彻底消来,以鲜血和生命谱写了一曲波澜壮阔的民族解放之歌。
Ⅵ 唐栋小说《兵车行》原文
唐栋《兵车行》
——《人民文学》1983年5月
唐栋,1952年1月生,陕西省岐山县人。1970年1月参加中国人民解放军,当过边防战士、班长。1976年调入乌鲁木齐军区政治部话剧团任创作员。现为中国作家协会文学讲习所学员。唐栋从1971年起,写过一些小型文艺演出节目以及短诗和散文。1975年开始发表小说和剧本。主要作品有中篇小说《雪线》,短篇小说集《大漠草青青》(其中《山民》、《到后山去》获新疆优秀小说奖),大型话剧《塞外将风》、《天山深处》(与人合作,获全国1980—1981年优秀剧本奖)、《草原珍珠》(与人合作,获新疆“庆祝建国三十周年”优秀剧本奖),以及独幕话剧《放心》、《理直气壮》等。《兵车行》获1983年全国优秀短篇小说奖。
原文如下:
六月的夜,喀刺昆仑山依然很冷。脚下是高原的戈壁。路,很平,坡,也不甚陡。可汽车却开得很慢。我催促司机将车开得快一点儿,但他说这车不能快开。看他的沉稳劲,催促是没用的。我的心中想的是上官星。昨天,院长让我去5700哨卡处理一名病员。一个多月前,我曾去过那里,途中就败在天神大坂上。虽然这次我有些胆怯,但还是愿意去,因为那有我牵挂的一颗星。赶到前指卫生队时,已经后半夜了。还有一半的路程,前面路途险峻。卫生队长送来一听罐头,我匆匆吃了几口,就起身向车子走去。忽然,我盯着驾驶门上的车号怔住了,这不是上官星的巡逻卡车吗?我禁不住喊了起来。从车后走出一个年轻战士,他告诉我,病在哨卡上的,就是上官星。记得上官星第一次见到我就叫我月亮。其实我叫秦月。他风尘仆仆,头发像堆野草,黑乎乎的短须罩满了脸圈。身上一股刺鼻的汽油味和汗腥味。他不是来看病的。而是从桌上拿起剪绷带用的剪刀,对着挂在墙角的一面小方镜,修起胡须和头发来。我说这是门诊室,他毫不在乎。我想,糟糕,又遇上个捣蛋鬼。我耐着性子请他出去,可他剪完了胡须,又变魔术似地摸出一把电梳子,将插头往插座里一塞,又对着镜子梳起头发来。想不到在这个地方,还有这么个时髦人。我警告他如果再不走,就要向领导反映了。他更不在意,还主动向我介绍他的身份和姓名:边防军5700哨卡巡逻车司长兼勤杂班班长,上官星。他是星星,我是月亮。当我气得把军医找来时,人不见了,地已扫得干干净净。看到车开得这么慢,我又想起了上官星。那天,我第一次接到去5700哨卡处理病员的命令。由于没有适合于在高原上奔驰的救护车,我只有在路上拦车。不料,当我拦拄了一辆军车,登上驾驶楼一看,原来正是他,上官星。真倒霉,我要下来。他一把把我拉进驾驶室,随即关上了门。他说,今天能碰上他,算我有幸。不然找不到这样的直达快车。星星和月亮吗,总要碰到一起。他一踩油门,车飞一样开了出去。我怕,问他为什么开这么快。他说,你不要救护伤员吗?车仍旧飞速的行驶着,我的心却提到了嗓子眼。可他呢,一副轻松自然的样子。一边开车,一边还哼着小曲。不知不觉地,我靠着他的肩头睡着了。天黑以后,汽车到达了死人沟。看见前面有一片灯火。我以为是兵站。他说兵站早就过去了,那是鬼火。说着,他让车子在公路上拐着s形,车灯下,路两旁,尽是一片片的白骨。我吓坏了,他却停下车,跑进夜幕里,我大叫着让他回来。不一会,他回来了,递给我一把白骨。我又尖叫起来,他掩埋了一块骨头后,才上了车。对那天在门诊室的举动,他向我表示了歉意。他说,别人在老家给他介绍了个对象,要见见他的模样。他不想蓬头垢面叫人耻笑,只好一气之下,买了把电梳子,到门诊室去剪头,然后拍了一张照片。后来,干脆剃了光头。我忍不住笑了。这时,车子颠了一下,俩人的头碰到一起。疼得我直流泪,他却叫着,哎呀,我的灯泡!出死人沟不远,是条没有固定河床的河。河上没有桥。司机还在慢慢地开着。我又想起了上官星。那天夜里,水很大,车子发动不起来。他喝了几口酒,脱了衣服要下河。我不让他下,他说不能这样等着,要把车冻坏的。后来,汽车发动起来了。他爬上车后,咳嗽不止。我忙拿出药叫他吃,又拿出酒精为他擦身体。不一会儿,他缓过来了。在路上,他告诉我,他老家在苏州。文革开始前,父亲因1957年被划为右派,被发配到塔里木监督劳动,带着他和弟弟。母亲早已改嫁了。1979年,父亲被平反,带着弟弟回了苏州,他留下当了兵。可父亲回去不久就病故了。弟弟放着父亲的后事不去料理,却和叔叔大吵着怎样分父亲的遗产。我没想到他的生活中会有这么孤寂的遭遇。他苦笑着说,一个人的生活要是没有挫折就太不幸了。遭遇是他的最伟大的老师,也是他最宝贵的财富。汽车来到大坂,车速更慢了。我的头疼得很,提醒自己一定要顶住,因为上官星在等着我。那天,我和上官星在大坂遇到了大风雪。他探出身子看路,不一会儿就成了雪人。车一点一点地走,整个车轮几乎都埋进雪里,甚至险些掉进山谷。我没带皮帽子,用手一捂耳朵,一块凉东西掉下来。我大哭耳朵冻掉了。他跑来一看,原来是一块冰。他伸出两只大手为我的耳朵按摩,下一会儿就恢复了知觉。他让我留下,自己要到30公里外的哨卡找人。他为我加高了雪墙,从车上取下死人的白骨,又浇上一桶汽油,燃起了一堆大火。我这才明白他拣的白骨在这派上了用场。我让他保重,泪水也流下来。他向我看了一眼,就消失在白色的雪雾中。一串串脚印,仿佛在时时牵动着我的心。汽车终于通过了大坂,司机又下来擦车。我催他快走,但车速还是那么慢。那次,上官星到哨卡后,战士们来找到了我。从那以后,我再也没有见到他,可他的身影却时常出现在我的脑海里。哨卡已在我的眼前。几十名战士,分两行肃立在大门边,看见每人胸前的小白花,我的心一颤。我急忙跳下车,连长告诉我,上官星牺牲了,遗体就在我乘坐的车上。我一阵晕眩,有人扶住了我。这时我才明白,为什么车开得这么慢。连长告诉我,在上官星结识的战友中,只有我是女性。上官星希望我为他送行,这样,他会感到温暖。我看到了他未来得急发出的、写给我的信。我把他写的诗写在我献给他的花圈上。我相信,不论时光过去多久,在我的心里,永远会有他一个位置。
Ⅶ 张悦然的《旧时的火车》赏析
从北京南站到济南西站,每半个小时就会有一列火车出发,全程只需要 1 小时 37
分钟,但我已经一年没有回过家了。每次都是妈妈来看我,也不要我去车站接,下了火车换地铁,半个小时以后就站在我家门口了。她总是很高兴地说,好近。是啊,好近,我点点头。是不是太近的缘故,近到破坏了回家这件事应有的形式感?火车一再提速,我却离家越来越远。
我关于火车的最初记忆,与济南那座老火车站有关。那座德国人留下的日耳曼风格建筑,若不是再看到照片,我已经想不起它是什么样子。只记得有一个绿色圆顶、四面都有钟表的塔楼。小时候在去往火车站的路上,远远地看到它,就开始兴奋了。它耸立在灰蒙蒙的楼群之中,有一种神秘的异国情调。而那种异国情调,好像与正要前往的那个地方有关,头脑中衍生出各种想象。拎着箱子走进圆拱形大门,有一种出远门的郑重感。它的繁复、典雅、美轮美奂,令旅行充满仪式感。
那时候去北京,要坐一整夜的火车。清晨我被妈妈摇醒,拉起胳膊塞进外套的袖管里,跌跌撞撞地跟在大人身后下了车,抬头就望见“北京”两个大字。我嗅着陌生的空气,思忖着各种奇怪的问题:这里的人是怎么生活的?他们去哪里买菜,看什么报纸,有没有像趵突泉那样一个元宵节可以看花灯的地方?说到底,就是无法想象在别处,故乡以外的地方,人们的生活是怎样的吧。身后忽然传来长鸣的汽笛声,撼动心肝。火车缓缓地朝远处驶去,送行的人木然地挥着手,站在大风里,好萧索。月台上总是刮着好大的风,无论什么时节,非要吹得人头发蓬乱、衣角翻飞不可。那种狂烈带有某种戏剧性。大风好像是一件道具,为了在离别和重逢时,给旅人添上一点儿风尘仆仆的气息。
长大以后,不知道为什么,月台上的风不再像从前那么大了。那些风都去了哪里呢?真是个谜。没了风,旅人也没了风尘仆仆的气息,剩下的只是倦怠。月台越建越大,却越发让人感到局促,再也没有从前那种空旷的感觉了。要是看到哪个送行的人在火车还未驶远之前掉头走掉,我就会莫名地恼火,觉得他对这场离别不够郑重。的确不需要多么郑重。就算有些离愁别绪,也完全不必一个人傻傻地站在原地悲伤,而是可以一边朝车站里面走,一边给刚离开的人发微信,将自己的感受告诉对方。
旧时的离别具有一种美感,想来是与悲伤的质感有关。离开之后,两个人各自待在自己的悲伤里,那是一种隔绝的悲伤,它完全是自己一个人的事,关在身体里冲来荡去,无法让对方知道。
总之,火车已经不再像从前一样,是一种沉重的、让人感到难过的事物。这个词的属性已经改变了,变得平淡而日常。这样想一想,在“火车”这个词失去了它所负载的情感重量的时候,那座老火车站适时地死去,变成记忆中的文物,或许也是一种合理的命数。
Ⅷ 鲁迅写的小说,故乡(全文)
鲁迅短篇小说《故乡》原文
我冒了严寒,回到相隔二千余里,别了二十余年的故乡去。
时候既然是深冬;渐近故乡时,天气又阴晦了,冷风吹进船舱中,呜呜的响,从篷隙向外一望,苍黄的天底下,远近横着几个萧索的荒村,没有一些活气。我的心禁不住悲凉起来了。
阿!这不是我二十年来时时记得的故乡?
我所记得的故乡全不如此。我的故乡好得多了。但要我记起他的美丽,说出他的佳处来,却又没有影像,没有言辞了。仿佛也就如此。于是我自己解释说:故乡本也如此,――虽然没有进步,也未必有如我所感的悲凉,这只是我自己心情的改变罢了,因为我这次回乡,本没有什么好心绪。
我这次是专为了别他而来的。我们多年聚族而居的老屋,已经公同卖给别姓了,交屋的期限,只在本年,所以必须赶在正月初一以前,永别了熟识的老屋,而且远离了熟识的故乡,搬家到我在谋食的异地去。
第二日清早晨我到了我家的门口了。瓦楞上许多枯草的断茎当风抖着,正在说明这老屋难免易主的原因。几房的本家大约已经搬走了,所以很寂静。我到了自家的房外,我的母亲早已迎着出来了,接着便飞出了八岁的侄儿宏儿。
我的母亲很高兴,但也藏着许多凄凉的神情,教我坐下,歇息,喝茶,且不谈搬家的事。宏儿没有见过我,远远的对面站着只是看。
但我们终于谈到搬家的事。我说外间的寓所已经租定了,又买了几件家具,此外须将家里所有的木器卖去,再去增添。母亲也说好,而且行李也略已齐集,木器不便搬运的,也小半卖去了,只是收不起钱来。
“你休息一两天,去拜望亲戚本家一回,我们便可以走了。”母亲说。
“是的。”
“还有闰土,他每到我家来时,总问起你,很想见你一回面。我已经将你到家的大约日期通知他,他也许就要来了。”
这时候,我的脑里忽然闪出一幅神异的图画来: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下面是海边的沙地,都种着一望无际的碧绿的西瓜,其间有一个十一二岁的少年,项带银圈,手捏一柄钢叉,向一匹猹 尽力的刺去,那猹却将身一扭,反从他的胯下逃走了。
这少年便是闰土。我认识他时,也不过十多岁,离现在将有三十年了;那时我的父亲还在世,家景也好,我正是一个少爷。那一年,我家是一件大祭祀的值年⑶。这祭祀,说是三十多年才能轮到一回,所以很郑重;正月里供祖像,供品很多,祭器很讲究,拜的人也很多,祭器也很要防偷去。我家只有一个忙月(我们这里给人做工的分三种:整年给一定人家做工的叫长年;按日给人做工的叫短工;自己也种地,只在过年过节以及收租时候来给一定的人家做工的称忙月),忙不过来,他便对父亲说,可以叫他的儿子闰土来管祭器的。
我的父亲允许了;我也很高兴,因为我早听到闰土这名字,而且知道他和我仿佛年纪,闰月生的,五行缺土⑷,所以他的父亲叫他闰土。他是能装弶捉小鸟雀的。
我于是日日盼望新年,新年到,闰土也就到了。好容易到了年末,有一日,母亲告诉我,闰土来了,我便飞跑的去看。他正在厨房里,紫色的圆脸,头戴一顶小毡帽,颈上套一个明晃晃的银项圈,这可见他的父亲十分爱他,怕他死去,所以在神佛面前许下愿心,用圈子将他套住了。他见人很怕羞,只是不怕我,没有旁人的时候,便和我说话,于是不到半日,我们便熟识了。
我们那时候不知道谈些什么,只记得闰土很高兴,说是上城之后,见了许多没有见过的东西。
第二日,我便要他捕鸟。他说:
“这不能。须大雪下了才好。我们沙地上,下了雪,我扫出一块空地来,用短棒支起一个大竹匾,撒下秕谷,看鸟雀来吃时,我远远地将缚在棒上的绳子只一拉,那鸟雀就罩在竹匾下了。什么都有:稻鸡,角鸡,鹁鸪,蓝背……”
我于是又很盼望下雪。
闰土又对我说:
“现在太冷,你夏天到我们这里来。我们日里到海边检贝壳去,红的绿的都有,鬼见怕也有,观音手⑸也有。晚上我和爹管西瓜去,你也去。”
“管贼么?”
“不是。走路的人口渴了摘一个瓜吃,我们这里是不算偷的。要管的是獾猪,刺猬,猹。月亮地下,你听,啦啦的响了,猹在咬瓜了。你便捏了胡叉,轻轻地走去……”
我那时并不知道这所谓猹的是怎么一件东西――便是现在也没有知道――只是无端的觉得状如小狗而很凶猛。
“他不咬人么?”
“有胡叉呢。走到了,看见猹了,你便刺。这畜生很伶俐,倒向你奔来,反从胯下窜了。他的皮毛是油一般的滑……”
我素不知道天下有这许多新鲜事:海边有如许五色的贝壳;西瓜有这样危险的经历,我先前单知道他在水果店里出卖罢了。
“我们沙地里,潮汛要来的时候,就有许多跳鱼儿只是跳,都有青蛙似的两个脚……”
阿!闰土的心里有无穷无尽的希奇的事,都是我往常的朋友所不知道的。他们不知道一些事,闰土在海边时,他们都和我一样只看见院子里高墙上的四角的天空。
可惜正月过去了,闰土须回家里去,我急得大哭,他也躲到厨房里,哭着不肯出门,但终于被他父亲带走了。他后来还托他的父亲带给我一包贝壳和几支很好看的鸟毛,我也曾送他一两次东西,但从此没有再见面。
现在我的母亲提起了他,我这儿时的记忆,忽而全都闪电似的苏生过来,似乎看到了我的美丽的故乡了。我应声说:
“这好极!他,――怎样?……”
“他?……他景况也很不如意……”母亲说着,便向房外看,“这些人又来了。说是买木器,顺手也就随便拿走的,我得去看看。”
母亲站起身,出去了。门外有几个女人的声音。我便招宏儿走近面前,和他闲话:问他可会写字,可愿意出门。
“我们坐火车去么?”
“我们坐火车去。”
“船呢?”
“先坐船,……”
“哈!这模样了!胡子这么长了!”一种尖利的怪声突然大叫起来。
我吃了一吓,赶忙抬起头,却见一个凸颧骨,薄嘴唇,五十岁上下的女人站在我面前,两手搭在髀间,没有系裙,张着两脚,正像一个画图仪器里细脚伶仃的圆规。
我愕然了。
“不认识了么?我还抱过你咧!”
我愈加愕然了。幸而我的母亲也就进来,从旁说:
“他多年出门,统忘却了。你该记得罢,”便向着我说,“这是斜对门的杨二嫂,……开豆腐店的。”
哦,我记得了。我孩子时候,在斜对门的豆腐店里确乎终日坐着一个杨二嫂,人都叫伊“豆腐西施”⑹。但是擦着白粉,颧骨没有这么高,嘴唇也没有这么薄,而且终日坐着,我也从没有见过这圆规式的姿势。那时人说:因为伊,这豆腐店的买卖非常好。但这大约因为年龄的关系,我却并未蒙着一毫感化,所以竟完全忘却了。然而圆规很不平,显出鄙夷的神色,仿佛嗤笑法国人不知道拿破仑⑺,美国人不知道华盛顿⑻似的,冷笑说:
“忘了?这真是贵人眼高……”
“那有这事……我……”我惶恐着,站起来说。
“那么,我对你说。迅哥儿,你阔了,搬动又笨重,你还要什么这些破烂木器,让我拿去罢。我们小户人家,用得着。”
“我并没有阔哩。我须卖了这些,再去……”
“阿呀呀,你放了道台⑼了,还说不阔?你现在有三房姨太太;出门便是八抬的大轿,还说不阔?吓,什么都瞒不过我。”
我知道无话可说了,便闭了口,默默的站着。
“阿呀阿呀,真是愈有钱,便愈是一毫不肯放松,愈是一毫不肯放松,便愈有钱……”圆规一面愤愤的回转身,一面絮絮的说,慢慢向外走,顺便将我母亲的一副手套塞在裤腰里,出去了。
此后又有近处的本家和亲戚来访问我。我一面应酬,偷空便收拾些行李,这样的过了三四天。
一日是天气很冷的午后,我吃过午饭,坐着喝茶,觉得外面有人进来了,便回头去看。我看时,不由的非常出惊,慌忙站起身,迎着走去。
这来的便是闰土。虽然我一见便知道是闰土,但又不是我这记忆上的闰土了。他身材增加了一倍;先前的紫色的圆脸,已经变作灰黄,而且加上了很深的皱纹;眼睛也像他父亲一样,周围都肿得通红,这我知道,在海边种地的人,终日吹着海风,大抵是这样的。他头上是一顶破毡帽,身上只一件极薄的棉衣,浑身瑟索着;手里提着一个纸包和一支长烟管,那手也不是我所记得的红活圆实的手,却又粗又笨而且开裂,像是松树皮了。
我这时很兴奋,但不知道怎么说才好,只是说:
“阿!闰土哥,――你来了?……”
我接着便有许多话,想要连珠一般涌出:角鸡,跳鱼儿,贝壳,猹,……但又总觉得被什么挡着似的,单在脑里面回旋,吐不出口外去。
他站住了,脸上现出欢喜和凄凉的神情;动着嘴唇,却没有作声。他的态度终于恭敬起来了,分明的叫道:
“老爷!……”
我似乎打了一个寒噤;我就知道,我们之间已经隔了一层可悲的厚障壁了。我也说不出话。
他回过头去说,“水生,给老爷磕头。”便拖出躲在背后的孩子来,这正是一个廿年前的闰土,只是黄瘦些,颈子上没有银圈罢了。“这是第五个孩子,没有见过世面,躲躲闪闪……”
母亲和宏儿下楼来了,他们大约也听到了声音。
“老太太。信是早收到了。我实在喜欢的了不得,知道老爷回来……”闰土说。
“阿,你怎的这样客气起来。你们先前不是哥弟称呼么?还是照旧:迅哥儿。”母亲高兴的说。
“阿呀,老太太真是……这成什么规矩。那时是孩子,不懂事……”闰土说着,又叫水生上来打拱,那孩子却害羞,紧紧的只贴在他背后。
“他就是水生?第五个?都是生人,怕生也难怪的;还是宏儿和他去走走。”母亲说。
宏儿听得这话,便来招水生,水生却松松爽爽同他一路出去了。母亲叫闰土坐,他迟疑了一回,终于就了坐,将长烟管靠在桌旁,递过纸包来,说:
“冬天没有什么东西了。这一点干青豆倒是自家晒在那里的,请老爷……”
我问问他的景况。他只是摇头。
“非常难。第六个孩子也会帮忙了,却总是吃不够……又不太平……什么地方都要钱,没有规定……收成又坏。种出东西来,挑去卖,总要捐几回钱,折了本;不去卖,又只能烂掉……”
他只是摇头;脸上虽然刻着许多皱纹,却全然不动,仿佛石像一般。他大约只是觉得苦,却又形容不出,沉默了片时,便拿起烟管来默默的吸烟了。
母亲问他,知道他的家里事务忙,明天便得回去;又没有吃过午饭,便叫他自己到厨下炒饭吃去。
他出去了;母亲和我都叹息他的景况:多子,饥荒,苛税,兵,匪,官,绅,都苦得他像一个木偶人了。母亲对我说,凡是不必搬走的东西,尽可以送他,可以听他自己去拣择。
下午,他拣好了几件东西:两条长桌,四个椅子,一副香炉和烛台,一杆抬秤。他又要所有的草灰(我们这里煮饭是烧稻草的,那灰,可以做沙地的肥料),待我们启程的时候,他用船来载去。
夜间,我们又谈些闲天,都是无关紧要的话;第二天早晨,他就领了水生回去了。
又过了九日,是我们启程的日期。闰土早晨便到了,水生没有同来,却只带着一个五岁的女儿管船只。我们终日很忙碌,再没有谈天的工夫。来客也不少,有送行的,有拿东西的,有送行兼拿东西的。待到傍晚我们上船的时候,这老屋里的所有破旧大小粗细东西,已经一扫而空了。
我们的船向前走,两岸的青山在黄昏中,都装成了深黛颜色,连着退向船后梢去。
宏儿和我靠着船窗,同看外面模糊的风景,他忽然问道:
“大伯!我们什么时候回来?”
“回来?你怎么还没有走就想回来了。”
“可是,水生约我到他家玩去咧……”他睁着大的黑眼睛,痴痴的想。
我和母亲也都有些惘然,于是又提起闰土来。母亲说,那豆腐西施的杨二嫂,自从我家收拾行李以来,本是每日必到的,前天伊在灰堆里,掏出十多个碗碟来,议论之后,便定说是闰土埋着的,他可以在运灰的时候,一齐搬回家里去;杨二嫂发见了这件事,自己很以为功,便拿了那狗气杀(这是我们这里养鸡的器具,木盘上面有着栅栏,内盛食料,鸡可以伸进颈子去啄,狗却不能,只能看着气死),飞也似的跑了,亏伊装着这么高底的小脚,竟跑得这样快。
老屋离我愈远了;故乡的山水也都渐渐远离了我,但我却并不感到怎样的留恋。我只觉得我四面有看不见的高墙,将我隔成孤身,使我非常气闷;那西瓜地上的银项圈的小英雄的影像,我本来十分清楚,现在却忽地模糊了,又使我非常的悲哀。
母亲和宏儿都睡着了。
我躺着,听船底潺潺的水声,知道我在走我的路。我想:我竟与闰土隔绝到这地步了,但我们的后辈还是一气,宏儿不是正在想念水生么。我希望他们不再像我,又大家隔膜起来……然而我又不愿意他们因为要一气,都如我的辛苦展转而生活,也不愿意他们都如闰土的辛苦麻木而生活,也不愿意都如别人的辛苦恣睢而生活。他们应该有新的生活,为我们所未经生活过的。
我想到希望,忽然害怕起来了。闰土要香炉和烛台的时候,我还暗地里笑他,以为他总是崇拜偶像,什么时候都不忘却。现在我所谓希望,不也是我自己手制的偶像么?只是他的愿望切近,我的愿望茫远罢了。
我在朦胧中,眼前展开一片海边碧绿的沙地来,上面深蓝的天空中挂着一轮金黄的圆月。我想:希望是本无所谓有,无所谓无的。这正如地上的路;其实地上本没有路,走的人多了,也便成了路。
一九二一年一月。
注释:
⑴本篇最初发表于一九二一年五月《新青年》第九卷第一号。
⑵猹 作者在一九二九年五月四日致舒新城的信中说:“‘猹'字是我据乡下人所说的声音,生造出来的,读如‘查'。……现在想起来,也许是獾罢。”
⑶大祭祀的值年 封建社会中的大家族,每年都有祭祀祖先的活动,费用从族中“祭产”收入支取,由各房按年轮流主持,轮到的称为“值年”。
⑷五行缺土 旧社会所谓算“八字”的迷信说法。即用天干(甲乙丙丁戊己庚辛壬癸)和地支(子丑寅卯辰巳午未申酉戌亥)相配,来记一个人出生的年、月、日、时,各得两字,合为“八字”;又认为它们在五行(金、木、水、火、土)中各有所属,如甲乙寅卯属木,丙丁巳午属火等等,如八个字能包括五者,就是五行俱全。“五行缺土”,就是这八个字中没有属土的字,需用土或土作偏旁的字取名等办法来弥补。
⑸鬼见怕和观音手,都是小贝壳的名称。旧时浙江沿海的人把这种小贝壳用线串在一起,戴在孩子的手腕或脚踝上,认为可以“避邪”。这类名称多是根据“避邪”的意思取的。
⑹西施 春秋时越国的美女,后来用以泛称一般美女。
⑺拿破仑(1769 ― 1821)即拿破仑·波拿巴,法国资产阶级革命时期的军事家、政治家。一七九九年担任共和国执政。一八○四年建立法兰西第一帝国,自称拿破仑一世。
⑻华盛顿(1732 ― 1799)即乔治·华盛顿,美国政治家。他曾领导一七七五年至一七八三年美国反对英国殖民统治的独立战争,胜利后任美国第一任总统。
⑼道台清朝官职道员的俗称,分总管一个区域行政职务的道员和专掌某一特定职务的道员。前者是省以下、府州以上的行政长官;后者掌管一省特定事务,如督粮道、兵备道等。辛亥革命后,北洋军阀政府也曾沿用此制,改称道尹。
关于小说《故乡》的写作背景短篇小说《故乡》的素材,是鲁迅1919年从北京回故乡的见闻,但它深刻地概括了1921年前三十年内,特别是辛亥革命后十年间中国农村经济凋敝、农民生活日益贫困的历史,反映了那个时代的社会风貌。1919年12月,鲁迅从北京回到故乡绍兴,与同族十多户人家共同卖掉新台门故宅,带着母亲、三弟及家属来到北京。这次回到乡间,幼年的伙伴、农民章闰水特地从海边农村进城来探望鲁迅。章闰水年纪刚过三十,已是满脸皱纹,形容憔悴,讲述了“农村做人总是难,一点东西拿出去总是要捐三四回”的悲惨处境,引起了鲁迅深切的同情。后来,鲁迅将这次回乡的经历,艺术地再现于小说《故乡》之中,并以章闰水为原型,塑造了闰土这个深刻隽永的人物形象。
小说是用第一人称写的,里面“我”的思想感情真实地反映了鲁迅的思想感情,但这是文学作品,经过虚构、想象,所以不能说“我”就是鲁迅。课文是小说中的一段插叙,题目《少年闰土》是编者加的,节选出来的章节所表现出来的中心思想与《故乡》整篇小说的主题是有差异的
Ⅸ 苦寻经典短篇小说。
叶迷- 好事近系列
顾漫的何以笙箫默(男主痴情,大爱)和微微一笑很倾城(男主腹黑天才,女主美女)这两本强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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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
爱米丽•格里尔生小姐过世了,全镇的人都去送丧:男子们是出于敬慕之情,因为一个纪念碑倒下了:妇女们呢,则大多数出于好奇心,想看看她屋子的内部。除了一个花匠兼厨师的老仆人之外,至少已有十年光景谁也没进去看看这幢房子了。
那是一幢过去漆成白色的四方形大木屋,坐落在当年一条最考究的街道上,还装点着有十九世纪七十年代风味的圆形屋顶、尖塔和涡形花纹的阳台,带有浓厚的轻盈气息。可是汽车间和轧棉机之类的东西侵犯了这一带庄严的名字,把它们涂抹得一干二净。只有爱米丽小姐的屋子岿然独存,四周簇拥着棉花车和汽油泵。房子虽已破败,却还是执拗不驯,装模作样,真是丑中之丑。现在爱米丽小姐已经加入了那些名字庄严的代表人物的行列,他们沉睡在雪松环绕的墓园之中,那里尽是一排排在南北战争时期杰斐逊战役中阵亡的南方和北方的无名军人墓。
爱米丽小姐在世时,始终是一个传统的化身,是义务的象征,也是人们关注的对象。打一八九四年某日镇长沙多里斯上校——也就是他下了一道黑人妇女不系围裙不得上街的命令——豁免了她一切应纳的税款起,期限从她父亲去世之日开始,一直到她去世为止,这是全镇沿袭下来对她的一种义务。这也并非说爱米丽甘愿接受施舍,原来是沙多里斯上校编造了一大套无中生有的话,说是爱米丽的父亲曾经贷款给镇政府,因此,镇政府作为一种交易,宁愿以这种方式偿还。这一套话,只有沙多里斯一代的人以及像沙多里斯一样头脑的人才能编得出来,也只有妇道人家才会相信。
等到思想更为开明的第二代人当了镇长和参议员时,这项安排引起了一些小小的不满。那年元旦,他们便给她寄去了一张纳税通知单。二月份到了,还是杳无音信。他们发去一封公函,要她便中到司法长官办公处去一趟。一周之后,镇长亲自写信给爱米丽,表示愿意登门访问,或派车迎接她,而所得回信却是一张便条,写在古色古香的信笺上,书法流利,字迹细小,但墨水已不鲜艳,信的大意是说她已根本不外出。纳税通知附还,没有表示意见。
参议员们开了个特别会议,派出一个代表团对她进行了访问。他们敲敲门,自从八年或者十年前她停止开授瓷器彩绘课以来,谁也没有从这大门出入过。那个上了年纪的黑人男仆把他们接待进阴暗的门厅,从那里再由楼梯上去,光线就更暗了。一股尘封的气味扑鼻而来,空气阴湿而又不透气,这屋子长久没有人住了。黑人领他们到客厅里,里面摆设的笨重家具全都包着皮套子。黑人打开了一扇百叶窗,这时,便更可看出皮套子已经坼裂;等他们坐了下来,大腿两边就有一阵灰尘冉冉上升,尘粒在那一缕阳光中缓缓旋转。壁炉前已经失去金色光泽的画架上面放着爱米丽父亲的炭笔画像。
她一进屋,他们全都站了起来。一个小模小样,腰圆体胖的女人,穿了一身黑服,一条细细的金表链拖到腰部,落到腰带里去了,一根乌木拐杖支撑着她的身体,拐杖头的镶金已经失去光泽。她的身架矮小,也许正因为这个缘故,在别的女人身上显得不过是丰满,而她却给人以肥大的感觉。她看上去像长久泡在死水中的一具死尸,肿胀发白。当客人说明来意时,她那双凹陷在一脸隆起的肥肉之中,活像揉在一团生面中的两个小煤球似的眼睛不住地移动着,时而瞧瞧这张面孔,时而打量那张面孔。
她没有请他们坐下来。她只是站在门口,静静地听着,直到发言的代表结结巴巴地说完,他们这时才听到那块隐在金链子那一端的挂表嘀嗒作响。
她的声调冷酷无情。“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纳。沙多里斯上校早就向我交代过了。或许你们有谁可以去查一查镇政府档案,就可以把事情弄清楚。”
“我们已经查过档案,爱米丽小姐,我们就是政府当局。难道你没有收到过司法长官亲手签署的通知吗?”
“个错,我收到过一份通知,”爱米丽小姐说道,“也许他自封为司法长官……可是我在杰斐逊无税可交。”
“可是纳税册上并没有如此说明,你明白吧。我们应根据……”
“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我在杰斐逊无税可交。”
“可是,爱米丽小姐——”
“你们去找沙多里斯上校,(沙多里斯上校死了将近十年了)我在杰斐逊无税可纳。托比!”黑人应声而来。“把这些先生们请出去。”
二
她就这样把他们“连人带马”地打败了,正如三十年前为了那股气味的事战胜了他们的父辈一样。那是她父亲死后两年,也就是在她的心上人——我们都相信一定会和她结婚的那个人——抛弃她不久的时候。父亲死后,她很少外出;心上人离去之后,人们简直就看不到她了。有少数几位妇女竟冒冒失失地去访问过她,但都吃了闭门羹。她居处周围唯一的生命迹象就是那个黑人男子拎着一个篮子出出进进,当年他还是个青年。
“好象只要是一个男子,随便什么样的男子,都可以把厨房收拾得井井有条似的。”妇女们都这样说。因此,那种气味越来越厉害时,她们也不感到惊异,那是芸芸众生的世界与高贵有势的格里尔生家之间的另一联系。
邻家一位妇女向年已八十的法官斯蒂芬斯镇长抱怨。
“可是太太,你叫我对这件事又有什么办法呢?”他说。
“哼,通知她把气味弄掉,”那位妇女说。“法律不是有明文规定吗?”
“我认为这倒不必要,”法官斯蒂芬斯说。“可能是她用的那个黑鬼在院子里打死了一条蛇或一只老鼠。我去跟他说说这件事。”
第二天,他又接到两起申诉,一起来自一个男的,用温和的语气提出意见。“法官,我们对这件事实在不能不过问了。我是最不愿意打扰爱米丽小姐的人,可是我们总得想个办法。”那天晚上全体参议员——三位老人和一位年纪较轻的新一代成员在一起开了个会。
“这件事很简单,”年轻人说。“通知她把屋子打扫干净,限期搞好,不然的话……”
“先生,这怎么行?”法官斯蒂芬斯说,“你能当着一位贵妇人的面说她那里有难闻的气味吗?”
于是,第二天午夜之后,有四个人穿过了爱米丽小姐家的草坪,像夜盗一样绕着屋子潜行,沿着墙角一带以及在地窖通风处拚命闻嗅,而其中一个人则用手从挎在肩上的袋子中掏出什么东西,不断做着播种的动作。他们打开了地窖门,在那里和所有的外屋里都撒上了石灰。等到他们回头又穿过草坪时,原来暗黑的一扇窗户亮起了灯:爱米丽小姐坐在那里,灯在她身后,她那挺直的身躯一动不动像是一尊偶像一样。他们蹑手蹑脚地走过草坪,进入街道两旁洋槐树树荫之中。一两个星期之后,气味就闻不到了。
而这时人们才开始真正为她感到难过。镇上的人想起爱米丽小姐的姑奶奶韦亚特老太太终于变成了十足疯子的事,都相信格里尔生一家人自视过高,不了解自己所处的地位。爱米丽小姐和像她一类的女子对什么年轻男子都看不上眼。长久以来,我们把这家人一直看做一幅画中的人物:身段苗条、穿着白衣的爱米丽小姐立在背后,她父亲叉开双脚的侧影在前面,背对爱米丽,手执一根马鞭,一扇向后开的前门恰好嵌住了他们俩的身影。因此当她年近三十,尚未婚配时,我们实在没有喜幸的心理,只是觉得先前的看法得到了证实。即令她家有着疯癫的血液吧,如果真有一切机会摆在她面前,她也不至于断然放过。
父亲死后,传说留给她的全部财产就是那座房子;人们倒也有点感到高兴。到头来,他们可以对爱米丽表示怜悯之情了。单身独处,贫苦无告,她变得懂人情了。如今她也体会到多一便士就激动喜悦、少一便士便痛苦失望的那种人皆有之的心情了。
她父亲死后的第二天,所有的妇女们都准备到她家拜望,表示哀悼和愿意接济的心意,这是我们的习俗。爱米丽小姐在家门口接待她们,衣着和平日一样,脸上没有一丝哀愁。她告诉她们,她的父亲并未死。一连三天她都是这样,不论是教会牧师访问她也好,还是医生想劝她让他们把尸体处理掉也好。正当他们要诉诸法律和武力时,她垮下来了,于是他们很快地埋葬了她的父亲。
当时我们还没有说她发疯。我们相信她这样做是控制不了自己。我们还记得她父亲赶走了所有的青年男子,我们也知道她现在已经一无所有,只好象人们常常所做的一样,死死拖住抢走了她一切的那个人。
三
她病了好长一个时期。再见到她时,她的头发已经剪短,看上去像个姑娘,和教堂里彩色玻璃窗上的天使像不无相似之处——有几分悲怆肃穆。
行政当局已订好合同,要铺设人行道,就在她父亲去世的那年夏天开始动工,建筑公司带着一批黑人、骡子和机器来了,工头是个北方佬,名叫荷默•伯隆,个子高大,皮肤黝黑,精明强干,声音宏亮,双眼比脸色浅淡。一群群孩子跟在他身后听他用不堪入耳的话责骂黑人,而黑人则随着铁镐的上下起落有节奏地哼着劳动号子。没有多少时候,全镇的人他都认识了。随便什么时候人们要是在广场上的什么地方听见呵呵大笑的声音,荷默•伯隆肯定是在人群的中心。过了不久,逢到礼拜天的下午我们就看到他和爱米丽小姐一齐驾着轻便马车出游了。那辆黄轮车配上从马房中挑出的栗色辕马,十分相称。
起初我们都高兴地看到爱米丽小姐多少有了一点寄托,因为妇女们都说:“格里尔生家的人绝对不会真的看中一个北方佬,一个拿日工资的人。”不过也有别人,一些年纪大的人说就是悲伤也不会叫一个真正高贵的妇女忘记“贵人举止”,尽管口头上不把它叫作“贵人举止”。他们只是说:“可怜的爱米丽,她的亲属应该来到她的身边。”她有亲属在亚拉巴马;但多年以前,她的父亲为了疯婆子韦亚特老太太的产权问题跟他们闹翻了,以后两家就没有来往。他们连丧礼也没派人参加。
老人们一说到“可伶的爱米丽”,就交头接耳开了。他们彼此说:“你当真认为是那么回事吗?”“当然是啰。还能是别的什么事?……”而这句话他们是用手捂住嘴轻轻地说的;轻快的马蹄得得驶去的时候,关上了遮挡星期日午后骄阳的百叶窗,还可听出绸缎的窸窣声:“可怜的爱米丽。”
她把头抬得高高——甚至当我们深信她已经堕落了的时候也是如此,仿佛她比历来都更要求人们承认她作为格里尔生家族末代人物的尊严;仿佛她的尊严就需要同世俗的接触来重新肯定她那不受任何影响的性格。比如说,她那次买老鼠药、砒霜的情况。那是在人们已开始说“可怜的爱米丽”之后一年多,她的两个堂姐妹也正在那时来看望她。
“我要买点毒药。”她跟药剂师说。她当时已三十出头,依然是个削肩细腰的女人,只是比往常更加清瘦了,一双黑眼冷酷高傲,脸上的肉在两边的太阳穴和眼窝处绷得很紧,那副面部表情是你想象中的灯塔守望人所应有的。“我要买点毒药。”她说道。
“知道了,爱米丽小姐。要买哪一种?是毒老鼠之类的吗?那么我介——”
“我要你们店里最有效的毒药,种类我不管。”
药剂师一口说出好几种。“它们什么都毒得死,哪怕是大象。可足你要的是——”
“砒霜,”爱米丽小姐说。“砒霜灵不灵?”
“是……砒霜?知道了,小姐。可是你要的是……”
“我要的是砒霜。”
药和师朝下望了她一眼。她回看他一眼,身子挺直,面孔像一面拉紧了的旗子。“噢噢,当然有,”药剂师说。“如果你要的是这种毒药。不过,法律规定你得说明作什么用途。”
爱米丽小姐只是瞪着他,头向后仰了仰,以便双眼好正视他的双眼,一直看到他把目光移开了,走进去拿砒霜包好。黑人送货员把那包药送出来给她;药剂师却没有再露面。她回家打开药包,盒子上骷髅骨标记下注明:“毒鼠用药”。
四
于是,第二天我们大家都说:“她要自杀了”;我们也都说这是再好没有的事。我们第一次看到她和荷默•伯隆在一块儿时,我们都说:“她要嫁给他了。”后来又说:“她还得说服他呢。”因为前默自己说他喜欢和男人来往,大家知道他和年轻人在糜鹿俱乐部一道喝酒,他本人说过,他是无意于成家的人。以后每逢礼拜天下午他们乘着漂亮的轻便马车驰过:爱米丽小姐昂着头,荷默歪戴着帽子,嘴里叼着雪茄烟,戴着黄手套的手握着马缰和马鞭。我们在百叶窗背后都不禁要说一声:“可怜的爱米刚。”
后来有些妇女开始说,这是全镇的羞辱,也是青年的坏榜样。男子汉不想干涉,但妇女们终于迫使浸礼会牧师——爱米丽小姐一家人都是属于圣公会的——去拜访她。访问经过他从未透露,但他再也不愿去第二趟了。下个礼拜天他们又驾着马车出现在街上,于是第二天牧师夫人就写信告知爱米丽住在亚拉巴马的亲厦。
原来她家里还有近亲,于是我们坐待事态的发展。起先没有动静,随后我们得到确讯,他们即将结婚。我们还听说爱米丽小姐去过首饰店,订购了一套银质男人盥洗用具,每件上面刻着“荷•伯”。两天之后人家又告诉我们她买了全套男人服装,包括睡衣在内,因此我们说:“他们已经结婚了。”我们着实高兴。我们高兴的是两位堂姐妹比起爱米丽小姐来,更有格里尔生家族的风度。
因此当荷默•伯隆离开本城——街道铺路工程已经竣工好一阵子了——时,我们一点也不感到惊异。我们倒因为缺少一番送行告别的热闹,不无失望之感。不过我们都相信他此去是为了迎接爱米丽小姐作一番准备,或者是让她有个机会打发走两个堂姐妹。(这时已经形成了一个秘密小集团,我们都站爱米丽小姐一边,帮她踢开这一对堂姐妹。)一点也不差,一星期后她们就走了。而且,正如我们一直所期待的那样,荷默•伯隆又回到镇上来了。一位邻居亲眼看见那个黑人在一天黄昏时分打开厨房门让他进去了。
这就是我们最后一次看到荷默•伯隆。至于爱米丽小姐呢,我们则有一段时间没有见到过她。黑人拿着购货篮进进出出,可是前门却总是关着。偶尔可以看到她的身影在窗口晃过,就像人们在撒石灰那天夜晚曾经见到过的那样,但却有整整六个月的时间,她没有出现在大街上。我们明白这也并非出乎意料;“她父亲的性格三番五次地使她那作为女性的一生平添波折,而这种性格仿佛大恶毒,太狂暴,还不肯消失似的。
等到我们再见到爱米丽小姐时,她已经发胖了,头发也已灰白了。以后数年中,头发越变越灰,变得像胡椒盐似的铁灰色,颜色就不再变了。直到她七十四岁去世之日为止,还是保持着那旺盛的铁灰色,像是一个活跃的男子的头发。
打那时起,她的前门就一直关闭着,除了她四十左右的那段约有六七年的时间之外。在那段时期,她开授瓷器彩绘课。在楼下的一间房里,她临时布置了一个画室,沙多里斯上校的同时代人全都把女儿、孙女儿送到她那里学画,那样的按时按刻,那样的认真精神,简直同礼拜天把她们送到教堂去,还给她们二角伍分钱的硬币准备放在捐献盆子里的情况一模一样。这时,她的捐税已经被豁免了。
后来,新的一代成了全镇的骨干和精神,学画的学生们也长大成人,渐次离开了,她们没有让她们自己的女孩子带着颜色盒、令人生厌的画笔和从妇女杂志上剪下来的画片到爱米丽小姐那里去学画。最后一个学生离开后,前门关上了,而且永远关上了。全镇实行免费邮递制度之后,只有爱米丽小姐一人拒绝在她门口钉上金属门牌号,附设一个邮件箱。她怎样也不理睬他们。
日复一日,月复一月,年复一年,我们眼看着那黑人的头发变白了,背也驼了,还照旧提着购货篮进进出出。每年十二月我们都寄给她一张纳税通知单,但一星期后又由邮局退还了,无人收信。不时我们在楼底下的一个窗口——她显然是把楼上封闭起来了——见到她的身影,像神龛中的一个偶像的雕塑躯干,我们说不上她是不是在看着我们。她就这样度过了一代又一代——高贵,宁静,无法逃避,无法接近,怪僻乖张。
她就这样与世长辞了。在一栋尘埃遍地、鬼影憧憧的屋子里得了病,侍候她的只有一个老态龙钟的黑人。我们甚至连她病了也不知道;也早已不想从黑人那里去打听什么消息。他跟谁也不说话,恐怕对她也是如此,他的嗓子似乎由于长久不用变得嘶哑了。
她死在楼下一间屋子里,笨重的胡桃木床上还挂着床帷,她那长满铁灰头发的头枕着的枕头由于用了多年而又不见阳光,已经黄得发霉了。
五
黑人在前门口迎接第一批妇女,把她们请进来,她们话音低沉,发出咝咝声响,以好奇的目光迅速扫视着一切。黑人随即不见了,他穿过屋子,走出后门,从此就不见踪影了。
两位堂姐妹也随即赶到,他们第二天就举行了丧礼,全镇的人都跑来看看覆盖着鲜花的爱米丽小姐的尸体。停尸架上方悬挂着她父亲的炭笔画像,一脸深刻沉思的表情,妇女们唧唧喳喳地谈论着死亡,而老年男子呢——有些人还穿上了刷得很干净的南方同盟军制服——则在走廊上,草坪上纷纷谈论着爱米丽小姐的一生,仿佛她是他们的同时代人,而且还相信和她跳过舞,甚至向她求过爱,他们把按数学级数向前推进的时间给搅乱了。这是老年人常有的情形。在他们看来,过去的岁月不是一条越来越窄的路,而是一片广袤的连冬天也对它无所影响的大草地,只是近十年来才像窄小的瓶口一样,把他们同过去隔断了。
我们已经知道,楼上那块地方有一个房间,四十年来从没有人见到过,要进去得把门撬开。他们等到爱米丽小姐安葬之后,才设法去开门。
门猛烈地打开,震得屋里灰尘弥漫。这间布置得像新房的屋子,仿佛到处都笼罩着墓室一般的淡淡的阴惨惨的氛围:败了色的玫瑰色窗帘,玫瑰色的灯罩,梳妆台,一排精细的水晶制品和白银作底的男人盥洗用具,但白银已毫无光泽,连刻制的姓名字母图案都已无法辨认了。杂物中有一条硬领和领带,仿佛刚从身上取下来似的,把它们拿起来时,在台面上堆积的尘埃中留下淡淡的月牙痕。椅子上放着一套衣服,折叠得好好的;椅子底下有两只寂寞无声的鞋和一双扔了不要的袜子。
那男人躺在床上。
我们在那里立了好久,俯视着那没有肉的脸上令人莫测的龇牙咧嘴的样子。那尸体躺在那里,显出一度是拥抱的姿势,但那比爱情更能持久、那战胜了爱情的熬煎的永恒的长眠已经使他驯服了。他所遗留下来的肉体已在破烂的睡衣下腐烂,跟他躺着的木床粘在一起,难分难解了。在他身上和他身旁的枕上,均匀地覆盖着一层长年累月积下来的灰尘。
后来我们才注意到旁边那只枕头上有人头压过的痕迹。我们当中有一个人从那上面拿起了什么东西,大家凑近一看——这时一股淡淡的干燥发臭的气味钻进了鼻孔——原来是一绺长长的铁灰色头发。